翊坤宫的小院里,阳光正好。
云苓四仰八叉地瘫在贵妃榻上,眯着眼,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晾晒的咸鱼干,每一根骨头都透着慵懒的芬芳。
小翠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正勤勤恳恳地给她剥着水晶葡萄,一颗一颗,仔仔细细地去了籽,再喂到她嘴边。
“小姐,您说,贤妃娘娘被禁足一个月,会不会气得吃不下饭?”小翠小声问。
云苓懒洋洋地张嘴接住葡萄,含糊不清地嘟囔:“她吃不吃得下我不知道,反正我这几天是吃得挺香的。”
总算把贤妃那个麻烦暂时摁了下去,她感觉整个皇宫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诡计,只有阳光美食和即将到来的午睡。
这才是人生啊!
就在云苓惬意地准备翻个面,好让阳光晒得更均匀时,院子里光影一晃,凭空多出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袭黑衣,身形高大,就那么安静地站在海棠树的阴影下,仿佛从一开始就在那里。银色的面具折射着细碎的光,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啊!”
小翠吓得手一哆嗦,半盘葡萄全洒在了地上。
云苓也是一个激灵,差点从贵妃榻上滚下去。
她坐直身子,看清来人,心脏还在怦怦乱跳。
“风……风大人?”云苓拍着胸口,没好气地抱怨,“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吗?”
风暂没有理会她的抱怨,也没有因为她不甚恭敬的态度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云五小姐,昨夜睡得可好?”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听不出喜怒。
“好什么好!”云令一听这个就来气,“刚吃饱就被人吵醒,看了一场大火,吓得半死,回来饭都凉了。我跟你说,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晚!”
风暂沉默地看着她,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似乎想把她整个人都看穿。
“是吗?”他缓缓开口,“我倒觉得,云五小姐的运气,好得有些出奇。”
云苓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这该死的压迫感。
“每次出事,你都在场。每次你都在场,事情最终都会往对你有利的方向发展。”风暂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从前院的敌国奸细,到御膳房的王总管,再到昨夜浣衣局的大火。”
云苓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风大人,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对我有利?我差点被毒死,差点被烧死,我的螃蟹被人抢了,我的佛跳墙都凉了!我哪里有利了?我亏大了好吗!”
她越说越委屈,好像真的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小翠在旁边连连点头,满脸都是对自家小姐的同情和对风暂的控诉。
风暂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
“王总管一案,你提到的西域奇毒‘梦回香’,我查遍了所有典籍,也询问了景国使臣。”他一步一步,缓缓地从树影下走出,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没能给他带来半分暖意。
“根本,就没有这种毒。”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云苓心上。
这家伙,还真去查了!
云苓脸上依旧是茫然的表情,心里已经把风暂骂了八百遍。工作这么认真干什么?大周朝是不给你发俸禄吗?
“啊?没有吗?”她歪着头,努力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那些话本子写得都乱七八糟的,什么名字都有。可能叫‘梦里香’?或者‘回魂香’?”
“反正就是一个什么香,跟海鲜一起吃会死人的。风大人你是专业的,你知道是哪个就行了嘛,干嘛非要计较名字呢?”
她说着,还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顺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完美演绎了一个“我根本不在乎”的咸鱼姿态。
风暂停下脚步,就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
“是吗?”他反问了一句,目光落在旁边那张小几上,上面摆着几本封面花花绿绿的话本子。
“那昨晚的火,又是怎么回事?你一个连自己院子都懒得出的大家闺秀,半夜三更,怎么会精准地迷路到浣衣局那等偏僻之地?”
“都说了我饿了嘛!”云苓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人一饿,就容易头昏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本来想去御膳房的,谁知道那宫里跟迷宫似的,绕着绕着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理由,无懈可击。
至少云苓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风暂没再追问这件事,他换了个话题:“瑞王殿下,似乎对小姐青睐有加。”
“他是我大姐的客人,来看我大姐,顺便给我带点好吃的。我们就是单纯的饭友情谊,风大人你可别想歪了。”云苓立刻撇清关系。
跟皇子走得太近,是嫌命长吗?尤其还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病秧子。
“饭友情谊?”风暂重复了一遍这个新奇的词,面具后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探究。
他忽然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强大的压迫感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小翠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云苓的心跳也漏了半拍,但脸上依旧强撑着镇定。
“云五小姐。”风暂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一个藏匿许久的敌国奸细,因为你一杯‘助消化’的茶,暴露了行踪。”
“一桩悬而未决的投毒案,因为你一本‘记错了名字’的话本子,找到了真凶。”
“一场精心策划的销赃计,因为你一次‘找宵夜的迷路’,变成了当场纵火的人赃并获。”
他每说一句,就向她逼近一分。
“你告诉我,这一切,真的都只是巧合吗?”
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让云苓感觉自己的伪装正在一层层被剥落。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看透了她所有的谎言和伪装。
装不下去了。
云苓心里叹了口气。跟这种顶级的聪明人打交道,真是太累了。
她脸上的迷糊和慵懒,忽然都消失了。
她坐直了身子,抬起头,直视着那张冰冷的面具,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几分不耐和烦躁。
“风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在怀疑我吗?怀疑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指挥禁卫军,算计得了后宫宠妃,还能把你们整个暗卫司耍得团团转?”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掷地有声。
风暂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我告诉你,你说对了,也不对。”云苓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和豁出去的无所谓。
“我确实没那么简单。我能看到很多你们看不到的东西,听到很多你们听不到的秘密。我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知道那个奸细藏在哪里,也知道那个宫女有多冤枉。”
风暂的瞳孔,猛地一缩。
连躲在旁边的小翠都惊呆了,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家小姐。
“但是!”云令话锋一转,脸上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变成了满腔的愤怒和委屈。
“这对我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躺着,晒太阳,看话本,吃点心!可你们呢?一个一个,都跑来烦我!”
“我爹,我大哥,我二姐三哥,天天卷生卷死,搞得家里鸡飞狗跳!”
“宫里也是,这个要害人,那个要宫斗,连吃个饭都不安生!”
“还有你!神出鬼没,天天跟个活阎王似的盯着我!你知不知道你很吓人?你知不知道你严重影响了我的睡眠质量和食欲?!”
她像一头发怒的小猫,伸出爪子,不管不顾地控诉着所有打扰她摆烂的人。
“我告诉你,我才是最倒霉的那个!我什么都不想管,可麻烦总是自己找上门!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啊!”
她吼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圈都红了。
那不是装的。
那是真的委屈。
这穿越过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想当条咸鱼怎么就这么难!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暂僵在了原地。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她会狡辩,会害怕,会拿身份压他,甚至会用更精妙的谎言来应对。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她会……发脾气。
而且,是为这种理由发脾气。
他看着眼前这个气鼓鼓的少女,看着她那双写满了“你们这群刁民总想害朕”的眼睛,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从业多年,审问过最嘴硬的死士,对峙过最狡猾的权臣。
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嫌疑人的脸上,看到了如此纯粹、如此理直气壮的……烦躁。
因为他打扰了她睡觉。
许久,许久。
风暂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抱歉。”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打扰了。”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停留,转身,身形一闪,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