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芙蓉镇下了一场大雪。
雪是从半夜开始下的,簌簌的,密密的,像是有人在天上抖落无穷无尽的棉絮。天亮时,整个小镇都被埋在了厚厚的积雪下。屋檐垂着长长的冰凌,街边的枯树裹着臃肿的白衣,青石板路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平整的、刺眼的白。
镇东那家“悦来客栈”的天字号房里,炭火烧得正旺。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桌上摊着厚厚一摞纸,有些是官府邸报的抄本,有些是手绘的地图,有些是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笔记。纸页边缘已经起了毛,看得出被反复翻阅过很多次。
萧绝坐在桌前,身上披着一件半旧的棉袍——是客栈掌柜借给他的,说天冷,看客官穿得单薄。棉袍有些短,袖口露出他一截手腕,骨节分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前几天好了些。眼底的青黑还在,但眼神清明了许多,不再是那种混沌的死寂。此刻,他正低头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幅地图——是江南地区的详细舆图,用墨线勾勒出山川河流、府县城镇,旁边用朱笔标注着驻军布防和粮草转运路线。
这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普通地图。
是军中的密图。
萧绝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停在“苏州”两个字上。
苏州。
江南重镇,鱼米之乡,丝绸之府。
也是……“锦绣行会”的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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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柳树下离开后,萧绝没有回山里的木屋。
他在镇上找了这家客栈住下,包了这间天字号房,一住就是半个月。掌柜的起初有些忐忑——这位爷虽然穿着布衣,但气质太不寻常,眼神太锐利,看着就不像普通客人。但这位爷给钱爽快,也不惹事,每天就关在房里看书、写字、看地图,偶尔出去一趟,也是去书铺或茶馆,安静得很。
时间长了,掌柜的也就习惯了。
只是偶尔会好奇:这位爷整天对着那些地图和纸笔,到底在研究什么?
萧绝在研究什么?
他在研究江南。
研究苏州。
研究……如何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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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山里木屋,他问自己:“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然后他开始观察,开始思考,开始收集一切能收集到的信息。
他去书铺买来了江南的地方志、官员谱系、商帮名录。他去茶馆坐着,听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闲聊,听他们说起江南的生意经,说起苏州织造府的权势,说起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他还托人——用的是从前军中旧部的关系,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镇北王,但总有些人念旧情——弄来了江南官场的邸报抄本,和这幅军中的密图。
然后,他开始做“功课”。
像从前在军中研究敌情一样,冷静地,客观地,不带一丝个人情绪地,分析眼前的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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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行会”。
苏州织造府二管家担任会长。
“云锦记”钱万贯、“芙蓉斋”柳三娘、“百草堂”孙仲景担任副会长。
三十余家商户入会,涵盖丝绸、胭脂、药材等多个行当。
三条行规:统一定价,封杀渠道,散布谣言。
萧绝将所有这些信息,一条一条,写在纸上。
然后他开始分析。
首先,这个行会成立的目的,表面上是“维护行业秩序”,实际上是要联手绞杀“美人坊”这个外来者。
为什么?
因为“美人坊”动了他们的蛋糕。
短短两年,五家分铺,抢走了苏州胭脂水粉市场近三成的份额——这是他从茶馆客商闲聊中拼凑出来的数字。三成,听起来不多,但对于那些盘踞了几十年、早已习惯垄断的老字号来说,这是无法容忍的挑衅。
所以,他们抱团了。
官商勾结,地头蛇联手。
这是阳谋。
也是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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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
他的目光从“苏州”两个字上移开,扫过整个江南地区,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
然后,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送东西、站岗、帮忙……都是隔靴搔痒。”
字写得很用力,墨迹深深透进纸背。
是啊。
他这两个月来做的所有事——送红宝石头面,站在柳树下,炖冰糖燕窝,搬箱子——都是在“隔靴搔痒”。
没有触及问题的核心。
没有真正帮到她。
因为那些事,温子墨也能做,甚至做得比他更好。
而她真正需要的,温子墨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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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又写下一行字:
“她需要的是一个能打破僵局的力量。”
力量。
不是温柔,不是体贴,不是那些细水长流的陪伴。
是能破开眼前困局的力量。
是能对抗苏州织造府、对抗“锦绣行会”、对抗那些地头蛇的力量。
而这种力量,温子墨有吗?
温子墨是江南药商世家出身,人脉广,财富厚,在民间商界很有声望。
但这些,在官方面前,不够看。
苏州织造府是朝廷的衙门,织造是五品官,虽然品级不高,但手握实权,背后是江南织造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织造府要整一个商号,有一百种方法,而且都是合法合规的。
温子墨的“人脉”和“财富”,在这种层面,作用有限。
他或许能靠着关系周旋,能靠着银子打点,能暂时稳住局面。
但要破局,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需要更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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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的笔,停在了纸上。
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萧绝。
镇北王。
曾经统领北境二十万大军,在朝堂上与宰相分庭抗礼,在边关让蛮族闻风丧胆的……将军。
他虽然现在落魄了,虽然被她彻底拒绝,虽然连站在她店门口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还是萧绝。
他有的,是温子墨没有的东西。
是权谋,是兵法,是……在官场和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经验和手腕。
而这些,恰恰是破局最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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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的眼里,燃起了一丝久违的光。
不是那种卑微的、乞求的、自我感动的光。
而是冷静的、锐利的、属于将军的光。
他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局势。
像审视一场战争。
敌人:苏州织造府+“锦绣行会”+三十余家商户。
兵力:官权+财力+舆论。
弱点呢?
萧绝的目光,落在地图旁边那摞官员谱系上。
他抽出最上面一本,翻开。
这是江南地区官员的履历名录,从总督、巡抚到知府、知县,每个人的出身、背景、升迁路径、派系归属,都写得清清楚楚。
萧绝的手指,一页一页翻过。
他的目光,像鹰一样,搜寻着可能的目标。
苏州织造……姓赵,名文彬,山东人,嘉靖十八年进士,原任户部主事,三年前调任苏州织造。
背景:似乎与当朝首辅有些远房姻亲关系,但不算紧密。
派系:属于“北党”——朝中以北地官员为主的派系,与以江南士族为主的“南党”历来不和。
性格:贪财,好名,喜欢附庸风雅,但做事谨慎,不愿轻易得罪人。
萧绝的眉头,微微皱起。
谨慎,不愿得罪人。
那为什么这次会如此高调地出手,组建“锦绣行会”,公然打压“美人坊”?
是钱给得足够多?
还是……有别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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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又翻到另一页。
江南巡抚,李兆廷,江苏人,嘉靖十五年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礼部侍郎,去年调任江南巡抚。
背景:江南士族出身,与本地商帮关系密切。
派系:典型的“南党”中坚。
与苏州织造赵文彬的关系:据传不和。去年李兆廷上任时,赵文彬曾设宴接风,但宴席不欢而散,原因不明。
萧绝的眼睛,亮了一下。
不和。
这是第一个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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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翻。
苏州知府,周明远,浙江人,嘉靖二十年进士,原任刑部郎中,两年前调任苏州知府。
背景:寒门出身,靠科举入仕,没有太硬的靠山。
派系:算是“南党”边缘人物,但与李兆廷关系一般,据说曾因某事得罪过巡抚。
性格:耿直,有些书生意气,对官商勾结颇为反感,但人微言轻,不敢公然对抗。
萧绝的手指,在这页上停留了很久。
耿直。
书生意气。
反感官商勾结。
这是……可能争取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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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雪还在下。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萧绝起身添了几块炭。火星噼啪炸开,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和那双锐利的眼睛。
他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
“李兆廷。”
然后在旁边标注:“江南巡抚,南党,与赵文彬不和。”
又写下:
“周明远。”
标注:“苏州知府,耿直,反感官商勾结。”
然后,他在两个名字之间,画了一条线。
一条虚线。
意思是:可能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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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些,萧绝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开始推演。
如果他是“美人坊”的对手,会怎么做?
利用织造府的官权,联合本地商帮,封杀渠道,散布谣言,从价格、货源、舆论三方面同时施压,直到“美人坊”撑不下去,关门大吉。
很毒。
也很有效。
但要破这个局,关键在哪里?
在织造府。
只要织造府这个官方的压力消失,那些商帮自然会松动。毕竟商人逐利,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那么,如何让织造府收手?
两个办法。
第一,给足够的利益,让赵文彬觉得打压“美人坊”得不偿失。
第二,施加更大的压力,让赵文彬不得不收手。
第一个办法,温子墨大概已经在尝试了。
但赵文彬既然敢这么高调出手,说明对方给的价码,可能更高。
那么,只剩下第二个办法。
施加更大的压力。
从哪里来?
从赵文彬的政敌那里来。
从……李兆廷那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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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睁开眼,目光落在“李兆廷”三个字上。
江南巡抚,正二品,比织造府的从五品高了整整七级。
如果李兆廷愿意出面,赵文彬绝对不敢硬扛。
但问题是,李兆廷凭什么出面?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商号,去得罪本地商帮,去跟织造府对着干?
除非……有足够的理由。
比如,打击官商勾结,整顿江南吏治。
比如,维护商业公平,保护正当经营。
这些理由,冠冕堂皇,但也需要实实在在的证据和契机。
萧绝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他在思考。
像一个将军在思考如何攻破敌阵。
冷静,缜密,不带一丝个人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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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雪还在下,簌簌的,密密的,像是永无止境。
客栈伙计来敲门,问要不要送晚饭。
萧绝说:“不必。”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
伙计走了。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萧绝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突破口:周明远。”
这个耿直的、书生意气的苏州知府,可能是撬动整个局面的支点。
如果他愿意站出来,收集织造府与商帮勾结的证据,上呈巡抚衙门……
如果李兆廷借此机会,整顿江南吏治,打击“南党”内部的腐败分子……
如果……
萧绝的笔,停在了纸上。
他知道,这只是推演。
现实远比推演复杂。
官场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李兆廷会不会为了一个商号,去动赵文彬?周明远有没有那个胆量,去对抗织造府和整个商帮?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那些看不见的利益交换,那些潜藏在暗处的阻力……
太多变数。
但他必须试一试。
因为这是他能做的。
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去帮她。
不是送东西,不是站岗,不是那些隔靴搔痒的“深情”。
是真正的,能破局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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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
推开窗,冷风夹着雪花灌进来,吹在脸上,刺骨的凉。
他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看着远处“美人坊”的方向——虽然被积雪和夜色遮挡,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她在那里。
在那个温暖而平静的世界里,面对着一场她可能无法独自解决的危机。
而他,萧绝,镇北王——
虽然已经被她彻底拒绝,虽然连站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还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用他自己的方式。
用将军的方式。
哪怕她永远不知道。
哪怕她永远不领情。
哪怕……这又是一场徒劳的、可笑的、自我感动的尝试。
但他必须做。
因为这是他能给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
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