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清晨五点,苏州城还在沉睡,林墨和程浩已经拖着行李箱,站在了“姑苏第一锅”门口。柳如烟和孟云卿特意起了大早来送行。
“本小姐的临时掌柜生涯,今天正式开始!”柳如烟递给林墨一个食盒,“路上吃的,本小姐亲手做的桂花糕。瑞士可没有这个味道。”
孟云卿则递上一卷轴:“拙作《送墨浩二兄赴瑞土寻祖园序》,虽文采不彰,聊表心意。”展开看,是篇洋洋洒洒的骈文,用典精妙,情真意切。
周大虎最实在,扛来两个背包:“俺走镖的经验,出国必备!”里面从转换插头到防水袋,从消炎药到救生哨,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两包火锅底料——“想家的时候煮一锅!”
元宝似乎也知道他们要远行,绕着行李箱喵喵叫。程浩抱起它:“元宝乖,我们半个月就回来。柳小姐会给你买最好的鱼干。”
天蒙蒙亮时,叫的马车到了。林墨最后看了眼“姑苏第一锅”的招牌,深吸一口气:“走吧。”
从苏州到上海,再换汽车到浦东机场,一路奔波。抵达机场时已是下午,距离航班起飞还有三小时。国际出发大厅里人流如织,各种语言混杂,电子屏上航班信息滚动不停。
程浩看着那些陌生的航空公司标志、看不懂的目的地名称,忽然有些紧张:“林兄,咱们真的要飞十多个小时?”
“准确说是十二小时二十五分钟。”林墨看着机票信息,“从上海到苏黎世,直线距离约九千公里,飞行时速...”
“停!别算!”程浩捂住耳朵,“我紧张!”
换登机牌、托运行李、过海关、安检...每个环节都让两人感到新奇又陌生。尤其是安检,程浩的背包被打开检查——里面那对铜铃引起了安检员的注意。
“这是什么?”年轻的女安检员拿起铜铃。
“这是我祖父的遗物,我们要带去瑞士。”林墨解释,“是传统中国杂技用的响铃。”
安检员轻轻摇了摇,铜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笑了笑:“声音很好听。请通过。”
登机口前,程浩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个小锦囊:“差点忘了!刘老先生给的瑞士法郎,还有他写的纸条。”
纸条上是用毛笔写的几行字:“异国他乡,谨言慎行。若遇困难,可寻中国使馆。另:瑞士人守时,莫让人等。保重。”
林墨心中温暖。这趟旅行,承载的不仅是他们两人的期待,还有那么多人的关心。
登机了。走进机舱,找到座位,系好安全带。程浩像个孩子般好奇地研究座椅调节、娱乐系统、安全须知卡。空乘过来示范安全操作时,他听得格外认真。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乘坐瑞士国际航空Lx189航班,由上海飞往苏黎世...”机长广播中英文双语响起。
飞机开始滑行,加速,抬头。程浩紧紧抓着扶手,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建筑、田地、河流,直到飞机冲进云层。阳光从舷窗洒进来,云海在脚下铺展,像巨大的白色绒毯。
“我们真的在天上了。”程浩喃喃道。
林墨也望着窗外。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第一次踏上寻找祖父足迹的旅程。心中既兴奋又忐忑,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使命感——他们不仅是在旅行,更是在完成祖父未了的心愿。
空乘开始发放晚餐。餐盘里有面包、沙拉、主菜是鸡肉配米饭,还有一小块瑞士巧克力。程浩尝了尝:“嗯...还行。但比咱们的火锅差远了。”
“飞机餐都这样。”林墨细嚼慢咽,“到了瑞士,让你尝尝正宗的奶酪火锅。”
“有爷爷的笑哈哈炒饭好吃吗?”
“可能没有。”
两人相视而笑。吃过饭,林墨调出飞机上的电影,程浩则开始翻看德语速成手册。但看了不到十分钟,他就开始打哈欠。
“林兄,我困了...”
“睡吧。到了苏黎世是当地时间晚上七点,咱们得调整时差。”
程浩调整座椅,盖上毯子,很快睡着了。林墨却毫无睡意。他拿出二爷爷的日记复印件,翻看着那些熟悉的笑话和吐槽,想象着祖父当年第一次飞往瑞士时的心情。
飞行到第五个小时,程浩醒了,去洗手间。回来时一脸兴奋:“林兄,你猜我遇见谁了?”
“谁?”
“坐在后排的一个苏州阿姨!她去瑞士看儿子,听到我们说苏州话,就搭话了。”程浩压低声音,“她还认识爷爷!”
林墨立刻起身。后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士,穿着得体,正在看一本相册。林墨走过去,用苏州话轻声问:“阿姨,听说您认识我爷爷林正清?”
女士抬起头,仔细打量林墨,眼睛一亮:“你是正清叔的孙子吧?像!特别是眼睛和嘴巴。你爷爷常提起你们——说墨儿像他年轻时候,太严肃;浩儿活泼,像他老了之后。”
林墨心中一暖:“我是林墨。您怎么称呼?”
“我姓吴,你叫我吴阿姨就好。”吴阿姨拉林墨坐下,翻开相册,“你看,这是1998年春节,苏黎世华人联欢会。这是你爷爷,在表演扯铃。”
照片上,二爷爷穿着红色唐装,手持铜铃,笑容满面。周围围着一群中外友人,有金发碧眼的瑞士人,也有黑发黄皮肤的华人,都在鼓掌欢笑。
吴阿姨又翻了几页:“这张是在他的‘小苏州园’里,教我们包粽子。那年端午节,他组织了五十多人,从洗粽叶到包粽子,全是他教的。瑞士人包出来的粽子奇形怪状,有三角形的,有长方形的,还有个瑞士老太太包了个心形的,说这是‘爱粽’。”
林墨一页页看着,那些在磁带和日记里听说的事,变成了真实的影像。照片里的祖父,比他记忆中年轻,也比记忆中快乐——那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毫无保留的快乐。
“你爷爷是个好人。”吴阿姨合上相册,眼中闪着泪光,“我儿子刚来瑞士留学时,生病了,不敢去医院——语言不通,又怕贵。你爷爷知道后,免费给他看病,还煎中药送过去。他说,在外国,同胞就是亲人。这话我一辈子记得。”
飞机开始下降,广播提醒系好安全带。林墨回到座位,心中感慨万千。程浩急切地问:“怎么样?吴阿姨还说什么了?”
“她说,爷爷在瑞士帮助过很多人。”林墨望着窗外越来越近的地面,“不只是看病,更是给那些在异乡漂泊的人,一个家的感觉。”
飞机平稳降落在苏黎世机场。当地时间晚上七点二十分,天色还未全黑。走出舱门,一股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五月的瑞士,傍晚气温只有十度左右。林墨和程浩赶紧穿上外套。
跟着人流通过海关,递上护照。海关官员是个严肃的中年男士,看了看签证,又看看他们,用英语问:“第一次来瑞士?”
“是的。”林墨回答。
“来做什么?”
“旅游。”这是 rehearsed 好的答案。
官员在护照上盖了章:“欢迎。祝你们在瑞士玩得愉快。”
取行李时,程浩紧张地盯着传送带,生怕那个装着苏州泥土的陶罐被摔碎。好在行李完好无损。他们推着行李车走出接机大厅,一眼就看到一个举着牌子的老人——牌子上用中文写着:“欢迎林墨、程浩”。
老人约莫七十岁,身材高大,银发整齐地梳向脑后,戴金丝边眼镜,穿着深蓝色呢子外套,典型的中欧学者模样。他看到林墨和程浩,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
“你们一定是林医生的孙子!”他伸出手,中文带着明显的德语口音,但很流利,“我是汉斯·穆勒,你们祖父的朋友。欢迎来到瑞士!”
林墨和程浩连忙行礼问好。汉斯教授热情地拥抱了他们:“林医生常说,希望有一天他的孙子能来看他的园子。今天终于等到了!”
他帮忙推着一辆行李车,引他们去停车场。一路上,汉斯教授不停地说着二爷爷的事:
“你祖父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1980年他刚来时,德语只会几个单词,但他不怕,带着词典到处走。有一次去邮局寄信,想说‘挂号信’,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在纸上画了个信封,又画了个钩——工作人员居然看懂了!”
“他开中医诊所,病人排长队。不只是华人,瑞士人也去。他说,西医看的是病,中医看的是人。他看病时总会问病人的生活习惯、心情如何,说‘心情好,病就好了一半’。”
“他建的‘小苏州园’,现在是苏黎世的一个小景点。每到周末,都有人去参观。园子里的那棵银杏树,是他从种子开始种的,那年我们一起埋的种子,现在...”汉斯教授比划了一下,“有这么高了。”
走到一辆深灰色的奔驰旅行车前,汉斯教授打开后备箱,帮他们放行李。坐进车里,程浩好奇地打量着内饰。车子驶出停车场,开上高速公路。
窗外的风景让林墨和程浩目不暇接——整洁的道路,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在暮色中显出朦胧的轮廓,路旁的草地上有牛羊在安静吃草,红瓦白墙的房子散落在山坡上,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
“我们先去酒店放行李,然后去吃饭。”汉斯教授说,“你们一定饿了。我订了中餐馆...”
“不不,我们想吃瑞士菜。”程浩赶紧说。
汉斯教授笑了:“好,那就去我常去的一家餐馆。不过...”他从后视镜看看两人,“你们飞了十多个小时,要不要先休息?”
“我们不累!”程浩精神抖擞。
林墨其实有些疲倦,但兴奋压倒了困意。他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想象着祖父当年第一次看到这些景象时的心情——一个五十多岁的苏州老人,离开熟悉的故乡,来到这个语言不通、饮食不同、一切都陌生的国度。他会害怕吗?会想家吗?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街边是一家传统的瑞士餐馆,木质外墙,窗台上摆着天竺葵,招牌上写着“Gasthof zum b?ren”(熊客栈)。推门进去,温暖的木质装饰,墙上挂着猎枪和鹿角,壁炉里柴火噼啪作响,空气中飘着奶酪和烤肉的香味。
汉斯教授显然是常客,和服务生熟络地打招呼,用德语说了几句。他们被引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个小花园,暮色中能看见玫瑰花丛。
“我帮你们点。”汉斯教授说,“第一顿瑞士餐,应该尝尝经典:奶酪火锅、烤香肠、土豆饼,还有...对了,一定要试试这里的苹果卷。”
等待上菜时,汉斯教授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林医生留给你们的。他过世前交给我,说等你们来瑞士时给你们。”
林墨接过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手绘地图,画的是“小苏州园”的平面图,每一处建筑、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标注了名字。地图背面写着一行字:“墨儿、浩儿,园子虽小,五脏俱全。假山是真山缩影,小池是太湖遥想。慢慢看,细细品。爷爷把二十年的乡愁,都砌在这里了。”
程浩凑过来看:“这图画得真细致。连石头上刻的字都画出来了。”
“林医生画了很久。”汉斯教授说,“他说,这样他的孙子来的时候,就知道哪里是哪里,不会迷路。”
菜陆续上桌。奶酪火锅在酒精炉上咕嘟冒泡,散发出浓郁的奶香和白葡萄酒的香气。汉斯教授示范如何用长叉叉起面包块,在融化的奶酪中转几圈,然后提起——奶酪拉出长长的丝。
林墨和程浩学着做。第一口下去,程浩表情复杂:“这个...味道好特别!咸咸的,有酒味,但...还挺上瘾!”
烤香肠外脆里嫩,配着黄芥末酱;土豆饼金黄酥香,边缘焦脆;苹果卷甜而不腻,肉桂的香气在口中弥漫。虽然口味和苏州菜截然不同,但那种用心烹饪的味道,是相通的。
吃饭时,汉斯教授讲了许多二爷爷的趣事。有些在磁带和日记里提过,有些是新的:
“林医生刚来时,为了学德语,每天早晨去公园,找晨练的老人聊天。他说,学语言要从老人开始,因为他们说话慢,有耐心。后来那些老人都成了他的朋友,还去他的中医诊所看病。”
“他第一次做笑哈哈炒饭,是给我过生日。我那时胃不好,吃不了油腻。林医生就改良了配方,用梅子酱代替部分酱油,还加了瑞士当地的蘑菇。那是我吃过最特别也最美味的生日餐。”
“建园子的时候,瑞士工人不理解为什么要‘移步换景’。林医生就带他们去苏黎世大学图书馆,找中国园林的书籍,一页页解释。最后工头说:‘林医生,我明白了,您要建的不是园子,是诗。’”
每一段故事,都让林墨和程浩对祖父的了解更深一分。那个严肃的老中医形象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活泼、幽默、坚韧、充满生活智慧的老人。
吃完饭,汉斯教授送他们去酒店——一家温馨的家庭旅馆,离他的家不远,也离二爷爷的园子不远。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窗外能看到远处的教堂尖顶和一抹深蓝——那是苏黎世湖。
“你们先休息,倒倒时差。”汉斯教授说,“明天上午十点我来接你们,去林医生的园子。钥匙我一直保管着,每周都去打扫,园子维护得很好。银杏树今年长得特别好。”
送走汉斯教授,林墨和程浩打开行李箱,取出那罐用红布包裹的苏州泥土,还有那对铜铃,放在桌上。苏州的泥土和瑞士的空气,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相遇。
程浩扑到床上:“累死我了...但好兴奋!林兄,你看见没有,汉斯教授说到爷爷时,眼睛都在发光。爷爷在瑞士,真的有好多朋友。”
林墨站在窗前,看着异国的夜晚。街道安静,偶尔有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路灯昏黄,映在石板路上。这里的夜晚,和苏州很不一样——苏州的夜有评弹声、有馄饨担的叫卖声、有运河里的船桨声;这里只有寂静。
但六十年前,祖父就是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程兄,”他轻声说,“我突然明白爷爷为什么能在瑞士过得那么开心了。”
“为什么?”
“因为他把这里当成了家。不是暂住的地方,是真正的家。”林墨转身,“所以他建苏州园,不是为了复制故乡,是为了在异乡种下故乡的根。所以他教太极拳、做笑哈哈炒饭,不是为了怀念过去,是为了创造新的记忆。”
程浩沉默片刻,点头:“对。所以他的笑声那么真实,不是强颜欢笑,是真的开心。”
夜深了,两人洗漱睡下。林墨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经过的汽车声,久久不能入睡。他想像着明天,终于要看到那个在磁带里、日记里、照片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小苏州园”。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汉斯教授家中,老人从书柜里取出一个相框,里面是二爷爷和他的合影。照片摄于1999年,在“小苏州园”的亭子里,两人正在下围棋,二爷爷执白,汉斯执黑,都笑得开怀。
“林医生,”汉斯教授对着照片轻声说,“你的孙子们来了。他们很好,很像你——一个稳重,一个活泼。明天,我就带他们去看你的园子。你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吧?”
窗外,苏黎世湖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而那个藏在城市角落的“小苏州园”,在夜色中静静等待着。银杏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说:来了,终于来了。
毕竟,园子会老,但记忆不会;人会离开,但笑声会长存。而明天,当那扇园门打开时,二十年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响;一坛埋了十年的梅子酒,终于等到了开封的人。
苏黎世的夜,深了。但东方,苏州的天,就要亮了。在两个故乡之间,一段新的旅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