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准备将底片放入定影液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底片边缘,那是相机片窗的边缘区域,通常不会印到相纸上。
那里,似乎有几个极细微、近乎不可见的划痕,排列方式……不像自然磨损。
石云天的心猛地一跳。
他凑近安全灯,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
那划痕非常浅,像是被极细的针尖刻意划过,若不刻意检查,绝对会被忽略。
形状……像是一个箭头,指向底片上方,箭头旁边,还有两个更细小的刻痕,像是一个“卅”字,又像是一个模糊的“川”字。
这是什么?暗号?标记?是赵队长自己留下的?还是……冲洗这张底片的相机本身有问题?这标记是给谁看的?
一个个疑问如同气泡般从心底冒出。
石云天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南京城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这位看似只是来拍标准像的赵队长,恐怕也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他不敢耽搁太久,迅速完成定影、水洗,将底片晾起。
看着那张在红色灯光下泛着青光的底片,石云天知道,一个意外的、可能极其危险的发现,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不动声色地将底片处理好,走出暗房,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恭顺和木讷。
但内心深处,已经将“赵队长”和那个神秘的划痕标记,牢牢刻在了警戒名单的最顶端。
夜晚,他将这个发现,连同“北边线人”的消息,用只有他们五人懂的密语写成字条,塞进了小院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缝下。
他知道,马小健会在夜深人静时来取。
南京的夜,愈发深沉。
照相馆的暗房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张底片带来的、无声的惊雷。
民国三十一年二月,农历春节的脚步渐近,南京城却笼罩在一片虚假的喧嚣中。
伪政府刻意营造的“喜庆”氛围下,街道两旁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敷衍的春联,但往来行人眼中难掩惶然,仿佛那抹红色浸染的不是年味,而是未干的血痂。
石云天,此刻仍是照相馆学徒“小山子”,他正按钱贵的吩咐,将一摞冲洗好的“政务宣传照”送往伪政府办公厅。
天色阴沉,寒风卷着碎雪扫过街面,他裹紧单薄的棉袍,低头疾行,目光却如鹰隼般掠过四周。
连日来,他借冲洗照片之便,已摸清伪政府部分人员的行动规律,但直面汪精卫的机会始终未至。
今日,或许是个转折。
伪政府办公厅设在原国民政府旧址,门前岗哨林立,日军与伪军交错巡逻,戒备森严。
石云天递过通行证,垂首静候查验,耳畔传来卫兵粗鲁的呵斥声:“磨蹭什么?东西放下快滚!”
他唯诺应声,眼角余光却瞥见院内一阵骚动,几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前后簇拥着持枪护卫。
心跳骤然加速。
石云天不动声色地退至墙角阴影处,只见中间那辆轿车的车门打开,一名身着深色中山装、披着貂皮大氅的中年男子迈步而下。
那人身形清瘦,面容儒雅,金丝眼镜后一双眼睛却透着疲惫与阴鸷,正是汪精卫。
他身旁紧跟着一名戴圆框眼镜、神色谄媚的秘书,以及数名目光凌厉的贴身护卫。
“汪主席小心地滑……”秘书躬身搀扶,语气谦卑到尘埃里。
汪精卫微微颔首,脚步虚浮,似是大病初愈,石云天想起民间传闻,汪氏自1935年遇刺后脊椎留弹,近年旧疾反复,常需赴日治疗。
此刻的他,虽强撑威仪,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颓唐与焦虑,仿佛一具被掏空灵魂的傀儡,唯有那身华贵皮囊提醒着世人,他曾是同盟会元老,也曾高呼“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革命志士。
正当石云天凝神观察时,一名护卫突然厉声指向他:“那小子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的?”
瞬间,数道目光如刀锋般钉在他身上。
石云天急忙躬身,举起手中照片箱,用刻意训练的怯懦腔调解释:“小、小的是霓裳照相馆的学徒,奉钱老板之命送照片给宣传科……”
汪精卫闻言侧目,视线在石云天身上停留片刻,竟缓步走近:“霓裳馆?钱贵近来可好?”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石云天心头一凛,深知此刻稍露破绽便是万劫不复,忙将头埋得更低:“托主席洪福,老板生意兴隆,日日念叨着要给您拍张新春肖像……”
“哦?”汪精卫嘴角牵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钱贵倒是会讨巧。”
他随手翻开照片箱最上层一张,那是伪政府高官的合影,背景刻意布置了青天白日旗与“和平建国”标语,实则媚态尽显。
汪精卫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良久,忽然叹道:“光影可粉饰太平,却遮不住人心向背……你说是不是,小兄弟?”
这一问如惊雷炸响!
石云天背脊瞬间沁出冷汗,面上却强作懵懂:“主席高深,小的……小的只懂冲洗底片,不敢妄议。”
汪精卫深深看他一眼,未再追问,转而吩咐秘书:“赏他几块大洋,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说罢转身离去,貂氅在风中扬起一道孤寂的弧线。
汪精卫此举借照片暗喻时局,试探石云天,凸显出了其政治敏感性与多疑。
石云天攥紧赏银,指尖发白。
方才短短一瞬,他清晰感受到汪精卫身上两种气场的撕扯,一面是汉奸集团首脑的警惕与算计,另一面却是对自身命运的悲观与无力。
这种矛盾,恰是突破口!
归途中,他刻意绕道秦淮河畔,见残雪覆岸,枯柳垂冰,偶有破旧乌篷船划过,船夫哼着凄凉小调:“金陵王气黯然收,汉奸走狗终成灰……”
歌声随风散入雾霭,与远处伪政府庆典的喧哗形成刺耳对照。
当夜,石云天将所见所闻密写于纸条,塞入墙缝。
王小虎等人得知汪精卫状态后,斗志骤燃:“这老贼外强中干,咱找机会宰了他!”
却被石云天按住:“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且杀一人易,撼根基难,汪精卫不过是日寇傀儡,杀了他还会有张精卫、李精卫……我们要做的是挖出伪政权与日寇勾结的铁证,公之于世。”
这不是削减其罪恶,这种大汉奸确实该死,不过有时也会有意想不到白利用价值,但有时太过,也应当断则断。
他展开一幅南京地图,指尖划过汪精卫官邸、日军司令部、照相馆三点。
“春节庆典时,伪政府必有大动作,那便是我们窃取机密的最佳时机……”
窗外,爆竹声零星响起,映得夜空忽明忽暗。
南京城的春节,注定在谎言与鲜血中开场。
而石云天不知道的是,汪精卫回到官邸后,亦对秘书淡淡提了一句:“今日那小学徒,眼神太静了……查查底细。”
那个秘书应了一声,便退出了房间,只留下汪精卫一个人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