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还残留着几分虚假的年节气息。
街巷间散落着燃尽的爆竹碎屑,几户大户人家门前悬挂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行人仓皇的面容。
这个年关,对于沦陷区的百姓而言,不过是又一道难熬的坎。
石云天一早便到了霓裳照相馆。
钱贵因前日陪伪政府官员多喝了几杯,至今未起,馆内只剩他一人打理。
他熟练地擦拭着相机镜头,目光却不时扫过门外街道。
根据马小健昨夜送来的消息,今日午时,将有一名自称“老铁”的卖烟小贩在秦淮河畔的得月楼前出现,此人可能掌握着关于“北边线人”的关键情报。
巳时刚过,照相馆门上的铜铃突然急促响起。
石云天抬头,看见三名身着便装的精壮男子推门而入。
为首一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馆内每一个角落。
石云天认得此人,他是伪南京警察厅特务科的行动队长,姓赵,心狠手辣,人称“赵阎王”。
“小山子,钱老板呢?”赵队长径直走到柜台前,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台面。
石云天忙放下手中活计,躬身应道:“赵队长,老板身子不适,在后头歇着,您有什么吩咐,小的可以转达。”
赵队长从怀中掏出一张照片,推到石云天面前。
“看看,见过这人没有?”
照片上是一个面容憔悴、眼神却透着倔强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破旧的棉袍。
石云天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仔细端详片刻,摇头道:“回队长的话,小的没见过。”
赵队长死死盯着石云天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揪出一丝破绽。
“此人系江北‘江抗’派来的奸细,化名‘老铁’,昨日在码头落网,据他同伙交代,今日午时,他本应在得月楼前与同党接头。”他顿了顿,语气阴冷,“照相馆人来人往,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你给我盯紧了,若有可疑人物打听此人,或者试图传递消息,立刻向我报告!若有隐瞒,以通匪论处!”
“小的明白,一定替队长留心。”石云天连连点头,后背却已渗出冷汗。
敌人动作如此之快,不仅抓了人,还掌握了接头时间和地点。
这意味着,要么线人队伍中出现叛徒,要么敌人截获并破译了密电。
赵队长一行人离去后,石云天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必须立刻调整计划。
原定的接头已成陷阱,当务之急是通知马小健和王小虎取消行动,并设法查明“老铁”被关押何处,以及他是否已经招供。
然而,危机之中亦藏有一线生机。
赵队长亲自来照相馆“布控”,说明敌人并未怀疑到“小山子”头上,反而将这处“敌特关注的要地”变成了一个信息中转站。
石云天迅速权衡,决定利用这个身份,行险一搏。
午时将至,石云天借口外出采买显影药水,离开了照相馆。
他绕了几条小巷,确认无人跟踪后,迅速来到与小院相邻的一条死胡同,在墙角第三块砖石下,塞入一张用密语写就的纸条:“铁被捕,得月楼为饵,止步,待新令。”
返回照相馆的路上,他刻意从得月楼前经过。
只见楼前熙攘的人群中,隐着几个目光锐利的便衣特务,卖烟摊贩也比平日多了几个生面孔。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杀机。
下午,照相馆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日前曾来拍标准像的赵队长。
他此行并非为取照片,而是带着一名身着日军军服、神色倨傲的军官。
钱贵早已闻讯迎出,满脸堆笑。
“赵队长,太君,您二位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赵队长介绍道:“钱老板,这位是日军驻南京陆军特务机关,近卫师团的田中健二少佐,田中少佐对摄影颇有研究,听闻你这里手艺不错,想来切磋切磋。”
石云天正在暗房冲洗底片,闻声心中凛然。
近卫师团?这是日军的精锐,直属天皇,长期负责护卫皇宫,其成员多从全国抽调的精锐组成,在社会上被视为精英,家中有亲人在近卫师团服役甚至会感到无比自豪。
此人此时出现在南京,并介入此事,意味着日军高层可能对此案极为重视。
他透过门缝悄悄望去,只见那田中少佐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看似斯文,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透着一股近乎狂热的偏执。
他并未过多寒暄,而是直接走向陈列的照片,用流利的中文品评起来,言辞犀利,确是个行家。
钱贵在一旁唯唯诺诺,冷汗直流。
田中话锋一转,突然问道:“钱老板,近日可曾冲洗过一些……特别的底片?比如,与城外风光,或某些集会有关的?”
钱贵一愣,忙道:“回太君,小店近来接的都是人物肖像和政务宣传照,并无您说的那种。”
田中点了点头,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暗房方向。
石云天立刻低下头,心中警铃大作。
这个田中,绝不仅仅是来“切磋技艺”的。
他的提问极具针对性,像是在搜寻某种特定线索。
莫非……与那日赵队长底片上的神秘划痕有关?
接下来的两天,南京城看似平静,水下却暗流汹涌。
石云天通过钱贵与各路伪职人员的闲聊,零碎拼凑出一些信息,那名被称为“老铁”的线人,被关押在日军宪兵队驻地附近的一处秘密据点,由日军特务机关和伪警察厅联合审讯,据说受了重刑,但尚未吐露关键情报。
而田中少佐的出现,更像是一道催命符,预示着敌人即将采取更严厉的行动。
正月十二傍晚,石云天正准备打烊,赵队长再次匆匆而来,面色凝重。
他将钱贵和石云天叫到内室,压低声音:“‘老铁’的案子,田中少佐亲自督办,上峰催得紧,我们查到,他有个女儿在城南的慈幼局,今晚可能会有人去接触那孩子,你们照相馆离慈幼局近,给我瞪大了眼睛,若有生面孔在附近徘徊,特别是打听小女孩下落的,立刻报我!”
石云天心中剧震。
敌人果然狡诈,竟想以骨肉至亲为诱饵。
他深知,慈幼局此刻必定已布下天罗地网。
然而,那位不知名的同志,是否会因救女心切,真的踏入这致命的陷阱?
夜幕降临,寒风刺骨。
石云天借口清点库存,留在馆内。
他熄了灯,隐在二楼窗后的阴影里,遥遥望向慈幼局的方向。
黑暗中,他仿佛能听到孩子无助的哭泣,也能感受到那位父亲或母亲撕心裂肺的焦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长街寂寥,只有巡逻队的皮靴声偶尔打破寂静。
就在子时将至,石云天几乎以为今夜将无功而返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披着破旧的棉袄,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慈幼局后门的巷口。
那人左右张望,迟疑着向前挪动。
几乎在同一瞬间,几条黑影从暗处扑出,如饿虎扑羊般将那人按倒在地。
一声短促的惊叫被捂住,挣扎很快停止。
石云天的心沉了下去。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但能感受到那股绝望的气息。
又一个同志落入了魔掌。
田中、赵队长之流,正用尽一切卑鄙手段,试图将抗日的火种一一掐灭。
第二天,消息传来。
昨夜抓获的,并非“老铁”的同志,而是慈幼局的一个帮工嬷嬷,因怜悯那孩子,想偷偷送个馒头进去,却被当作同党抓获,屈打成招。
真正的接头人,并未出现。
石云天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更深重的悲凉。
在这座被恐怖笼罩的城市里,任何一丝善意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然而,他也从中看到了一丝希望——那位未曾露面的同志,展现了惊人的冷静与克制,而这,正是地下工作赖以生存的根基。
他必须加快行动。在田中健二这个更狡猾、更凶残的对手全面掌控局势之前,必须救出“老铁”,或者……在他彻底沉默之前,让他知道的秘密不至于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