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显影药水刺鼻的气味中,又过去了两天。
石云天,或者说学徒“小山子”,依旧每日在霓裳照相馆里忙碌,将那些或惶恐、或谄媚、或傲慢的面孔,定格在相纸上。
他动作麻利,沉默寡言,将那份因“北边线人”消息而生的焦灼,死死压在心底,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南京城的屋檐。
照相馆里难得的清闲,钱贵揣着个手炉,靠在躺椅上打盹,鼾声轻微。
就在这时,门上的铜铃“叮铃”一声脆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一股凛冽的寒气随着来客卷入。
石云天正低头整理相纸,闻声抬头,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缩。
进来的是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料子讲究的伪军军官制服,肩章显示其队长身份。
但与之前来过的胡队长那种粗豪不同,此人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锐利得像鹰,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审视和计算的味道,透着文气,却更让人脊背发凉。
他身后跟着两名挎着盒子炮、神情警惕的卫兵。
更重要的是,石云天敏锐地注意到,此人制服的领口处,别着一枚小巧却醒目的金色梅花徽记,那是汪精卫嫡系“清乡委员会”核心人员才有的标识。
来头不小!
钱贵几乎在铃响的瞬间就惊醒了,待看清来人,脸上的睡意顷刻间被极致的谄媚所取代,他几乎是弹跳起来,腰弯成了九十度:“哎呦!赵队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您能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瞪了石云天一眼,示意他赶紧招呼。
这位赵队长对钱贵的热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在店内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刚刚站起身、垂手而立、一副恭顺模样的石云天身上。
“钱老板,这是新来的学徒?”赵队长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腔调,每个字都像是掂量过。
“是是是,刚来没多久,叫小山子,手脚还算麻利,就是笨嘴拙舌的。”钱贵连忙赔笑,然后转向石云天,呵斥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给赵队长问好!”
石云天赶紧上前一步,学着钱贵的样子躬了躬身,用刻意模仿的、带着几分怯懦和地方口音的语调低声道:“赵队长好。”
赵队长没理会他的问候,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他脸上、身上细细扫过,仿佛要穿透那层伪装的怯懦。
“小伙子看着挺精神,不像是城里长大的,家是哪儿的啊?”
来了!
石云天心头一紧,知道这是必经的考验。
他早就备好了说辞,此刻更是将头埋低了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和悲苦:“回……回队长话,小的家……在城外,就南边五里地的……小河沿村。”
“小河沿村?”赵队长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家里还有什么人?”
石云天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没……没人了,去年闹饥荒,爹娘都……都饿死了,地也早被……被征了,实在活不下去,才……才跑到城里,想寻条活路。”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将乱世灾民的普遍苦难套在自己身上,情感真挚,难以辨伪。
他甚至巧妙地用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钱贵在一旁帮腔,叹气道:“唉,这孩子也是可怜,我看他老实,才收留下来混口饭吃,赵队长您是贵人,不知下面百姓的苦啊……”
赵队长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着柜台玻璃,发出“笃、笃”的轻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敲在石云天的心上。
他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并未离开自己。
“小河沿村……村口是不是有棵老槐树?”赵队长突然问道,问题极其具体。
石云天心中凛然,这是个陷阱!
他根本不知道小河沿村的具体样貌。
但他反应极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惶恐,结结巴巴道:“老槐树?好……好像是有棵大树,是不是槐树……小的……小的记不清了,那时候小,光顾着饿,没……没留意……”
他故意表现出一个因极度饥饿和悲伤而对周遭环境记忆模糊的乡下少年形象。
赵队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石云天维持着那份悲苦、惶恐和略微的麻木,心跳如鼓,却控制着呼吸和肌肉,不露分毫。
终于,赵队长收回了目光,转向钱贵,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罢了,钱老板,给我拍张标准像,背景要素净些,委座那边要用。”
他口中的“委座”,自然指的是汪精卫。
“哎呦!委座要用!这可是天大的事!您放心,保准给您拍得器宇轩昂!”钱贵一听,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亲自张罗起来。
石云天暗暗松了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
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这位赵队长心思缜密,疑心极重,绝非胡队长那种角色可比。
他更加谨慎地扮演着学徒的角色,帮忙布置背景、调整灯光,动作利落却绝不抬头与赵队长有任何视线接触。
拍照过程很顺利。
赵队长坐在背景布前,姿态挺拔,表情严肃,透着一股官僚的刻板威严。
钱贵使出浑身解数,调动着谄媚的词汇。
拍完照,赵队长起身,整理了一下军装,看似随意地对石云天吩咐道:“底片冲洗出来,我先过目,要绝对清晰,不能有任何瑕疵。”
“是,是,小的明白,一定用最好的药水,小心冲洗。”石云天连忙躬身应道。
赵队长没再说什么,带着卫兵离开了照相馆。
钱贵一直送到门口,腰都快弯断了。
门关上,钱贵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转身对石云天叮嘱:“听见没?赵队长的照片,可得仔细着点!出了岔子,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了,老板。”石云天低眉顺眼地应着,心里却飞速盘算。
这是一个机会!单独接触赵队长的底片,或许能发现什么?但风险极大,暗房是封闭空间,若赵队长突然折返,或者底片被做了特殊标记……
他不动声色,像往常一样,先将其他琐事处理完毕,直到傍晚,店里再无旁人,才拿着赵队长那张至关重要的底片,走进了狭小、充满药水味的暗房。
暗红色的安全灯亮起,将一切染上诡异的色彩。
石云天熟练地操作着,将底片放入显影盘中。
在药水的浸润下,影像逐渐浮现。
他屏息凝神,仔细检查着底片的每一个角落,除了赵队长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背景干净,似乎并无异常。
难道只是自己想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显影时间,确保照片质量达到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