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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泪满断桥村 稻香红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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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天,早饭后,白翼坤对中伟和文刚说:“公共食堂不办了,我们还有两条长凳子,在玉容家,你们回去抬来吧。”

春琴和国忠、翔宁一听,都闹着要回老家去看看。文刚说:“三十多里路哩,你们走得动?”“我能走!”“我能跑!”春晴和国忠抢着说。六岁的祥宁说:“走不动,三哥背。”文刚说:“反正是耍,他们想去就去。未必一天,还走不了这六十里?”三个小弟妹都高兴得直嚷:“回家啰!回家啰!”中伟、文刚五姊妹兴高采烈地出了门。

自从家搬进城以后,文刚已经一年多没有回过断桥河的老家了。那门口的小路,小路上的竹林,竹林里的草房,小路下面草房里的玉容,院坝里爱说笑话的堂兄廖发祥,万大嫂,他们的儿子清华、士兵,士全,不时又在脑海里浮现。他们回去时走小路,这五姊妹一路上说说笑笑,连六岁的祥宁都只让文刚背过两次,他们已经过了庙子井,爬上了洞府山,这里已经能够看见老家竹林下的白毛冲了。虽然是阴天,看来已经是正午了。文刚站在洞府山头,向四周一看,眼睛能见到的十来里路内,都不见炊烟。一路上看来,苞谷,虽然还是半青不黄的,可是,一些苞谷秆上,却见不到苞谷了;田里的稻谷,快到收割的季节,长势还好。而苞谷秆上,成串成串的老鼠,爬上来又梭下去,梭下去又爬上来,见了人都不害怕。而路上,几乎没有碰见过行人。他明白:这些地方,饥荒还没有完全过去。小弟妹们,看见了自己的家,满以为进屋就会有什么可以吃的,所以步子也更快了。

他们回家的路,要先经过公共食堂外的一个大塘,顺大塘坎过去,就是公共食堂,也就是玉容的家了。文刚说:“先去公共食堂看看,只不过多走两根田埂,也顺便抬凳子,看看玉容,一年多没有见了。”中伟说:“可以。”五姊妹来到了玉容的家门口。文刚很兴奋,马上就要见到差不多又浮上脑际的玉容了,她满脸的笑容、健壮的身姿,清脆的笑声,文刚总是时时想起,而且有很想见到她的强烈的愿望。文刚大声地喊道:“玉容姐!”以前,这三个字在这里一飞出去,草屋里会立即响起“呃——”的长长的回答声,并随声飞出甩着长辫儿的玉容来。可是这一次,这三个字出去就好比石子扔进了烂泥里,听不到一点儿回声。

廖文刚又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玉容!”还是没有人答应。廖文刚情不自禁地进了屋。只见玉容的正房子外面,公共食堂时打的四个大灶还在,上面安的四口大锅,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四个大灶现在成了四个大黑洞,使这院子里有了些恐怖的气氛。正房子左手边的那个排列,把原来的墙打掉变成的一间长长的大房子,里面已经一张桌子都没有了,显得是那样的空虚和冷清。文刚现在想起的是玉容拴着蓝色长围腰的样子。奇怪的是,玉容家的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文刚一间一间地看了,一个人都没有,蜘蛛网倒不少。文刚家的两条长凳却在堂屋里,凳子面上,积满了灰尘。文刚顺着后门出去,那里顺小路就可以走到通自己家门的大路上。文刚站在玉容家的后门往上一望,惊得呆住了,他惊喊:“二哥,快来!”这时,一阵风卷来,坟地周围的苞谷叶子发出沙沙的叫声。中伟和姊妹们闻声赶过去,中伟也大吃一惊,喊道:“三座新坟!”在正午的阴云之下,后门上方十来米远的王家坟地里,三座一样大小的土坟,泥黄黄的,草还没有长出——完全是新的。文刚是懂得的,这个地方人死了,只能埋到自己的祖坟山里。文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谁:“玉容家,哪些人死了呢?”二哥说:“回家问问廖发祥、万大嫂就知道了。”

中伟、文刚回到院子里,用嘴吹掉了凳子上积的灰尘,各人肩上扛一条凳子,五姊妹一同穿过坟地,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竹子在风中轻轻地摇晃,发出“沙沙”、“嘎咕”的声音。以前文刚放学走到竹林里,那条狗就会蹦跳着跑出来迎接,文刚摸摸狗耳朵,花狗就会摇着尾巴跟在后面跑。现在,不仅没有狗跑出来,而且也没有人声。他们进到院子里,高声喊:“大嫂!”这时,从他们的屋里颤巍巍地走出一个人来,五十多岁,骨瘦如柴,喘成一堆。这是谁呀?文刚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木娃的爹,也就是曾提着锄头追赶他们姊妹的廖五哥。文刚问:“廖五哥,你,怎么会住在这里?”“我的”,廖五哥喘着气说,“房子,深翻,夜战,的,时候,做了,做了,火把,队长,就就,叫我来,这里,里,住。”“木娃呢?”“饿,死了。”“木娃死了!”廖文刚惊问道。廖五哥摇摇头:“在劫难逃啊!”廖文刚把老人扶去坐在竹椅子上。见他正三个石头,上面放着一个破坛子的底部,烧着水,里面煮着一个被老鼠啃来只稀疏地剩着几行籽的苞谷。文刚问:“王玉容家,谁死了?”“王,玉容,和她,的,爷,爷,奶奶。”

“玉容怎么会死!”文刚简直是在狂吼。廖五哥说:“扳了,了门口,的,的,几个苞谷,陈书记,弄来,绑起,斗争,她没脸见人,出走,翻了车,跌死在崖下了。”文刚这时,不只是五雷轰顶,脑子里顿时是玉容潮水般涌来的形象,背着书包的玉容,背着草背篼的玉容,拴着蓝围裙的玉容,笑的玉容,跑的玉容,她的长辫子,她的高挑健壮的身姿。文刚知道,上次在食堂吃饭时的见面,竟然就是永别。他没有掉泪,而是茫然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廖五哥,弓着背,抬起头,继续说:“伙食,团,垮了,喊,我们自己搞,吃的,锅都打了。又没有钱买,还不知道有卖的没有。”文刚问:“那,廖发祥、云霞嫂呢?”“都肿了,进了,肿病院。”

这时一个年轻的妇女从廖发祥那边进到了院坝里,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手里提着用细竹签子穿起的几十个蚂蚱。文刚认识这是廖清华的女人,名叫曾淑群。论辈分,该是文刚的侄儿媳妇。她一见,就按她的女儿的身份喊道:“二老爷,三老爷、五老爷、六老爷四姑婆,都回来了,看这屋里,都没有人了。你们都没有地方吃午饭吧?我办你们的招待。”她放下孩子,孩子已经能偏偏倒倒地走路了。她提出背篼里的一个小袋,倒出里面的谷子说:“这谷子还饱满,煮好,也可以吃,把谷壳去掉。三老爷不要见笑,现在不想这个法,我娘母俩都得饿死。”

廖文刚哄着奶儿玩。曾淑群的灶上也没有锅,放着一个瓦罐,放进谷粒,掺上水,生起火。一会儿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烧糊了肉类的味道。午饭时,文忠五姊妹、曾淑群两娘母,七个人,每人有了半碗煮过的谷粒,和两只烧过的蚂蚱。曾淑群说:“不要急,放在口里慢慢嚼,嚼得稀烂才能吞。”文刚姊妹都是第一次吃这种“饭”,都小心翼翼。文刚感觉出了一股清香甘甜,只不过那谷壳上有细毛,翔宁卡得咳来眼睛都直了。曾淑群大声说:“一定要慢,慢慢嚼!”吃完谷子吃蚂蚱,文刚不敢吃。曾淑群说:“读书人胆子小,我们,什么不吃?枇杷树皮,癞蛤蟆,观音土,软雀儿花、状元红根子。不吃就得死。我还要喂奶儿的奶,难哪。”文刚听了,就把两个蚂蚱给了曾淑群:“你吃吧。”祥宁伸手抓在手里说:“三哥不吃,我吃!”两个蚂蚱已经进了祥宁的口里。中伟说:“农村比城里好,有蚂蚱吃。”曾淑群说:“大家都说,你们一家进了城,是菩萨供得高。每月有十九斤粮食。”文刚说:“农村里,地里种下去总会有收获吧。”曾淑群说:“去年不准私人种,今年准了,也只有几厘地,哪里够吃。”“那集体的地呢?”“还没有成熟,就被偷光了,没了,人要活命呀!”廖文刚说:“五月份,不是才收了豌豆、麦子吗?”“交了公余粮,我们队每人只分了20斤,已经一个多月,早吃光了。”廖文刚说:“看来水稻不错,苞谷也还可以,收了,就好了。”曾淑群说:“大家都在偷,明的偷,暗的偷,到收的时候,剩不了多少了;除了交国家的公余粮,一个人能分五十斤,就不错了。”

吃完饭,祥宁到了院子里,见桃子树上一只蝉叫得正欢。就高喊:“给我捉,给我捉。”中伟顺手抓起一根长篾片,在上半部挽成一个碗口大的小圆圈,到后阳沟去网了几层蜘蛛网,轻轻地把蝉粘住了。祥宁抓在手里,蝉还在吱吱地叫。他跑到曾淑群的灶房里,放进余火里,其实里面已经没有了火,只不过灰还是烫的,一会儿,他便掏出,把蝉塞进了嘴里吃起来。文刚看见说:“没有熟,不能吃!”翔宁却说:“好吃,再给我捉!”

中伟给文刚说:“回城,我们走大路,廖五哥说,肿病院就在断桥河边,我们也好去看看云霞嫂、贵生、琼华、秀华、廖发祥和万大嫂。”文刚说:“我要再去看看玉容的坟。”文刚问廖五哥:“哪一座坟是玉容的?”廖五哥说:“靠近,王家后门的那一座。我,参加了挖坑,没有,没有棺材,用草席,裹着,好个,女子,惨。”廖文刚又问:“她爷爷、奶奶,是怎么死的?”“还不是饿死的,气死的。”曾淑群补充说:“我们村老一点的都死光了,老年人,哪里受得住这样饿!”

正在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怯生生地进了院子。文刚不认识,正要问,只听她哭喊着:“三姨!我爸死了!”曾淑群惊得跑出屋问:“二姑儿,你爹死了?”“死在大田里,头还陷在泥里。”曾淑群把奶儿背在背上说:“二老爷,三老爷,不陪你们了,我走了。”文刚跟着淑群一路出了门,看着她和二姑儿顺着大路往东去,他便下坡穿过玉米秆林,到了玉容的坟前。这时,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四周死一般的静寂。只间或有一只蚂蚱,“虎”地从头上飞过。这时文刚的泪水像开了闸门的水,滚滚而下。他说:“玉容,你不可能安息,我也不可能安宁,你会永远在我的心里。如果真的有灵魂,你就来找我吧,我会随时欢迎你的。”廖文刚捧了三捧土撒在玉容和她爷爷、奶奶的坟头,揩干眼泪,走出坟地,回到了家里,和廖五哥告别后,这五姊妹扛着两条长凳子踏上了归途。

他们到了断桥河,文刚脑际就浮起玉容在河边给他们几个小伙伴晒衣服的情景,她甩动着长辫儿,爽朗地笑着。过了河,上一个小坡,就是一坝稻田。大约有百来亩。青黄青黄的,像一片巨大的和田玉,稻子还完好无损。原来路边有民兵背着枪守护。稻田的边缘是一片房子,肿病院就设在这里。文刚们把凳子放在路边,走进了病院。里面到处坐着、躺着本村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廖发祥正上了厕所出来,用手摸着下身在大声的惊呼:“怪怪怪,我的鸭儿哪儿去了?”“鸭儿”是这里的粗话,指的是男性的生殖器。文刚一看廖发祥,脸上胖胖的。就说:“发祥哥,还长得这么胖。”发祥说:“三老辈,男怕肿头,女怕肿脚,我这头是肿的。”他用手在额上轻轻一按,就是一个深深的窝。他们在这里还看见了万大嫂、廖清华、都已经面目浮肿。万大嫂说:“我们都不晓得是今天死还是明天死,肿病院每天都要拖几个出去,以前每次廖发祥都要去参加埋人,现在,他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文刚没有看见霞云,万大嫂说:“今天一早进城,到文辉那里去了”,万大嫂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运气好,要在农村,也只有肿,只有饿死。”

这时一个和文刚差不多高矮的少年来发吃的了,文刚认识,他叫曾德安,是村治安主任曾德荣的兄弟,读了高小,没有考上初中。他端着一个盒子,每人发给两个小饼。他看见国忠、翔宁和春晴的眼睛都盯着那个小盒子,就每人给了一个:“这是我的一份,我请客。”文刚说:“那怎么行?你不能不吃。”曾德安附着耳朵给文刚说:“我有办法,尽管吃。”他又给了文刚、中伟各一个。曾德安说:“这东西名叫糠麸丸。”中伟放在嘴里吃起来,文刚没有吃,放在了衣袋里。中伟、文刚和大家挥手告别。廖发祥说:“下次回来,就看不见我了,过年过节,不要忘了给我烧点纸钱,免得我到了阴曹地府还饿肚皮。”文刚说:“有糠麸丸吃,死不了的。”廖发祥说:“那是哄鬼的,羊屎加米糠。”

中伟姊妹五人往井研城的家里走。这条路,过了研经小学就是一条土公路直通县城。路可以过车,不过当时还没有车。走到研经小学外,文刚认真看了一眼自己的母校,那根像伞盖一样的树子竟然不见了。正好文刚看见周校长在挖地,就喊道:“周校长好。”周校长压低声音说:“我是右派,快不要这样喊。”文刚说:“你是我的校长,这是变不了的。那根大树到哪里去了?”“烧了钢炭,你们快走,快走,不要问这些。”文刚看到周校长这样恐惧,只得和姊妹们匆匆地离开了。

这支队伍,文刚肩头扛着凳子走最前面,中伟也扛着凳子走最后面,中间是十四岁的春晴,七岁半的国忠、六岁的翔宁。他们三个小的弟妹们,一会儿这个在前,一会儿那个在前。这条路是一九五八大跃进时修的,说是公路,其实只不过是毛坯罢了,不仅高低不平,而且有的地方窄,有的地方宽。因为全是泥土的,下雨天赶路的人踩出的脚窝窝全都残留着,满目疮痍来形容这条路是很恰当的。路的两旁都是田地,田里都是稻谷,间或有些田里已经只剩了光光的稻秆。地里全是苞谷和红苕,但苞谷秆上苞谷失踪的不少。红苕还才一尺来长的苗,还没有长红苕,但明显地看得出红苕叶子,也有些被人摘光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山头上高声喊:“李二娃,李二娃,快派五个人到公社挑苞谷,从云南调来的,每个人五斤。”廖文刚问道:“同志,全公社每个人都有吗?”“都有。”那个人头都不转过来。廖文忠说:“每人五斤,又能撑持半个月了。”

这五姊妹又走了十来里地,大家都像没有骨头似的,一身都是软的。首先是祥宁说:“三哥,走不动了。”他一屁股坐在路中间。文刚也累了,放下凳子就坐在凳子上说:“二哥,你扛两条凳子,我背祥宁。”中伟说:“我扛这条凳子都不大走得动了,试试看吧。”大家都坐了好一会儿。文刚看地里有不少苞谷秆上没有苞谷,就说:“我去搞几根苞谷秆来吃,吃了就有力气了。”廖文刚刚走进苞谷林,一个妇女从里面仓皇跑出,还背着个背篼,把廖文刚吓了一大跳。廖文刚撅了几根苞谷秆,给每个人一根,大家都贪婪地大嚼起来。廖文刚说:“可能是偷苞谷的,吓我一大跳。”中伟说:“说什么偷啊,不是饿得慌,谁肯要苞谷!”春晴说:“我们也去扳几个,反正没有人。”文刚说:“不行,那不是我们的。我们每一顿,总还有点吃的,人家纯粹的农村人,除了地里的,什么也没有。”他们又去撅了些苞谷秆来吃,补充了一点能量,又有了点力气,祥宁又走了一里多路,又说:“三哥,我走不动了。”文刚就放下凳子说:“我来背祥宁,二哥扛两条凳子。”廖中伟扛起两条凳子说:“我也不行了,一身都是软的。”

五姊妹走走停停,又走了两里多路,国忠说:“三哥,我也走不动了。”国忠坐到了路边一块石头上。廖文刚说:“到县城还有十五里路,看来,这两条凳子是扛不回去的了,我们寄在别人家里,把国忠、祥宁背回家就不简单了。”春晴说:“我的肚子饿得慌。”文刚摸出包里的那块糠麸丸说:“分成三份,你们三个小的吃。”春晴接过去,国忠、祥宁马上围了过来。春晴分成了三份。祥宁说:“我要,我要。”祥宁拿到手里,一口就咬碎吞下去了。国忠却拿在手里,舍不得吃。祥宁看见,悄悄跑过去,一把抓在手里就吃,国忠大哭着抓住祥宁就打。文刚立即拉开了。文刚说:“祥宁,你这样就不对了。”祥宁说:“我饿。”文刚说:“不是你一个人饿,我们大家都饿。”祥宁说:“我小,大的让小的。”文刚说:“国忠也小,大家要分着吃,不能吃别人的。”中伟说:“不要争,我身上还有钱,是上回到五通桥糊油桶得的工钱,我没有交给伯伯,过去就是旮旯店儿,运气好,会有卖糖的,我办你们的招待。”

姊妹们听到这个好消息,又添了些劲儿,翔宁也自己走了,国忠哭了一会儿,也自己走了。他们又走了十来分钟,到了旮旯店儿,真有卖高价糖的,十元钱一斤。还有饼子,一元钱一个。当时教师的工资才每月二三十元钱,这种价钱,无疑是天价,中伟的钱,只够买三个饼子。五双眼睛都盯着店子瓶子里装的糖果和饼子。中伟买了三个饼子,付了三元钱,寄存了两条凳子。出了店子,春晴、国忠、祥宁都向中伟围拢来说:“我要”、“我要吃”、“给我。”廖中伟说:“我们五姊妹每人半个,还剩半个给妈妈带回去。”中伟小心翼翼地把饼子分好,再分给了弟妹们。他说:“吃了饼子,大家要尽量走。”大家边吃边走。文刚把祥宁背在背上走。国忠走了一段,还是走不动了,中伟就背着他走。十五里路,他们走了差不多四个钟头,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八点了。紫云说:“七大八小的,谁叫你们去的?这么长的路,又不是两三步路。”文刚说:“弟妹们都想回去看一看,这不都安全回来了?”紫云说:“回去能看见什么?我早听说了,不是死就是肿,有什么看的?”

文刚把生产队里的情况给父母亲讲了,母亲摇着头说:“这是中国人的劫数,逃也逃不脱的。可怜玉容年纪轻轻的,就这样去了。王大爷,年年都要给我们犁田,身体那样的硬朗,除了饿,多半是气,才会死得这样快。”文刚又给母亲说:“没有看见云霞,万大嫂说,到大哥那里去了。”母亲说:“她到这边来过了,瘦成了一根藤,说是肿了,已经医好了,要出肿病院了,家里有灶没有锅,也不知怎么过。”紫云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幸好,文辉又当上了木厂的伙食团长,云霞几娘母,他总能想办法不让饿死吧。找我去的地方多,明天我到金山寺,马边、峨边也来电话,叫我们去。金山的活路要是多,中伟也去。”

廖紫云第二天就去了金山寺。春晴、国忠、祥宁,很迟才起床,他们都说两条腿僵硬,一动就痛。他们门口的南瓜已经有碗儿大了,里面的莲花白也长得好。翼坤指挥中伟和文刚挑粪浇菜。翼坤说:“半桶清水三瓢大粪,粪多不得,多了要烧根。”文刚说:“我们在植物课上学过,烧根就叫‘反渗透’。”两弟兄把菜都浇了一遍。

这里的房子,因为挨近木厂,还能点上电灯。晚上,中伟就叫文刚教他学习文化。廖文刚把二哥会唱的歌的歌词都写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廖中伟,一没有事,就从“脑壳、头发、额头、眼睛、眉毛”直读到“脚肚儿、脚板心。”而且声音很大,外面马路上都能听见。一天,文辉从外面进来,听到中伟正在读。文辉说:“你在念什么‘肚皮、脚肚儿’的,过路的人还以为是疯子呢。”廖中伟哈哈大笑着说:“文刚教我的,学文化。”“你小声点读行不行?”中伟说:“读书就要高声夭夭的,才记得住,别人怎么说,由他去。”文辉很不高兴地走了。

六一年的暑假到了。因为廖文刚一家都住在街上,他也作为街上学生和老师一起去参加劳动。他们去的地方是红太阳大队。红太阳大队离井研县城5里。这个组有吴北延、毛淑滔、宋万英、王光琪、陈炯如等五位老师,有六三高两个班的十多个通学生。领队是王光琪老师。早晨,王老师集合起队伍说:“参加劳动,主要是锻炼我们,学校领导讲过了,对农村里的事,我们不要评头品足,大家要服从安排,不懂的要问,要学。”王老师,当时二十六七岁,担任少先队的大队辅导员,上过廖文刚这个班的初中物理。中等个子,大眼睛,平常不苟言笑,非常严肃。王老师讲话,大家都静静地听。因为是大热天,男老师,穿短裤、背心,凉鞋;女老师,穿短袖衫,裙子。男同学,大多热天冷天一个样,毛蓝布衣裳、毛蓝布裤子,有的光脚板,也有穿胶鞋、凉草鞋的。只有徐武德不同,上身白汗衫,下穿齐膝黄色短裤,脚穿凉皮鞋,蓝色袜子。女生短袖衫,毛蓝布裤子,凉鞋,没有穿裙子的。一路上,郭茂清,说说唱唱,昂着头,悠然自得地走;廖清风、廖文刚、郭惠玉,殷辉尧、徐武德,谈天说地,打打闹闹地走。李荷艳,程茜平,邱丽华、李玉芳、雷碧群,说说笑笑地走。几位老师,走在一起,宋万英老师,笑盈盈地,和毛老师小声交谈着。陈炯如老师,光着头,背着一顶旧得发黑的草帽,挺直着腰板,大步走着,活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吴北延老师,专注地看着四周的田野,既象在欣赏,又像在研究。王光琪老师是领队,看见同学们疯玩得有些出格时,就说:“好好走,小调皮!”

师生们到了红太阳大队一看,这是一个不小的坝子,放眼望去,稻谷弥望,一片金黄,淡淡稻香,沁人心脾。村口有几笼竹林,王老师叫大家休息一会儿。师生们便停在竹林下。男同学,男老师,大都找高起的石头或者土埂坐下了。女老师和女同学,大都看了地下两眼,没有坐。王老师去接洽后回来对大家说:“今天打谷子,我们的任务,就是割谷子,晒谷草。谷子打完后,就参加小秋收,收桐籽、乌臼籽,扯巴山。”同学们到了田边,社员还没有出工。徐武德说:“我们那么远的都到了,他们还不出工。”廖文刚说:“这,你就不懂了,你看,谷吊上还挂满了露珠,要等太阳出来,露水干了,才开始割谷子,打谷子。”“就你聪明!”徐武德说。廖文刚说:“这可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我有过这种经历,所以有这种知识,没有过这种经历嘛,可就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了。”

王光琪老师说:“看来廖文刚有经验,就讲讲,晒谷草,有什么要领。”廖文刚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就下田拖过谷草来晒。我的体会是,下田要注意三点。你们看这水稻下面,水有两三寸深,但是,泥烂下去,可以有一两三尺深,因此,裤腿必须高扎,要一步一步地走稳,不要跌倒了,下脚要轻,提脚要用力;坝子上的田很宽很大,到了田里,还有可能迷失方向。因此,初下田的人,要定好方向,比如看准田边的一棵树,就只顾看这棵树,不要东张西望。三拖田里的谷草,要得法。人在前,谷草在后,尽量让谷草斜斜地在身后,充分利用水的浮力,气力大的可以一次拖四把,每只手各拖两把;气力小的,只能拖两把,一只手一把,或者只拖一把。到了田坎上,要把草把的根部散开,才容易干。放草把的地方,要先远后近,不然把你自己的路挡住了,不好走。此外,水田都有蚂蝗,钻着很痛的,不要怕,提起腿,轻轻拍它一下,扯出来,扔掉就是。蚂蝗最怕盐,可以在临近水的皮肤上抹上些盐。”

李荷艳说:“我害怕,男生拖到田坎上,我们往远处拖吧。”雷碧琼说:“我不怕。”邱丽华说:“我也不怕。”宋万英老师听见说蚂蝗,也显出了吃惊的样子。王老师说:“女老师,女同学,都尽量不下田。”廖文刚说:“女同胞,也可以去晒谷子嘛。”王光琪老师说:“我再去请示一下。”一会儿,王老师拿来四把齿镰和一个拿着几把干稻草的社员一同来了,王老师说:“我们来四个人割,割累了又换。请王队长教大家怎么割谷子。大家欢迎!”师生们都鼓起掌来,坐着的也都站起来了。王队长说:“要割谷子,先要学会捆草把。”同学们大多心里想,捆稻草,有什么难的。王队长下到地里,割好了一把谷子,抽出几根稻草,一晃,不到两秒钟,就拴好了。王老师问:“怎么拴的看清了吗?”廖清风说:“我看清了。”徐武德说:“我看会了,我来示范。”

王队长把那把谷子插到田里,把齿镰交给徐武德说:“仅你的手,割一大把。”徐武德满以为就把那一把拆散再拴,没有想到要第一个下田,手拿齿镰,多看西看。男同学们都说:“脱掉皮鞋袜子,下田呀!”徐武德只好脱鞋袜下田。他手扒着田坎,慢慢梭下去,大喊:“唉哟,好冷。”王队长说:“弯下腰,谷茬不要太高。”大家看着徐武德弓着背,笨拙地割着,好一阵,才割了一把。“给我谷草!”郭惠玉抽了几根干谷草给徐武德。徐武德站在田里,左拴右拴都拴不起。陈炯如老师说:“看起容易做起难。”廖清风说:“给我。”廖清风两三秒钟就拴好了。郭茂清说:“讲讲要领,我看看你的表达水平。”廖清风边说边比:“左手捏紧谷穗的下端,右手抽出三根稻草,左手拇指压住稻草的头,让他留出一寸左右,左手握紧,右手用力,缠一转,再缠半圈,将草尾从前面的圈里穿过,抓住留下的头一提,看,就紧了。”大家还是说没有看清楚,廖清风又示范了三遍,大家才会了。王队长说:“割谷子的同学,每人腰上拴一小把干谷草。”大家便照着王队长的样子,抓一小把干谷草,用几根谷草拴在腰间。

社员陆续下田了,他们只有四个拌桶,人很自然分成四组,每个拌桶三两个人割,三两个人打,一两个人挑,一两个人拖谷草。十几个老师学生,见没有别的事可做,都纷纷脱鞋卷裤下了田。李玉芳说:“嘿,脚下软软的,好耍。”程茜平也跟着下了田。李荷艳说:“没见着蚂蝗呀!”王队长说:“打了农药,放了鸭子,蚂蝗死光了。”开始下到田里,稻子的甜香、泥土的芳香、稻草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大家割的割,打的打,拖草的拖草。只听田里拌桶声“乒乒乓乓”,割谷声“唰唰唰唰”,拖谷草的,弄得田水“哗啦哗啦”,挑谷子的,在岸上“咚咚咚咚”地走,社员和师生们嘻嘻哈哈地说。同学们推着拌桶走,郭茂清还唱道“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太阳越升越高,背上火辣辣的,手臂上、露在水面的腿上,都奇痒难受。只有在泥里的脚和腿肚以下,还好受些。廖文刚说:“这红太阳大队真是名不虚传,烤得背上火辣辣的。”陈炯如老师说:“打谷子,这样的好太阳,是正当其时。”李荷艳说:“谁能造一片云,给打谷子的人们遮遮也好嘛。”雷碧群说:“这个理想,就交给李荷艳去完成吧。”

忽然听见李玉芳说:“哎呀,蛇蛇蛇。”几个男同学立即跑过去,廖文刚说:“不是蛇,是黄鳝!”廖文刚伸手抓在手里,黄鳝“嗖”的一声,从手里滑出,钻进了水中。郭茂清说:“我来我来!”伸手抓住了,又滑跑了。廖清风和郭惠玉都伸出手去。两个人一个抓住了头,一个抓住了尾。社员说:“抠住腮!用黄荆棍儿穿起!”郭惠玉抠住了腮,徐武德上田坎摘来黄荆条,郭茂清去腮上穿,男生们七手八脚,费了好大工夫,一条一米长的黄鳝,提到岸上去了。太阳已经当顶,已经亮出了宽阔的水田,风吹着,水波荡漾。同学们都左右两手各拖着一把谷草在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弓着背走。师生们,大都一脸一身都是泥。女老师和女生们的辫子上也沾着泥。陈炯如老师,头上都冒着蒸汽。王队长喊:“休息,吃饭,下午三点上工。”

师生们都学着社员的样子,到上面的水塘里去洗脸洗手洗脚,程茜平蹲在塘边,用手捧水洗脸,说:“清水泼在脸上,真舒服。”邱丽华和李玉芳干脆坐在大青石上,把脚伸进水塘里慢慢洗。李荷艳害怕塘里水深,请雷碧琼牵着她的左手,她用右手洗脸洗脚。

师生们到了公共食堂。廖文刚一眼就看见了打饭的周琼芳,她是胖冬瓜的姐姐,一起在断桥小学读过书。周琼芳也认出来了,她先喊:“廖文刚,你也来这里劳动。”廖文刚说:“周琼芳,原来嫁到这里来了。”周琼芳打给他一大碗白米饭、黄南瓜。打好饭的老师、同学,就自己找一块阴凉的地方,或蹲或站或坐,边吹牛,边吃饭。廖文刚吃着饭,对周琼芳说:“你们队的水稻大丰收了,生活会好些了吧?”周琼芳说:“红太阳,比断桥好,但是,也好不了多少。会计已经算过了,除了上征购,平均每人可分六七十斤谷子,你算算,能吃多久?”廖文刚说:“看来,还是要半饥半饱瓜菜代。”郭茂清说:“国家不可以少征购一点?”王光琪老师说:“国家怎么敢少征购?现在国家的战略储备粮都吃掉了,工人、解放军、干部、学生、城镇人口,都要靠国家供应,少了可不行啊!”廖文刚说:“是啊,还得多方兼顾。”

几个男同学吃完饭,去外面摘来几片南瓜叶,廖文刚向周琼芳要了些盐,郭茂清把黄鳝剖了,放上盐,用南瓜叶包着,放在灶里的火灰里烧。烧了十来分钟就取出,香味扑鼻。郭惠玉拿着烧好的鳝鱼肉,请老师同学一一品尝。宋万英老师说:“我不敢吃。”还直摆手。李荷艳说:“我也不想吃,看见就烦。”程茜平说:“我尝尝,嗯,还别有风味嘛。”李玉芳说:“程茜平,勇敢,我也吃一点。”郭惠玉拿到邱丽华面前,邱丽华说:“我才不吃哩。”廖清风说:“邱丽华,你在女同学中比,最柔弱,黄鳝营养可高哩。吃一点吧。”廖文刚说:“你看廖清风多关心你,吃一点吧。”邱丽华说:“谢谢,请廖清风代劳吧。”郭茂清说:“怎么不请我代劳!”老师和女生们都不吃了,男生们便你撕一块,我撕一块地,吃起来,一会儿,就只剩了骨头。

下午,一直劳动到天黑,吃过晚饭,师生们才披星戴月往回走。大家这才感到,腿肚上,脚上奇痒难耐,而且越抠越痒。社员们说:“这是中了鸭毒,要回去用热水加盐,洗了才会好些。”师生们回到家里,马上用盐水洗。

师生们在红太阳大队七天的暑假劳动,基本上都是重复这些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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