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江湖十余载，而今进山来
前一回讲，欧阳沧浪于唐家楼房顶上刺杀了林海，而后站身顶上，面向院落。
庭院下的彭长燕见师父杀了林海之后，面上却仍是怅惘之色，便料想他前刻的北城将军府之行该是未果了。彭长燕涌上一丝心疼惜，便仰头对欧阳唤道：“师父——！”欧阳听得叫唤，便跃下了庭院来。
欧阳见唐婷、唐专毅等人皆注视自己，便坦言道：“方才的北城之行，不仅没能寻获转机，反而遭遇了更多烦扰。只怕现下金陵，我是待不下去啦。”众人闻言，尽皆默然。唐婷问道：“你见着聂震天将军啦？”欧阳道：“没有见着他本人，却见了他使唤出来的一个手下，且欲谋害我。”众人闻言，更是一惊。欧阳便将方才北城的遭遇随口讲了出来。
讲罢，唐婷道：“聂震天若要捉你，为何他不自己出面，却要使唤一个武艺远不如你的小手下去？”欧阳道：“那不是他们想用毒药毒我么？既用毒物，又何需武艺？”众人不语。欧阳又续道，“况且我同他到底还存有情义，他既奉命拿我，自然不便出面，使个手下出来，却是方便多了。”彭长燕道：“我亦觉着如此。”当下众人头绪纷乱，本不十分确定，听得如此彭长燕如此讲出，便不多言了。唐专毅历事多，于此事该有些主见，但唐专毅信奉物利之念，觉着聂震天确会出于某种利好而不顾当初情义，故而也听信了转自欧阳之口的祝青金的话语。
唐婷仍疑心道：“你和聂震天，谁的武艺更高？”欧阳道：“聂震天的内功恐怕要纯厚一些，我毕竟年小他十五六岁。”唐婷便道：“既如此，他为何不亲自拿你？”彭长燕抢道：“他自然是碍于情面的了。使人下毒，不必他自个儿出面，又不费一丝气力，何乐而不为？”唐婷闻言，只觉当中似有疑点，却也不知如何争辩。
欧阳愧疚道：“我个人逃亡天涯，却也能安得此生，但如今受我之累，恐怕尊府上下都难得安宁了…”欧阳望道唐专毅，面上的愧疚感已十分的明显。唐专毅于欧阳失去权势且祸事在身，确是有些失望、不甘，但她瞧见爱女唐婷似乎相中了欧阳沧浪，又者欧阳武艺高强，适才他一来，林海、卫文升等人便死的死逃的逃，此等武艺，也算金陵少有，心下稍稍宽慰了一些，便不冷不热地道：“人心险恶，你遭此大难，确是无奈得紧，如今再多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了。又者婷儿她相中了你，有心跟随你走，你便携了她去罢！”唐专毅这一句，自然是将女儿托付与欧阳之意，欧阳却不料到这一点，猛然听来，竟是怔住了。
欧阳惊喜交并，正不知如何言表时，侧头望见唐婷，已含羞低下了头儿，面上隐隐有欢喜甜蜜之意，这才于惊讶中回过神来，急一拱手，向唐专毅夫妇跪拜道：“多谢前辈成全，晚辈纵是身死，亦要保得阿婷的周全！”唐专毅收紧愁思，现出淡淡喜色，望唐婷道：“趁着我和你娘亲都在这儿，你也一同拜下罢！免得他还叫我前辈，这怎么像话？”唐婷这一下闻言，更是羞喜不胜，低着头儿，急向欧阳身侧行了过去，而后二人望唐专毅夫妇叩首。
旁侧的彭长燕早已面红耳赤，此刻的彭长燕心中感受其实极复杂，本来她爱慕欧阳沧浪，一心想嫁给他，此刻见自己终究“争”不过唐婷，而二人当她之面行了夫妻结拜之礼，且欧阳又是自己师父，于自己有极大恩义的人，故而既替二人欢喜，又有些难以掩盖的失落之意。杨在田见唐父终究选择成全了女儿和欧阳，师父欧阳和钟爱之人终成夫妻，便十分欢喜。但杨在田瞥见彭长燕的情意复杂的面色，心中又免不了生了一些失落。杨在田喜欢“师姐”彭长燕，且觉出师父欧阳沧浪有意成全二人此事，这会儿瞧见彭长燕对师父仍有爱意，自然失落。但失落归失落，杨在田自然晓得，此时欧阳和唐婷已成师父师娘，那是谁也更改不了的了，自己若真心喜欢彭长燕，又何须在意那些微不足道的得失？
于是乎，欧阳二人于左右众人的注目中，行了简易的夫妻结拜之礼。本来依着唐府的家业，唐千金的婚礼怎么都不该如此简陋和草率，故而旁观的一众唐府家人，心中多如唐夫妇一般，既是欢喜，又有一些免不了的凄楚。
拜罢起身，唐专毅望欧阳道：“今晚你二人怕是不能在此间洞房的了，你可有打算将婷儿及二徒携往各处去？”欧阳于此事正无头绪，此刻见问，竟有些对不上话。欧阳随口道：“其实以小婿如今的武艺，只要出了金陵城，更名换姓，确是随处都可安身，只是无家无业，恐会落得草寇之名，苦了阿婷！”欧阳本是坦言心中艰难，却不想唐婷颇有些欢喜地道：“我自小到大，从未离开过金陵，若能去外边见识一番，我倒是乐意的…”
唐专毅不由苦笑道：“真是孩儿家不懂事！那风尘间的生活，可是那么容易的么，少不了你苦头的！”跟着望欧阳道：“听说当初的西城主孔善民孔公撤出金陵后，率有一二万人众，如今在滁州安身，你可愿去那儿投他？我想以你的武功，他若不疑心你，讨个差事，该不难的。我同他的管家有些许交情，你若愿去，我可与你修书一封。”欧阳道：“小婿出身三宝党，如今正是孔家的死对头，就怕他疑心。”唐专毅道：“这个倒是的。”唐婷道：“爹爹您还是将那书信写了罢，万一需要时，总好过没有。”唐母亦道：“这个却是的。”
于是乎，唐专毅转身进书房去修书，并将欧阳唤了同去。片刻后，二人出来，欧阳面色郑重，原来二人都知此书信极为重要，若给金陵中的宋家军士查获，那欧阳便不再是被冤的罪名了，而是清楚明白的投敌。不过此刻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与此同时，唐专毅又急令帐房管家道：“即刻去打包了些金银用物来！”于是乎管家急急奔去。
又片刻，管家偕同下人提了两大包袱物事出来，向唐专毅道：“金锭一千两及其他珠宝首饰，总计近五千两！再多了怕姑爷们带着行走不方便！”欧阳感激道：“十分足够了！管家讲得对，确是怕包袱大了，显眼得紧！”唐专毅便望唐婷道：“此处不宜久留，你们便去罢！”唐母急道：“我这闺女自小府里长大，如今一朝随夫落难出走，没几个贴身的丫鬟可怎么行呢？”这一句听得欧阳面上满是羞惭之色，当真无言以对，却是唐父道：“现下这般光景，哪里比得往日！若硬要服侍的人，任婷儿她挑拣一个随去罢了，如今是逃难，多了可不便利！”唐婷道：“便由鱼儿随我去罢！”那小名鱼儿的丫鬟二十几岁，站身唐夫妇身后，听得大小姐叫唤，喜之不胜，唐母应声时，她便行到唐婷身边来了。
分别在即，唐婷急道：“爹爹你们在此可怎么办？”唐专毅道：“你年少美貌，那些人对你虎视眈眈，如今你不在了，我们不必忧心于你，倒有法子同他们周旋！”唐婷闻言，觉出父亲之言有理，便含泪拜别。欧阳亦跟随拜倒。欧阳道：“日后太平些了，定回来探望岳父岳母大人！”唐夫妇随口应了一声，挥手示意二人速去。跟着，欧阳四人背了包袱，夺门而去。
话说卫文升自唐府中逃出后，命副手将人众领回府衙安置，自己携了两个身手好些的随从急匆匆往北城奔去了，欲同廖晨辉、展鹏等人碰头。
廖展二人于北城隆福楼受挫后，忧心南城局势，亦急需同林卫等人碰头。于是乎，一阵后，卫文升赶至素日里众人碰头的一个酒楼，此楼位于清凉门正东十里、西北城交界处。卫文升赶至楼前，望见酒楼二层游廊的左角上挑出一根长杆，杆上系着一面小黄旗，即知廖晨辉等人正在楼内。
卫文升进了楼中，店掌柜即迎来招呼，道：“卫相公您来啦！廖爷及展爷正在阁内等候！”卫文升应了一声，即向楼上行去。不片刻，行至南侧一暖阁前，推门而入。
廖晨辉道：“林海没来？”卫文升面上一红一紫，道：“怕是凶多吉少了！欧阳的武功到底是厉害的，当时我若手脚迟慢些，恐怕也不能同诸君见面了！”廖展二人一惊。展鹏急问到：“林海死啦？你二人今晚是做了什么，怎将林海搭进去了！”卫文升于座上一屁股坐倒，急道：“你等在北边是出了岔子了罢！说的制服欧阳，到头来却给他打了我二人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今夜损兵折将！”严老六见卫文升仍是没有讲出他二人今晚的动作，便如展鹏一般问到：“你同林海今晚究竟是去做了什么？”卫文升见回避不了，道：“我二人查知西城唐家之女同欧阳沧浪有私交，便捉摸着去唐府拿人，顺便捞些钱财，不想将要得手时，欧阳那小子却忽然闯进了唐府来了！林海因此而丢了性命！”
廖晨辉闻言，知今晚失利，罪责确有自己的一份，倒不能全怪卫林二人，便静默起来。展鹏脱口道：“今晚出师不利！”严老六急问到：“欧阳还在唐府罢？若还在唐府，咱们即刻集合人马，赶过去，将这小子了结了！”卫文升道：“兴许在，兴许已不在了！我出来得急，不曾使人留意！”廖晨辉道：“唐家是西城名商，我等本是背着聂老大，编造的欧阳罪名，如今在唐府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欧阳在唐府中还可拿欧阳，再问唐家一个包庇之罪，若不在府中，我们总不能将唐家人都捉了去罢！我等皆是北城守将，此事若出了纰漏，被聂老大给知悉了，那可不是玩儿的！”
展鹏道：“廖兄此议，我亦赞同！”严老六道：“那如今可怎办？”廖晨辉道：“今晚确是失利了！依着眼下形势，一动不如一静，派一二个干事利落的人去唐府附近查探欧阳还在不在唐家内，若在时，咱们便设法将他拿下，若不在时，此事便歇一歇罢！”跟着续道，“欧阳来北城寻聂震天，多半是为的求助解围，他既折了回去，或许是祝青金失利前已设法蒙骗了他，若是如此，依着我对欧阳的了解，他多半已不在唐府中了！”卫文升欢喜道：“这也算是个利好的讯息！”跟着续道，“既如此，我便折回唐府去查探究竟！”
展鹏深怕阴谋败露，嘱咐道：“无论如何，你切勿擅自行动！免得出了差错，咱们的大计可就难了！此等事情可是要掉脑袋的！”廖晨辉道：“正是！咱们的目的，无非是两个，或是杀了欧阳灭口，或是将他逼出吴越。若他不在唐府时，咱们只需查探他的去向即可。欧阳拿不住，其他人等倒不必牵连过广，免得局面过大，引来主公的不满！”严老六道：“这一点倒是的！主公正筹划登吴越王位，若咱们在金陵闹出太大动静来，引得他不耐烦了，反而遭殃！”这么说时，众人皆有了同感。
于是乎，卫文升又往南折返西城唐府。此时，欧阳携了新妻唐婷及侍女鱼儿，连同彭杨二徒，五人背负细软用物，已寻着僻静小巷，于昏暗夜色中，行至了西城正西大门——石城门下。
城门早已关闭。唐婷及侍女鱼儿不会武艺，心中不免着急。唐婷道：“这城墙有近二丈来高，咱们如何得过去？”彭长燕颇为得意地道：“我们有轻功，想要过去，却是不难。”欧阳道：“你抱住鱼儿，我抱住阿婷，在田多拿些包裹，咱们飞身跃上去。”欧阳说罢，他和彭长燕二人的包裹都交与了杨在田身上，跟着鱼儿行近彭长燕，由她背着。
唐婷靠近欧阳，此刻二人虽有夫妻名分，到底没有亲近过，唐婷清美的面颊上不由起了一丝红热。欧阳望见，醒得唐婷已是自己妻子，心中不由一喜，便伸右手将唐婷腰身搂了过来，二人立觉一股极为美妙触人的亲近之感。唐婷觉出欧阳的伟岸身体和男子气息，又想到自己已是他妻子，便双手搂住欧阳脖子，脸儿贴在了他的右耳根上。夫妻二人相互抱定，心中已是美妙至极，欧阳欢喜间，运气一跃，便上城头去了。呼呼风响中，虽有些寒冷，唐婷却是如痴如醉，直想着这拥抱着空中飞跃的时刻，能再持久一些。三人跃上墙头，行上几步，又从外侧墙头上跃去了城墙外。
到得外墙底下路径，侍女鱼自后背下来后，彭长燕大喜，道：“总算出了这金陵城啦！”唐婷亦心奇欢喜，道：“咱们且先别思虑那么多，去行走一番江湖天下罢！”说时，一双闪烁着喜悦的眸子已于昏黑中，望向了欧阳脸面上来。其时二人近在咫尺，唐婷又是金陵一等一的美女，欧阳望见她的娇美容颜及樱桃小嘴，觉出了唐婷的柔情和密意，便情不自禁，凑上去在唐婷小嘴上亲了一下。
欧阳本是情不自禁，却是这时，彭杨等人因听了唐婷的话都正侧头望来。众人不意间望见欧阳举动，便如碰触针尖一般，急又回了头去。欧阳察觉，真真是无地自容。幸是此时昏暗，彼此都瞧不真切。彼此静得一下，欧阳只得开口道：“嗯，咱们去城郊寻个店家住一晚，明日天明，想去哪里，咱们便去哪里！”
这话本甚是贴合彭长燕的性子，她该当欢喜回应，却是方才一刻，自己望见了师父欧阳对师娘的亲昵举动，心中仍未缓过神来。杨在田觉出师父欧阳已不似前刻那般迷惘，便道：“嗯！正该如此，这般才快活呢！”于是乎，五人摸黑，往前行去。
五人前头不远即是莫愁湖，此刻无有行船，五人只得饶行而过。行了小半个时辰，望见江东门内侧的一个客店亮着灯笼，这客店颇大，五人敲门而入。进得店来，同店家随口招呼几句，而后五人定了两大间房，欧阳和杨在田住一间，彭长燕和唐婷、鱼儿三人住一间，随后用水歇息。这一夜，欧阳等人奔波疲累，躺下便睡着了。
次日辰时半，天色晴明，山野田舍间，已是冰霜满布。
欧阳五人出了客店，一路奔西，预备过江。此处江水近于向北而流，金陵城居长江东侧清凉山下，长江西侧为滁州，两地一东一西，相距约百里。
近午时分，众人行至江边渡口。因此时天寒，江上渡船和过客，比之夏日少了许多。众人行进渡头，将上渡船一刻，欧阳回望金陵城，却已遥不可见。
唐婷望见欧阳面色，道：“咱们过江后，寻个安身歇脚的地方，日后太平了，还可回金陵来探望。”欧阳见爱妻能体解自己心意，大为欣慰，道：“如此甚好！滁州金陵，一左一右，相距不远，咱们也能得闻金陵动静。俗话说清者自清，但愿他日我能得以清白。”跟着续道，“只是这一路而去，无有马匹，又需经历风霜，却怕苦了你和鱼儿。”欧阳等人此次出来不曾备有马匹，自客店来渡头一路，皆是步行，欧阳及彭杨二徒，三人皆身怀武艺，自不费力，却是唐婷及侍女鱼儿，二人不仅没有武艺，又长年于金陵唐家府院中养尊处优，忽然长途徒步，自然免不了吃力和苦处。
唐婷见欧阳诚心诚意，爱怜自己，心下颇为欢喜，道：“过了江，咱们寻个市镇，购置几头驴子行走亦可。”欧阳应了一声，心中虽欣慰，却也不由去想：唐婷乃金陵西城大股之女，平日里锦衣玉食，宝马香车，要什么没有？却不想如今嫁了自己，跟随自己逃难，却要节衣缩食，勤俭度日。欧阳想时，自然心愧，亦感慨人生祸福无常。
过得江来，欧阳众人一面行路，一面找寻落脚之地，但二三日过去，均未遇得适于安身之处。
至十月初五这一日夜幕，众人行至全椒县西侧小龙山下一个大乡镇。五人中街行走，正要寻落脚客店时，隐约望见前头一伙人正当街打斗，旁侧民众指指点点，一面忍不住观看，一面低声议论，却又有些惧怕之感。其时天色已有三四分昏黑，欧阳等人瞧不真切。
又行十数步后，围观民众不仅增多且面色沉紧，围拢更近。欧阳等人大奇，几步行近后，见是一伙武夫，八九人，由两个领头指使，正围攻三人。那指使的两个领头一个二十五六年岁，一个三四十年岁，二人着装皆厚实锦贵；那被围的三人，其中一个二十来年岁，着装亦厚实锦贵，其余两个二三十岁，寻常百姓装饰，该是这青年的仆从。
欧阳等人靠近，正巧见到指使二人中年轻一些的一个指着被围三人，高声道：“别给跑掉一个！今日要他晓得晓得厉害！”那另一个领头，肥头大脸，容颜暗红，且面上满是粗须。这领头的面目本有些骇人，但此刻他见街中被围打的三人，无力招架亦无处奔逃，面上却是洋洋得意，现出了舒心笑意，以至旁人看来，他处变不惊，颇为和蔼。
这年长的领头道：“什么债都欠得，就是不能欠赌债啊！所谓愿赌服输，二人又皆是这三关乡里有头有脸的，他按赌约里写的，呈兑了出来不就是了！还敢动粗抗拒，这不是自讨苦吃么！”领头这话既似讲给被打少年听，又似讲给旁看众人听的。欧阳听了年长领头的话，方知被围青年是欠了对方二人的赌债，且指使的二人，年轻的一个同被围那个该是赌客，另外年长一个该是赌档的当家。世上富家子弟声色犬马，便是贫苦百姓中，亦有不少赌徒，因赌桌上的输赢与斗气而滋生的事故比比皆是，此事也不足为奇。围观民众听得档主的话，又者当中有不少识得二青年的，便也晓得双方打斗的原由了。
不过众人围观时，皆可看出指使的档主和青年不仅面目凶恶，且人多势众，而被围打的青年不仅年纪小，且他仅三人，令人心生恻隐。
档主的话将说出口，只见被围青年，稍稍分神间，他身后的一个对手瞧见空隙，持紧棍棒望他后股一记猛打，打了个正着。这青年哎哟一个惨呼，跟着其余三四个对手的棍棒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接连落下。这青年手中本拿着棍棒，此刻四面八方、头上脚下皆有棍棒袭来，十分疼痛不住，哪里还顾得了手中棍棒？只双手抱着头，顿在地上挨打。对头那较他年大一些的青年见此情状，逞心如意，高声叫到：“打得好！往死里打！打他一个个断手断脚的！要他今后还敢不敢动弹！”
赌徒之间的争斗，欧阳本不愿理会，但他见对方叫嚷，无丝毫怜悯之心，且那被打的年小青年已招架不住，滚在了地上，无丝毫抗拒之力，便出口叫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再打下去，他便要死了！”欧阳这一句，不仅端端正正，且中气十足，街中围打的众人一下便给镇住了。围观众人想必也是看不过眼，听欧阳说时，纷纷道了个“正是！正是！”——“再打下去，便出人命啦！”
那指使青年似乎不曾想到竟会有人敢出头，眉头一皱，向欧阳望来道：“你何方高人？这是要多管闲事，与他出头么？”欧阳道：“我适才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欠你们赌债，日后要回来便是，何必将人打死！”对方正要发话时，地上鼻青脸肿的年小青年艰难地抢道：“他…他二人设计…欲赚我娘子…我不能…不能将娘子给他们…纵是死了…也不能…”档主闻言，本就暗红的脸面，不由更暗，直如焦炭。那年大一些的青年怒道：“还敢顶嘴！——给我打！狠狠地打！”众仆从不敢抗命，只得发起狠心，又纷纷打下。
彭长燕早看不过眼，将手中宝剑刷的一下拔出，道：“住手！再不住手，送你们见阎王爷！”杨在田道：“我大哥说得对，得饶人处且饶人！别不知好歹！”众打手见二人声势沉稳，气势逼人，不禁又缩了回去。欧阳望着地上疼痛不住的年小青年，对彭杨二徒道：“去将他扶了起来罢。”彭杨二人便急上去，将青年小心扶起。
对头青年望见，将要发怒，却是他身旁的赌档主瞧出欧阳等人必有来头，便急地出手一制，将要发作的年大青年急挡了回去。这年大青年，别的人不怕，于这档主似乎颇为信赖，见他情状，便果真缩了回去。
档主向欧阳拱手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欧阳略一拱手，道：“小人石青，路过宝地。承蒙抬举。”档主本待同欧阳攀谈，却不想欧阳报了“姓名”后，无有丝毫攀谈的意思，便打消念头了。档主拱手向欧阳道：“今日给你一个面子，了结此事。咱们后会有期！”欧阳拱手道：“多谢！”那旁侧青年道：“就这么了结啦？那人和钱呢？”档主道：“人也给你打了，大伙儿也看见了，有话咱们回去再说！”档主说完，青年不再说话。二人将要转身时，却是档主留意到了欧阳斜身后的唐婷，自然是唐婷美貌少有，这档主忍不住观望，且那急匆匆的一眼，颇有观看不足的意味。原本彭长燕也年少美貌，只是方才一下她拔剑呼出，性显刚烈，同旁侧温柔静默、婀娜动人的唐婷相较，便少了几分女人味了。
档主二人领众行去后，后侧小巷处，忽然哭叫着行来了一众人。众人转头望去，见来人五六个，领头的是一大一少两个女性，大的那个六十来年纪，少的一个十六七年纪，颇有几分美丽。二人衣着亦有些锦贵，身后跟着男女四五个仆从。方才哭叫声，便是这妇主发出来的，她一面领众向这边奔行，一面叫喊“他高家太欺负人啦！太欺负人啦！！”——“我现下就这一个小儿，他若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活呀！”妇主这般叫喊，那被打的年小青年自然是他儿子，打人的年大青年该是“高家”之子。妇主后侧跟随的少妇，一路哭哭啼啼，该是被打青年方才口中所讲的自己的娘子。
老妇主奔来跟前，见小儿被彭杨二人扶持主，身上、面上，青一块肿一块，或流血或淤血，疼惜之间，不由又哭。彭长燕道：“赶紧将他扶回去救治罢！”杨在田道：“幸好未伤筋骨！用药静养三五日，该当好的！”老妇主闻言，拭了拭泪，道：“是你们救了我儿么？”彭长燕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咱们习武人的本分！”杨在田欣喜道：“正是！”老妇主拜道：“今日得遇贵人，老身在此多谢诸位了！”彭杨二人急扶起道：“不敢不敢！您快起身！”
老妇主正身道：“不知诸位将要何往？”杨在田脱口道：“我兄弟妹几人，现下确是不知该往何处。”彭说时，不由向“兄长”欧阳望了来。老妇主瞧见，便知他几人，欧阳是兄长，做主的那个，同时也听出，他们他处而来，似乎不知该往何去。老妇主便道：“你们救了小儿一命！难得有缘，若不嫌弃，便请几位恩人去舍下歇宿几日如何？”彭长燕瞧出，这家人该是此处的小富人家，心中便有此意向，只是她不敢做主，便又望向欧阳来。欧阳确是不知该往何处，又者行走大半日，唐婷、鱼儿二人早疲累了，便应声了。于是乎，众人随老妇主而去。
一阵后，众人到得老妇主家庭院中。老妇主一面命家仆服侍小儿，与他敷用跌打伤药，一面与欧阳五人备置酒菜。席间，两下闲谈，老妇主道：她姓李，此处本家姓窦，她公婆及丈夫皆已亡故，本有儿子两个，大儿子早逝，现下这个名窦良，乃是小儿子，今年娶妻张氏，尚未孕育，如今家中只次三人；小儿年幼，不知世事，孤儿寡母，易于受人欺凌。
老妇主讲完，又问欧阳从何而来，欲往何去。欧阳随口简述一番，自然不吐露真名真姓，又说未有安身之处，正要于滁州之境择地安身。老妇主闻言欢喜，说自家有田地二三十亩，宅院两处，此间后侧的小龙山东麓下另有一处小宅院，那小龙山亦清脆秀丽，山上有一个小道观，里边有二三十个修行的女道，欧阳等人若不嫌弃，可去那里安身。
欧阳闻言，向唐婷等人望了望，自然是问取唐婷之意。唐婷答允，又说长期安身，少不得将宅院购置过户。老户主遂讲：小儿窦良年幼，不学无术，正是平日里斗鸡走狗、赌博游荡，以致今日之祸，故而恳请欧阳纳为徒弟，教以武艺；二人若得师徒情义，愿以田宅相赠。唐婷闻言欢喜。欧阳却道：不知令郎窦良之意如何？此事重大，强求不得，需得窦良诚心诚意才好。老妇主道：欧阳武艺高强，相貌堂堂，窦良乃寻常子弟一个，高攀还怕攀不上，岂有不愿之理？于是，众人等候窦良伤愈。老妇主请来左近郎中，精心用药，四日后，窦良伤势见好。
十月初十这一日，老妇主，即窦良之母，问取窦良拜师之意。窦良因受前番高家子高岗及赌档当家折辱，痛定思痛，又者欧阳等人救命自己，便十分欢喜恳切。于是乎，窦良正式拜师于欧阳。彭杨二人旁观窦良拜师，思想着自己又有师弟了，心中不由欢喜。如此拜师大礼，又与窦良讲明师徒规矩及恩义后，欧阳才秘密告知窦良，彭杨二人乃是自己徒弟，亦是窦良师姐、师兄，而并非自己弟妹。窦良闻言既惊又喜。
与此同时，欧阳五人于小龙山东麓下的宅院亦已修整打扫完毕，众人遂安家于小龙山东麓之下。此后，师徒双方于此耕种劳作，勤练武艺。闲暇间，彭长燕向师娘唐婷请教曲艺。而后，唐婷见众人习武欢闹，又悄悄向欧阳问询，自己能否学习武功？其时欧阳见唐婷除了针线、曲艺、书画等事，难免会有一些闲暇，便向唐婷传授武艺。但二人非是师徒，故而欧阳只授唐婷基本功夫及轻功，不多教授，也是无需唐婷苦练。如此，众人安闲度日，其乐融融。
这一日午间，欧阳闲暇，携杨窦二徒行往小龙山的南面山打柴。
不及半个时辰，师徒三人行至山林下，望见一条蜿蜒上山去的土石山道。徒弟窦良道：“这山上是一处小道观。”欧阳忽然醒起，道：“是了！当日你母亲亦同我提起过这事。”随口谈了几句，师徒三人便循着山道，进山林去了。片刻，三人正打柴时，落起了小雨。其时已入冬，落雨虽小，却也寒冷。
又小半个时辰后，师徒三人各负了柴火出来。落雨仍不见停。三人沿着土石山道正要下山，忽然望见山脚岔路处，行来一前两后三个女道士，稍后两个瞧着比稍前一个年小许多，但稍前一个身形窈窕，容颜秀丽，却是活脱脱的丽人一个；三人头上皆戴着遮雨的斗笠，且手中握有防身的宝剑。
两下照面，彼此都惊了一惊。跟着欧阳三人不约而同望到稍前女道的胸前来，原来她双手上正小心抱着一只受了伤的小灰兔，小兔的前腿似是给捕兽夹夹住了，骨头折断，流有许多鲜血，又给寒雨淋湿，情状可怜。道士毕竟是修行之人，望见欧阳三个男子后，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来，但稍前的年长女道却无丝毫忸怩之态，却是她身后两个年小的女道面颊红了一红，显是定力欠佳。欧阳望见稍前女道的从容神态，心中不由起了几分敬意。于是乎，欧阳急领二徒，避向了路旁，而后三女道悄然行过。
片刻，欧阳三人亦行出山口来，欧阳道：“那位女道长却有佛家的慈爱之心，当真难能可贵！”窦良听得师父赞扬女道，便脱口道：“那女道长来这里八九年啦！她法名‘无尘’，但听说她本姓却也是陈，尘与陈字正好同音！”欧阳听得姓陈，忽然忆起旧事，问到：“她是哪里来的？”窦良道：“听说是余杭一带来的。”欧阳一惊，道：“你说她来此八九年了？”窦良道：“正是！”见师父问得急，窦良不由道，“师父你可是认识她么？”
欧阳寻思道：“我倒不认识…”继而道，“她的俗名可是叫陈灵素？”窦良似乎忽然醒起，道：“师父你不讲，我还真不记得，你这样一讲，我便记起来了，无尘道长的俗名确是叫陈灵素！七年前，乡东头的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夫人过世，请她们去家里做法事，那家有一个儿子，见了这个小女道后，便念念不忘，叫人打听她来历，欲使她还俗。后来打听得她姓陈名灵素，乃余杭人氏。不过那家虽打听到了她的来历和姓名，却给这小女道及其师父痛骂了一顿，说他们亵渎道法和神灵，必然不得好过！那一家人，到底不敢触犯神灵道君，便不问此事了！”欧阳听得“姓陈名灵素，乃余杭人氏”一句，早想得痴了，窦良所说后面种种，一概没听进去。
痴了半晌，欧阳望山道中早已消失不见的女道三人，怅然道：“竟没想到，她不是去嫁人，而是出家了！去做了道士！”窦杨二徒本十分心奇师父心中所讲人事，但这一刻，二人望见师父十分怅惘的神色，却也不敢多问了。
其时落雨淅淅，山中十分寂寞寒冷。回过神来，欧阳正色道：“趁雨势不大，咱们赶紧回去罢！”杨窦二人见师父面色端正，不敢多问。于是乎，三人各自负起柴火，披着淅淅冷雨，往北侧宅院行去了。
晚间，雨势变大，天更寒冷。欧阳躺于暖榻之上，却是不由自主地想了陈灵素之事。欧阳旁侧的唐婷见夫君一声不响，出神得奇，不由侧过身来，微微有些嗔怨地向欧阳问到：“你怎么啦？什么事情想得这么着迷？”欧阳道：“一些杭州城里的旧事，想来当真令人感慨！”跟着叹道，“人生如梦，此话当真不假！”唐婷秀发飘香，容颜如玉，此刻见夫君如此着迷于“过往旧事”，心中怨气再也不愿忍受，便敞声道：“我听杨窦二人说，你认得山中的一个美丽女道士！瞧着人家，出神了好久，这到底是怎一回事，不妨说了出来罢！”
欧阳闻言，啊地一下惊呼，便笑了出来，脱口道：“那两个小崽子，他们的嘴皮子怎就这么快！”唐婷觉出欧阳嗔怪之中，似有轻快笑意，不由起了疑心，急回过头来，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欧阳轻叹了一声，道：“如果那个女道长跟我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个人，那么她便是十年前，我杭州三宝党护法堂的老大，也即现在金陵护伯三将军之首聂震天所苦苦思恋的那一个女子！她当初救了聂震天的命！”唐婷闻言，不由“啊”地惊出了一声。
欧阳续道：“据聂震天当初与我讲的，他出走之后，回来陈家酒楼，却不见了这个陈家的女子，听说她是出嫁了，聂震天伤痛之下，便离开了她家。却不想，今日看来，当初她很可能不是嫁人，而是不知怎么的，出家去做了女道士！”唐婷急问到：“她漂亮么？”欧阳道：“确实挺漂亮的。”唐婷闻言，不由痴想。
欧阳一笑，道：“不过跟你这金陵的大美女比起来，却还差着一二分！”唐婷莞尔一笑，道：“此话当真？”欧阳道伸出双手，向唐婷抱来，道：“那还有假！”跟着续道，“我石青不知何世修来的福分，竟能将你这金陵最最美丽的女子娶来做了老婆！当真不枉此生呢！”唐婷听得夫君夸赞自己，情真意切，不由大为欢喜，侧过头来，在欧阳颊上亲了一下，跟着喜滋滋地钻入了欧阳怀中，欧阳双手将她抱紧。
欧阳兴许是感于陈灵素与聂震天之事，柔声道：“想来人生情缘不易，咱们该当用心珍惜！”唐婷应了一声，心中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