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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8 武垣之战·决战

一年之前,苻铮受封大将军王,纠集二十万齐国雄师,麾下镇东大将军一名、征东大将军一名、安东大将军一名、平东大将军一名,并右二品持节都督一名,征讨越国。二十万雄兵旌旗蔽空,号角震天。

右二品持节都督张蒙乃是苻铮左臂右膀,时任攻越中路主将,他的军队是苻铮近兵,就驻扎在钱唐城外一千五百步的距离。

谢灿识得张蒙。

不仅仅是听过他的名字那么简单,他们俩见过。

殉国前夜,张蒙作为劝降使臣,被她用一柄佩剑逼出越宫,他一直是苻铮麾下大将,为何突然出现在齐国最北部!

那么苻铮呢?难道他不在钱唐做他的会稽王,也跑来此处了?

谢灿只觉得浑身发冷,连手都不可遏制抖动起来。

帐内三人听得外头响动,冲出来看,见是谢灿,都松了一口气。贺赖贺六浑帮她捡起药箱,问道:“怎么了?”

谢灿摇了摇头:“没事。”她突然有些庆幸叶延不在,否则她的表现绝对没有可能瞒过叶延的眼睛。但是步六孤里和贺六浑没有叶延那么仔细,三人又沉浸在见到张蒙将旗的震惊之中,没有发现谢灿的异常。

拓跋朗走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那镶着金边的将旗,的确是持节都督的品级,又是一个张字。齐国姓张的持节都督只有张蒙一个,可是他也听说,去岁苻铮攻打越国,张蒙作为他麾下主将一同跟去了,如今江南之地尚不安稳,他倒是……回来了?莫非那会稽郡王爷吞完了江南的千亩良田,也从自己的封地回来,帮着兄长安定北部了?

“张蒙不是在江南么?”他亦是问道。但是这个问题显然不需要有答案。军中的确出了细作,武垣一早就知道了他们要来攻打,甚至派出右二品持节都尉前来坐镇。而且这个右二品持节都督张蒙,几乎是齐国前大将军王,如今的会稽郡王苻铮的代言人。一个小小县城,竟然请来了这么一尊大佛。更何况,前几天都没把将旗升起来,今天却升了。

步六孤里眸色深深,望着那猎猎作响的紫底金边将旗,冷哼一声:“他们也知道我们的军饷不多了。”

城中未乱,反而先想把他们的军营搞乱?

拓跋朗脸色一白,冷冷转身回帐。

谢灿看着城头上的将旗,手心亦是出了一把的冷汗。她看向了一旁沉着脸的步六孤里,他大约也在担心,张蒙升起将旗,恐怕不单单是想扰乱军心,是不是也在向他们传达一个信息——叶延?

叶延已经许久未见到了。

步六孤里沉着脸色盯了那旗子许久,突然问谢灿道:“你知道张蒙么?”

谢灿自然知道,但是她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步六孤里的这个问题,便只避重就轻说道:“嗯。”

“你知道此人性情如何?”

谢灿知道他是在担心,万一叶延落入张蒙的手中,是不是会吃什么苦头。她也有些担心,她算是和张蒙接触过,亡国前夜张蒙前来劝降,她觉得此人眼高于顶,在她一个敌国长公主面前只是表面庄重。但是当时越国确实处于弱势,张蒙如此作态也有他的资本和道理的。张蒙此人的性情是否残暴,她还真的不知道。

江南那些屠城的命令,应该是苻铮下的,不管张蒙是否阻止,那些城都被屠了。若是张蒙阻止过也就罢了,若是他不曾阻止,只怕骨子里也是个暴虐狠毒之人。叶延落在他手里只怕凶多吉少。但是江南屠城之事张蒙究竟有没有参与,此时的谢灿和步六孤里都不得而知。

她只能说:“我并不知道这个人的性情。”

步六孤里又问:“他是汉人吧?”

谢灿想了想他的面容,结合他的姓氏,说:“应当是。”

步六孤里唇角依然紧紧抿着。是汉人又怎么样,汉人不一定比氐人温吞,又是个经验十足的老将了……

而且谢灿更怕的是,苻铮可能也在城内,他诡计多端,且性格是着实的暴虐。更重要的是,他认得她,知晓她的身份。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行踪已经被苻铮发现。他们难道知道自己就在拓跋朗的察汗淖尔军营?

她努力回想了一遍自己一路走来,能有谁泄露她的踪迹?自抵达沧州之后,再往北,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了。拓跋朗总不至于泄露她的行踪吧?

贺赖贺六浑上前来拍了拍步六孤里的肩膀说道:“你还不知道叶延?他精着呢,等着吧不会出事的。”

步六孤里敛了神色,他面上的担忧连贺赖贺六浑这样的一根筋都看出来了?

谢灿看着贺赖贺六浑勾着步六孤里的肩膀离去,便也整理了药箱准备走,这个时候躲在帐中的拓跋朗突然出现,对谢灿说:“阿康,你过来一下。”

谢灿其实很害怕和拓跋朗单独相处,是以一直混在一队中,那次在察汗淖拓跋朗孟浪的行为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她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贺六浑与步六孤里两人,终于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拓跋朗的眼圈下一片青灰,方才她没注意,现在才瞧见,想来因为宇文吉的事情,他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现在城中升起将旗,他的压力可能更大。

谢灿注意到他桌上半份帛书,字体有些歪斜,写得是向沧州求援的内容,拓跋朗揉了揉肩膀,对谢灿说:“肩膀有些酸了,写不了字,阿康你帮我誊抄一遍。”

谢灿继承外祖王识一手行书,笔锋锐利遒劲,全然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她替拓跋朗抄好信件,又被他拖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缠了好久才走。

走时,她的心已经快要落入谷底了,经过方才的谈话,尽管拓跋朗总是在扯些有的没的,但是她还能感受到,他快要撑不住了。主将尚且如此,那么那些士兵们呢?只怕更难说。

他们都没有经历过这般旷日持久的围城,没经历过这种连续的煎熬,整座军营死气沉沉,刚刚升起的将旗更是将阴云笼在了军营之上。

谢灿只觉得难以置信,明明被切断水源的是城中之人,为何……他们毫无动荡!

第十一日,宇文吉的消息还是没有,消失多日的步六孤叶延却终于返回了,带回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城中掘了许多深井,根本就不缺水!

拓跋朗看着那已经在城头上猎猎了三日的旌旗,转身一把揪住了叶延的领子:“你再给我说一遍!什么叫掘井!”

叶延身材矮小,比不得高大结实的拓跋朗,差点被他揪着领子拎起来,步六孤里怒拍了一下拓跋朗,他才把叶延放下来。

“走吧。”谢灿赶紧上前来拉叶延,她不知道叶延为了这个情报这几天受了多少的苦头,但是她知道这个情报很可能成为压垮拓跋朗的最后一根稻草。宇文吉迟迟不来,他不能调动沧州的部队,现在的人数围城不过是勉强,粮草倒是算了……可是武垣城中有粮有水,他们要围到什么时间去?

何况就算叶延没说武垣城中究竟兵力几何,他看着城头那面右二品持节都尉的旌旗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他们只怕攻都不能。

该死。

叶延没有受什么重伤,他一直谨小慎微,谢灿替他处理了伤口之后,他就又活蹦乱跳地去找步六孤里了。但是拓跋朗……只怕情况不妙。

他身子素来健硕,只是这两日瘦得厉害,一个从未吃过败仗的人看见一盘必定会输的局,心态自然难以放得端正。几员大将都在中军大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主将,谢灿更是不知道了。

出发时全军都是意气风发的,以为半日之内定能将这个小小的武垣县城攻下,可是没有想到拖到了现在,军中人心摇摇欲坠,看着破破烂烂的武垣,却越发坚固起来。

张蒙和苻铮一直在南方打仗,拓跋朗从未和他们交过锋,也不知道他的套路,但是对方却好像把他们摸了个门儿清。

又过了一日,贺赖严突然来了消息,上游水位上涨,他们修筑的堤坝只怕要支撑不住。他修堤坝的时候只考虑了二十日,因为一旦一个城缺水,基本上坚持不了三日,可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有丰沛的地下水系。

谢灿也是始料未及,江南地表水系丰富,取水基本都直接从河道中取,就算有人家掘井也不会很深,从未意识到地下水系的重要性。因此河道被封,他们就会没水,可是武垣竟然挖井!

中军大帐一派肃穆气息,贺赖严亲自从西南沙溏二川的上游赶回主营,众人必须重新规划战略。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已经被对方不动声色地瓦解了。

这回的讨论毫无此前的激烈,拓跋朗仿佛已经看到败局,盯着那张被他画了无数个叉的武垣地图,砸了手里的砚台。

他有时冲动,但是尚未如此沉不住气。谢灿站在步六孤里的身后,静静看着拓跋朗抱着脑袋颓然蹲下。她很想去拉他一把,作为主将,他着实不该这样。

步六孤里替她做了,他将拓跋朗拉起来按回席位,说:“将军,就等你拿主意了。”

拓跋朗深吸一口气,他从未吃过败仗,可是第一次攻城就这样铩羽而归?

卫兵突然来报:“将军,武垣城门开了!”

众人慌忙挤出中军大帐,只见武垣城门缓缓打开,从城中杀出一匹单骑,一身锃亮银甲,头盔上的璎珞为夺目金黄,随着马匹颠簸上下翻飞。此将手执长弓,骑出城外三百多步,骤然勒马,随后弯弓搭箭,那羽箭嗖的一声,直挺挺扎在了拓跋朗营前百步之内,入地寸许。射完这一箭,那银甲将领便调转马头,迅速返回城内,沉重的武垣城门再一次被关上了。

营前卫兵将那扎在地上的羽箭拔|出来上呈拓跋朗,羽箭的箭镞乃是鎏金,箭羽乃是雁翎,断不是普通士兵甚至普通守城将领所持。且那人臂力,在一千五百步外还能将羽箭扎入土地寸许。

拓跋朗将羽箭上所缚帛书取下,摊了开来,只匆匆瞄了一眼,脸色立刻发白。他举起帛书,甩给众人看。谢灿看了一眼,帛书上的内容竟然是宇文吉率领的六万援兵阻击高阳、乐城部队的时候,被歼灭大半,宇文吉被俘!对方要求拓跋朗撤军,才肯放宇文吉回来。

怪不得派出去寻宇文吉的人杳无音讯,竟然因为宇文吉一出沧州就遭到伏击了!

拓跋朗将那帛书狠狠摔在地上,目眦欲裂,谢灿从未见他如此震怒,他转头问步六孤里:“那个叛徒找到没有!”

宇文吉所带领的六万援兵之中,有三万乃是步六孤部的兵力,作为步六孤部少部长,步六孤里的脸色也极为难看,沉声说道:“此人狡诈,尚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拓跋朗深吸一口气,看向围着他的一群将领,他们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青年将才,最大的年纪不过而立,自察汗淖尔部队组建以来,他们所向披靡,从未有过败绩。出发之前,他信誓旦旦向贺赖皇后和拓拔明保证,定然拔下武垣城,让二皇子和丘穆陵大妃永世不得翻身,可是如今——

贺赖严乃是贺赖皇后的幼弟,负责统领察汗淖尔部队第三军十五个队,他虽然军衔不比拓跋朗,但毕竟年长,又是拓跋朗的长辈,连忙拉住了他,劝慰道:“将军,此乃那张蒙的攻心之术,将军万万不可中计!”

谢灿也上前一步。她捡起那张被拓跋朗丢在地上的帛书,仔细了一遍,果真是张蒙的语气。她尚记得亡国前夜张蒙以使臣身份求见谢昀,被她拦在正殿,那副眼高于顶的嘴脸。张蒙的字笔刀如勾,苍劲有力,张扬肆意,字里行间满是早已参透拓跋朗战略的得意,最后一行“大齐大将军王会稽郡王苻讳铮麾下右二品持节都督张蒙”再加一鲜红大印,触目惊心。她抬头望向城墙上已经迎风招展多日的将旗,又看了看拓跋朗。

到底是久经沙场,拓跋朗很快发现自己的状态实在是不堪再任主将,如今站在中军大帐之外,多少将士的眼睛盯着他,若他轰然倒塌,那么张蒙的攻心之术,便胜利了。他端正了神色,淡淡道:“我考虑下,你们先回去。”

谢灿的心微微放下,就算拓跋朗现在是强装坚强,至少他表面上坚强了。相比现在明显处于劣势的战局,她更加担心拓跋朗的心态,生怕他冲动。

那个察罕淖湖畔恣意妄为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也露出这般疲态来,她叹息一声,准备随着众人离去,给拓跋朗修整的空间。

拓跋朗却叫住了她:“阿康,你留一下。”

这一次她依然没有拒绝,随着拓跋朗步入帐中,替他拉上帘子。拓跋朗翻身滚到榻上,拿着那帛书又看了一遍,谢灿以为他又想和她聊天排解情绪,搬了一张胡床坐了过去,谁知拓跋朗却问:“阿康,你觉得这上面说的是真的么?”

谢灿一愣,突然却笑了一下。她倒是怕见到拓跋朗一脸颓唐地和她扯家常,但是现在看着拓跋朗一脸认真地研究起张蒙的帛书来,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了。

拓跋朗一脸严肃:“我问你张蒙,你笑什么?”

谢灿说:“没事,我方才还在担心你真的被张蒙骗去。”

拓跋朗放下帛书,一咕噜从榻上坐起来,凑过来问谢灿:“阿康,你也觉得张蒙是在蒙我?”

谢灿回想了下当初的江南之战,苻铮打仗是没有什么信誉可言的,张蒙这个人给她留下的印象也非常不好。不过那时候中军主将是苻铮,战略都是苻铮拟定,张蒙参与多少她不知道,所以也不好妄下定论说张蒙就是个喜欢骗人的人。她便只是说:“这个不太好说。”

拓跋朗知道谢灿所指的是宇文吉是否被俘之事。城中提前准备了大量守军、粮草,还掘了井、造了扫城锤,说明张蒙早有准备,这些都是真实的,他们亲眼所见,因此收到张蒙的帛书之时,他们也会下意识地觉得张蒙说的都是真的。

颜珏和叶延分别教导过谢灿,说谎就当真假参半,才让让人云里雾里,控制不住想要信服。这实际也是战略。

谢灿问道:“拓跋朗,依你所看,张蒙想要你怎样?”这段时间,看上去像是他们占据着主动权,实际上,他们一直在被张蒙牵着鼻子走。

拓跋朗看着帛书上遒劲的“退兵”二字,冷笑一声,说:“我看张蒙是想激怒我,让我不顾一切前去攻城。他或许还以为,我们并不知道城中挖了井的事情,所以觉得我一定会孤注一掷强攻。”

谢灿点了点头。幸亏叶延及时将城中有井水的消息送回,否则只怕拓跋朗真的要着了张蒙那个老贼的道。

拓跋朗又有些颓唐:“虽然不知宇文吉被俘的事情是真是假,但是他长久没有消息确实是事实。”否则他方才也不会如此失态。

谢灿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不能确定宇文吉是否被俘,但是被高阳乐城的救援部队拖住,应该是事实。”不然怎会那么就了半分音讯也无?“此外,张蒙显然是知道宇文吉不在这里的消息,这消息的来源只有两处,要么,他们早先制定战略的时候,就订下要将宇文吉拖住,要么就是我们营中的奸细这几日向他报告了这个消息。”

拓跋朗想了想,说:“我觉得问题不在营中。”他治军严谨,尽管此次驻扎的士兵有大半不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察汗淖尔部队,但是依然遵守他的军纪。这几日一只麻雀都未从军营里头飞出去,且武垣城在他们全方位的监视之下,除了叶延,无人入得城内过。叶延不可能是那个奸细。

再参考第一日攻城时张蒙的举动,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早就将他们的行军策略摸清楚了,宇文吉何时出发,何时应该到这里,他了如指掌。这说明奸细出在——京城。三月初商量战略的时候,那人就把消息送出去了。

他眯了眯眼,拳头重重砸了一下身下的坐榻。一个人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拓跋朗冷哼一声。

谢灿只觉得齿冷,拓跋朗想到的情形,她亦是想到了。原以为会干这种腌臜事情的只有谢灼,没想到竟然还有别人,做了和谢灼一模一样的好事!

但是现在怨尤他已是无用,如今战局,如何才能掰回来?宇文吉纵使不一定真被俘,但也无法迅速领兵前来支援,他们这点人,围不了多久。不管退兵还是攻城,京城那里,丘穆陵部总有说道,二皇子依然可以狠狠参上东宫一本。

拓跋朗问谢灿:“阿康,你意欲何为?”

谢灿看着他摇了摇头:“此事我做不了主。”

拓跋朗跳下榻,说:“你们一个个都说你们做不了主!”

“拓跋朗……你是主帅!”

“行,那我问你,若你是主帅,你怎么做?”

他锐利的目光扫在她的脸上,长久以来,拓跋朗看她的眼神都是在看一个美丽的少女,是那种迷恋和欣赏。她并不喜欢,但是如今,不知道何时,他看她的眼神变成了在看一个谋士,在看他的战友。她突然有了些自信。

她说:“退兵,引敌出城。”

拓跋朗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谢灿拿起桌上酒囊喝了一口,她甚少饮酒,但是如今单独同拓跋朗讨论战局,不免觉得口干舌燥。一股热气从小腹向上蒸腾,她说:“我们兵力不足,但是拓跋朗,你别忘了我们的骑兵的战斗力,若是将他们引到平原之上,就算最后没能攻下城池,能歼敌多少是多少。”

是到如今,只能谋求战术胜利,能把此战败局在东宫的影响降到最低才是。

拓跋朗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去休息了,然后又说:“你帮我把步六孤里叫来。”

这一日,谢灿、步六孤里、贺赖贺六浑、贺赖严,乃至叶延和一群将领,都次第被拓跋朗单独召见,皆在大帐中谈了许久才出来。

全军都觉得,他们被武垣城中的那个持节都督张蒙,狠狠摆了一道。

宇文吉下落不明、第一次攻城失利、二品持节都督的将旗以及水源的消息依次累加,终于将拓跋朗压垮了,他支撑了十三日,最终下令撤退。

但是他依然并不甘心,围城不下已然很失面子,更何况这场战事是拓拔明的政治筹码,若是没能击溃武垣军队,只怕二皇子和他的附庸很快又能东山再起。才刚稳固的东宫地位又将岌岌可危。

他比谁都渴望胜利。

那日单独召见了十数将领谋士,大部分的意见都是退兵诱敌,少数主张冲刺攻城,他决定遵从多数。

拓跋朗传令下去,让大军整装撤退,将敌军诱导出城,发挥本来他平原上野战的优势。张蒙的军队就算守城再厉害,让他到平原上来,也不一定能杀得过拓跋朗一万察汗淖尔骑兵。

西南贺赖严的三千精兵率先撤退,炸毁了堤坝,将沙溏二川之水重新引入城内。随后,剩余围城兵力缓缓收拢,自东北一角朝着沧州后退。

一队被留在最后,谢灿知道,最后撤退的部队相当于最先冲锋。因为一旦张蒙的军队杀出来,他们将会立刻调转马头,朝着出城的军队冲锋。

城墙之下,他们打不过,平原之上,拓跋朗还能有九成的把握。

一时间战鼓震天,金锣俱响,撤退的声势竟然是要比进攻之时还要浩大。

大部队撤离武垣大约三千多步,突然之间,身后武垣城内传来号角之声,雄壮激昂,城门缓缓打开,冲出一队重装骑兵,旌旗蔽空。

拓跋朗本就没有走在部队最前,他立刻调转马头,原本在队伍最后的骑兵也迅速排兵布阵,做三角阵型。贺赖贺六浑和步六孤里骑轻甲战马,手执弯刀在最前,三十名一队队员分别列左右侧翼,将剩余六十人围在正中。身后,是剩余的察汗淖尔主力骑兵。

一队所配备的战马皆是良驹,谢灿因为是医官,并未列入冲锋骑兵阵,而是留在了第二波。她知道这是拓跋朗的背水一战,他的每一个布局都经过详细周密的考虑。

可是张蒙显然早已洞察拓跋朗的想法,他所排出的那一队骑兵亦是精良,且皆着重甲,虽然行动没有一队的轻骑兵便捷迅猛,但是冲力巨大。三匹成阵,分明是想冲散一队的三角轻骑阵型。

见重骑兵的阵型乃是复纵阵,拓跋朗迅速下令,将一队骑兵变换成为车轮阵迎敌。

谢灿紧握萨仁图雅缰绳。一旦一队阵型被破,她将和第二批骑兵一起,三五成阵,再上迎敌。但是她看着那支重骑兵,只隐隐约约觉得,定然有蹊跷。

第二批的步兵弓|弩手已然整装待发,迈着整齐步伐向前行去,漫天的箭雨如同火球。

城楼之上,敌军的号角突然变了一个调子,重骑兵听闻,迅速调转,朝着城楼奔去,拓跋朗下令追击,好不容易来一趟,武垣没有攻下,杀几个重骑兵为死在城下的弟兄们报仇!

重骑兵的速度不比轻骑兵,一队很快就赶上了他们,却也一下子进入了城楼弓|弩手的射程。

步六孤里发现不对,立刻调转马头,箭雨落在他们阵前,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大摇大摆杀回城中。

拓跋朗再次下令撤退,复行到三千步左右,武垣城楼的号角再次响起,第二支重装骑兵杀了出来,此次人数比第一次还多,还要凶猛。

尚未回神的一队骑兵又一次转身回到厮杀之中,但两军才交锋未几,重骑兵又着急撤退,将一队骑兵再次诱入城墙火力范围之内。

如此反复了几次,城中源源不断杀出重骑兵,一队轻骑兵只能上前抗敌,可对方从不恋战,尚未交锋便朝着城墙撤退,誓要把一队精兵全部引入城墙下不可。

拓跋朗气得用胡语狠狠问候了张蒙的祖上十八代,他也知道,如今张蒙玩弄他仿佛是猫玩弄老鼠,张蒙对他的了解,恐怕比他预想的要深。他再恋战,只怕血本无归。他连忙吩咐军下摆出正式的撤退阵型,骑兵左右护卫,将步兵护在最内,一队依然断后。

城中源源不断的重骑兵终于偃旗息鼓,谢灿回头,城墙上张蒙的旌旗还在猎猎作响,那深紫色金色边框的旗帜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两万人就此败逃!

身后武垣城墙中欢呼雀跃之声依稀可闻,谢灿死咬下唇。又是张蒙!当初他作为苻铮手下大将,手中不知沾了多少越人鲜血,而她在齐国经历的第一场战事,竟然也是败倒在他的手中!

武垣城墙之上,一紫袍大将立于城头,看着潮水一般的魏国军队朝着东北整齐撤退。一旁观战的武垣县令兴奋难耐,高兴吼叫:“都督,那鞑子终于走了!还是都督的计策厉害!”

张蒙凝眉冷视,下令鸣金收兵,沉默步下城墙。

县令见张蒙面色不好,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慌忙上前阿谀奉承:“都督,那鞑子凶狠非常,若非都督前来坐镇,只怕武垣城早就成了鞑子的地盘了。”

张蒙冷笑一声:“确实如此!本官不过占个先机罢了,那魏军主将,不得不说是天纵奇才,你没看见他们就算是败走沧州,那阵型依然严密地叫人找不出一点破绽么!”

“纵是天纵奇才,也比不过都督手眼通天……”县令说道。

张蒙冷笑一声,命人取来笔墨,修书两封,一封给齐国皇帝,一封传给了苻铮。

不日,拓跋朗未下武垣,败走沧州的消息传到京城,东宫震惊。

丘穆陵大妃身着火红裘皮,施施然从东宫门口走过,贺赖皇后恰好从东宫出来。

她别别扭扭行了个礼:“姐姐。”

拓跋玥陪在贺赖皇后的身边,见丘穆陵大妃这般作态,亦是装模作样行了一个礼,掐着嗓子说道:“大妃安好。今日里日头那么热,大妃怎的穿得如此厚实,莫不是生病了吧?”

丘穆陵大妃笑着说道:“这两日里确实不小心沾染了风寒,乌纥提见我着凉,便又供裘皮给我。”

“二皇子确实孝顺。”贺赖皇后冷眼瞧着她。丘穆陵大妃满面春风,粉面桃腮的,哪里像是着凉感染了风寒的人。

“是。”丘穆陵大妃摸着那水缎一样的裘皮,笑着说道,“乌纥提一直都极让我省心,不像那些个冲动的毛头小子,打仗跟玩儿似的,惹得皇上不喜。”

说罢,又柳腰款摆,施施然离去。

西宫离东宫好大一段距离,丘穆陵大妃此举,显然是来耀武扬威的。拓跋玥看着她矫揉造作的嘴脸,差一点冲上去,贺赖皇后一把拉住了她。

“母后!”这个女人竟然如此羞辱六哥,让她如何能忍。

贺赖皇后却说:“玥儿莫要冲动。”

如今六哥败走,宇文吉和六万贺赖步六孤联军下落不明,这个女人跑来东宫炫耀,拓跋玥恨不得狠狠给她一顿鞭子。

贺赖皇后眸色深深:“玥儿,你不觉得,她这般高调,狐狸尾巴,很快就要露出来了么?”

所有人都知道拓跋朗败走武垣,必然是有蹊跷,贺赖皇后看着丘穆陵大妃渐渐消失在殿后的身影,对拓跋玥说:“你亲自去一趟贺赖部,找你外祖父。”随后,又如此这般地同拓跋玥仔细说来。

拓跋玥点了点头,迅速离去。贺赖皇后脸色阴沉,竟然如此暗算她的幼子,幸好此战拓跋朗及时收手,万一真入了丘穆陵大妃的圈套,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贺赖部绝对不会对丘穆陵部手软!

拓跋朗的军队尚未回到顺州,京中便传来消息,削去他的兵权,由贺赖严将残部带回,而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拓跋朗对此事早有预料。武垣一战失利,把柄落入二皇子手中,丘穆陵大妃二皇子定然要在他父皇面前狠狠参奏,一报当初丘穆陵部叛乱之仇。

六万精兵下落不明,饶是他是父皇,定然也要暴跳如雷。何况如今就算宇文吉带着六万人毫发无损的回来,也要治一个延误军机之罪。更不要说如今他们半丝消息也无。难道他们一出沧州,就直接消失了不成!

他既然被阻在京城之外,无法入京,便清点了人数,按照诏书要求,将原来不是察汗淖尔部队的士兵尽数交给贺赖严,自己带着原来的一万人,掉头向西。

待众人回到察汗淖尔半月余,宇文吉那里才终于来了消息。人找到了,六万人都还在,他们一出沧州,未行几里,突然遇上齐国援军,人数众多,来势汹汹,仿佛早已埋伏在此地一般。

宇文吉行军隐秘,却早被齐人参透,齐人也知道他乃是后续部队,也不歼敌,只是死拖住他,把他一路往东边带,不让他靠近武垣。

眼看着约定抵达武垣的时间已过,他被困在瀛州东部,沧州回不得,武垣去不得,发出的消息皆如石沉大海。他此前是察汗淖尔部队副将,同步六孤、贺赖部的兵众磨合不够,营中一度失控过。

四月初,高阳乐城方面突然撤军,他慌忙北上,还未进沧州,竟然遇上丘穆陵部的军队。丘穆陵部的将军称拓跋朗已败,魏皇派出他们来支援,因此最后那六万人,是由丘穆陵部接回顺州。

宇文吉因为延误军机,已经发回宇文部,交由宇文部处置,短期内是不能再回察汗淖尔了。

拓跋朗算了算日子,四月初他们确实已经退兵,那个时候宇文吉半分消息也无,丘穆陵部队是怎么知道宇文吉他们在哪里,还偏偏迎上去的?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只可惜他们手中皆无证据,因为迎回六万兵力,军功反倒叫丘穆陵部给全占去了。二皇子当真好谋略。

此番拓跋朗已经不再气急,他只淡淡了点燃了贺赖严从京中发回的消息,帛书在他手里熊熊燃烧,片刻已经化为一摊灰烬。

“叶延?”他突然说。

叶延本站在谢灿身侧,听到拓跋朗叫他,上前一步,恭候命令。

“你好像很知道攻城器械什么的?”拓跋朗说。

叶延回答:“杂七杂八的书看过一点。”

“书还在么,拿来咱们研究研究。光会野战还不行,我看今年我们得改变战略。”

众人一阵欣喜,拓跋朗显然已经从武垣战败中迅速走出,开始着手察汗淖尔部队新的训练了。

察汗淖尔部队重新编排,由原来的三军五十个队重新划分为四军六十个队,一队更名重骑营,依然由贺赖贺六浑直接辖领,而谢灿,接替了宇文吉的位置,领长史衔,与贺赖贺六浑、步六孤里平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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