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会后的第三天,红星大队编织小组的活动室里,气氛比往日添了几分郑重。
王大娘稳稳戴上老花镜,手里攥着百货公司发来的标准尺,逐个查验码放整齐的手提包。“长一尺,宽八寸,高六寸……尺寸对得上,合格。”她一边念叨,一边在登记本上画下清晰的对勾,将包轻轻归入“合格品”的那一堆。
春草在一旁帮忙记录,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她时不时抬头瞟一眼墙上的日历——今天是四月二十五号,离六月八号的最终交货日还有一个多月,可第一批三十个包,必须赶在五一节前送抵县城。
“这个提手的针脚有点松,得返工。”王大娘拎起一个包,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李婶连忙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跟着拿起剪刀:“是我没盯紧,拆了重编,误不了事。”
“今晚加班来得及吗?”春草攥着笔,满脸担忧。
“放心!”李婶利落地剪开线头,“熬个夜就搞定,保准不耽误明天送货。”
苏念棠从卫生所赶过来时,合格品已经堆了二十八个。她随手拿起一个,指尖抚过密实均匀的蒲草纹路,提手是双股草拧成的,刷过桐油的表面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包内侧还缝着小巧的布标签,上面用工整的钢笔字写着“红星编织”。
“质量没话说,比当初的样品还要好。”她放下包,语气里满是肯定。
“那是自然!”王大娘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语气带着几分较真,“这可是要摆进百货公司柜台的东西,绝不能砸了咱们红星大队的招牌。”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响。陆劲洲从公社回来了,车斗里装着刚拉来的桐油和麻线。他跳下车大步走进屋,目光扫过地上的手提包,开门见山地问:“三十个都齐了?明天能送第一批?”
“齐了,明天一早就送。”苏念棠点头应下。
“怎么运到县城去?拖拉机开不进城吧?”春草忽然想起这茬,连忙追问。
“坐班车。”陆劲洲接过话头,“我跟运输队的老赵说好了,明早六点半的头班车,他给咱们留了放货的位置。”
这话点醒了苏念棠,她立刻叮嘱:“得提前打包妥当,用草绳捆结实了,别在路上颠散了。”
王大娘摆摆手,拍着胸脯应下:“这活儿交给我!我编了一辈子草绳,保证捆得又牢实又好看,半点不带含糊的。”
傍晚收工时,第一批三十个手提包已经整整齐齐码在屋子中央,像一队整装待发的士兵。每个包都先用软草纸裹了一层防磨损,再用草绳打成十字捆,绳结打得方方正正,看着就透着一股利落劲儿。
福山爷爷拄着拐杖踱进来看热闹,他捋着花白的胡子,连连点头:“这包装,有模有样的!当年我给地主家送年货,包裹都没这么讲究。”
“那可不一样!”王大娘笑着打趣,“您那是伺候地主老财,咱们这是给社会主义百货公司送货,得有咱们集体的体面!”
这话逗得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这半年多来,跟着集体副业一起红火起来的,还有大家伙儿的精气神——腰杆比以前挺得更直,说话的底气也足了不少。
晚饭时,苏念棠和陆劲洲坐在小方桌旁,细细商量明天的行程。
“我跟春草一起去送货,”苏念棠扒了口饭说,“花样大多是她琢磨出来的,万一百货公司那边有修改意见,她能当场说清楚。”
陆劲洲点点头,又问:“我送你们到公社车站,回来的班车是几点?”
“下午两点有一班,赶得上回来吃晚饭。”
陆劲洲没再多说,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军用水壶,灌满凉白开,又用油纸仔细包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递到她手里:“路上饿了垫垫肚子。”
苏念棠心里泛起一阵暖意。这个男人向来话少,可该想到的事,从来都落不下。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两人就起了床。苏念棠换上那身最体面的衣裳——洗得发白的蓝布上衣,配上干净的黑裤子,整个人透着清爽利落。陆劲洲也套上了那身旧军装,虽然有些褪色,却被他熨得平平整整。
打包好的三十个手提包,已经搬到了院门口,分三摞码得整齐,又用粗麻绳捆成了一个整体。陆劲洲蹲下身试了试重量,约莫有五十斤。
“不轻,”他皱了皱眉,“到县城车站,还得搬一段路才能到百货公司。”
“我跟春草两个人抬着走,没问题的。”苏念棠倒是没放在心上。
五点半的清晨,天色还沉得很。两人推着借来的板车,把三十个手提包装上车,朝着公社的方向慢慢走。板车轱辘碾过土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晨雾里传得老远。
走到半路时,天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远远望去,公社车站的路灯还亮着,春草已经等在那儿了,身边还站着王大娘和李婶,手里都拎着东西。
“大娘,婶子,你们怎么也来了?”苏念棠又惊又喜。
“这不放心嘛!”李婶上前递过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路上带着,饿了就吃。”
王大娘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苏念棠手里:“里头装着针线和备用的草绳,万一路上捆包的绳子松了,也好及时补救。”
苏念棠攥着温热的鸡蛋和沉甸甸的布包,心里暖烘烘的。这就是集体的力量,不是一家人,却比一家人还要亲。
六点半,班车准时驶进了车站。那是辆老旧的客车,车身上印着“县运输公司”的字样,看着就有些年头了。司机老赵跳下车,看见陆劲洲就咧嘴笑:“劲洲,这些就是你们大队编的手提包?”
“赵师傅,麻烦您多照应了。”陆劲洲利落地把货搬上车,小心地塞进最后一排座位底下。
“客气啥!”老赵摆摆手,“徐书记特意交代过,你们红星大队搞副业,我们运输队得全力支持。”
苏念棠和春草刚上车,陆劲洲就走到车窗边,目光沉沉地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遇事别慌。”
“知道了。”苏念棠隔着车窗朝他点头,晨光熹微里,他的眉眼依旧是那般沉稳。
班车缓缓驶离车站。苏念棠和春草坐在最后一排,守着座位下的三十个手提包。车厢里人不算多,大多是去县城办事的公社干部。有人认出了苏念棠,笑着搭话:“苏大夫,这是往县城送啥好东西呢?”
“是我们编织组做的手提包,送到百货公司去卖!”春草抢着回答,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自豪。
“哟!都能进百货公司了,真了不得!”那人竖起大拇指,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一路上,春草兴奋得坐不住,扒着车窗看外头的风景。这是她第一次去县城,路边的树、远处的厂房,在她眼里都是新鲜玩意儿。苏念棠则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她知道,今天这趟县城之行,可不是逛风景,还有硬仗要打。
两个小时后,班车稳稳开进了县城汽车站。苏念棠和春草费了些力气把货搬下车,找了辆人力三轮车,谈好价钱后,便直奔县百货公司。
县百货公司是栋三层高的楼房,在这个年代,算得上是县城里气派的建筑。门口人来人往,玻璃橱窗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春草眼睛都直了。“念棠姐,这百货公司也太大了吧!”
两人跟着三轮车夫从侧门进了百货公司,径直找到采购科。办公室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低头看文件。苏念棠轻轻敲了敲门,客气地问:“请问您是刘科长吗?”
男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我是,你们是?”
“我们是红星大队编织小组的,来送第一批手提包。”苏念棠递上提前准备好的介绍信。
刘科长接过介绍信仔细看了看,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哦,是你们。徐书记前些天还特意打过招呼。货都带来了?”
“带来了,一共三十个,麻烦您验收。”
刘科长站起身,领着两人往后院的仓库走:“走,去仓库验货,咱们得按规矩来。”
仓库是一间宽敞的大平房,刘科长叫来两个保管员,三人一起动手开箱查验。当捆包的草绳被解开,一个个油光锃亮的手提包露出来时,刘科长的眼睛明显亮了亮。
他拿起一个包,里里外外看得格外仔细,量尺寸、查编织密度、试提手的牢固度,连内侧的标签都没放过,整个过程一丝不苟。
苏念棠和春草站在一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虽然对自家的手艺有信心,可这毕竟是第一次给百货公司交货,难免有些紧张。
“不错,真不错!”刘科长终于放下手里的包,语气里满是赞赏,“做工比样品还要扎实,尺寸也完全符合要求。”他转头对保管员吩咐,“开入库单吧。”
保管员立刻拿出三联单,低头认真填写。春草拽了拽苏念棠的衣角,小声问:“念棠姐,这……这是通过了?”
苏念棠松了口气,笑着冲她点点头。
入库单开好,刘科长仔细签上名字、盖上公章,将其中一联郑重地递给苏念棠:“这是收货凭证,你收好了。下个月八号前,把剩下的七十个包送过来就行。”
“太谢谢您了,刘科长!”苏念棠小心翼翼地把单子揣进贴身的口袋里。
“不用谢我,是你们的东西质量过硬。”刘科长难得露出笑容,“这批包我们打算放在一楼的日用品柜台试销,要是卖得好,下半年说不定还会加订单。”
从百货公司出来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春草兴奋得脸颊通红,拉着苏念棠的胳膊蹦蹦跳跳:“念棠姐!你听见了吗?刘科长说可能要加订单呢!”
“听见了,这下咱们的编织小组,算是真正站稳脚跟了。”苏念棠也难掩笑意,“走,咱们去国营饭店吃点东西,好好庆祝一下。”
两人走进国营饭店,买了两个白面馒头、一碗鸡蛋汤,花了四毛钱和二两粮票。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春草捧着碗,忽然感慨道:“念棠姐,我觉得咱们真了不起。”
“不是咱们,是大家伙儿了不起。”苏念棠笑着纠正她,“是全队人一起努力,才有今天的成果。”
吃完饭,离下午的回程班车还有段时间。两人在街上逛了逛,给编织小组的姐妹们买了些针线,又给村里的孩子们带了几块水果糖。
下午两点,班车准时发车。货顺利交出去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春草上车没多久就靠着车窗睡着了。苏念棠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回去要立刻组织第二批包的生产,质量要盯紧,进度也不能落下,还要……
想着想着,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她靠着春草的肩膀,也沉沉睡了过去。
班车抵达公社车站时,天色已经擦黑。苏念棠刚下车,就看见车站门口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陆劲洲。他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盏马灯,昏黄的光晕在夜色里晕开一片温暖。
“你怎么来了?”苏念棠快步走过去。
“来接你们。”陆劲洲接过她手里的布包,又问,“交货顺利吗?”
“太顺利了!”春草一下子醒了盹,抢着把百货公司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强调,“刘科长说咱们的包做得好,还可能加订单呢!”
陆劲洲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他把买来的东西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转头对春草说:“天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再送念棠。”
春草懂事地摆摆手:“不用啦,我家近,自己走回去就行,你们路上慢点。”
夜色渐浓,星光点点缀满了夜空。陆劲洲推着自行车,和苏念棠并肩走在回村的土路上,马灯的光晕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累坏了吧?”陆劲洲轻声问。
“累是累,但是心里高兴。”苏念棠实话实说。
陆劲洲没说话,从车筐里掏出一个还带着余温的东西递给她。苏念棠接过来一看,是个烤得焦香的红薯。
“哪来的?”她惊讶地问。
“下午去地里看了看庄稼,顺手在田埂上烤的。”
苏念棠小心翼翼地掰开红薯,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她掰了一半递给陆劲洲,两人就这么边走边吃,甜丝丝的滋味从舌尖一直漫到心里。
远处,红星大队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散落的星辰。明天,又将是忙碌的一天:编包、上课、照料地里的庄稼……但没人会觉得厌烦,因为今天,第一批货顺利交付,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在这个1976年的春天,红星大队的人们用一双双巧手编织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个手提包,更是对美好生活的期盼。而这份期盼,正伴着春日的暖阳,一步一步,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