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红星大队的广播喇叭就吱呀响了起来。没有往常熟悉的起床号，取而代之的是王老师略带激动的声音，一遍遍地播报着：“红星大队劳动成果展示会，即将开始——”
苏念棠闻声坐起身，窗外已经传来了隐约的人声。她翻出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上衣仔细穿好，对着镜子将两条麻花辫梳得整整齐齐。陆劲洲比她起得更早，此刻正蹲在院子里，细细拂去那身褪色军装上的灰尘——今天，他要代表技术组登台演示。
“吃早饭了。”陆劲洲端着两碗玉米糊糊走进屋，碗里竟破天荒地各卧着一个圆滚滚的荷包蛋。
“哪来的鸡蛋？”苏念棠满眼惊讶。
“李婶送的，”陆劲洲把碗递到她手里，“说你们今天要忙一整天，得吃点好的垫垫肚子。”
两人匆匆扒完早饭，碗筷都来不及收拾，便快步往大队部赶。清晨的村道上，早已是人头攒动。王大娘挎着竹篮，脚步匆匆地往展示区去，篮子里装着最后一批待贴的展品标签；春草跑得气喘吁吁，手里举着连夜赶制的展板，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铁柱和大牛则小心翼翼地推着风力磨豆机，生怕磕着碰着这台“重头戏”。
大队部的院子里，老周会计正带着几个年轻人摆桌椅。长条凳被排成整整齐齐的三排，前面几张课桌拼在一起，铺上那块艳红的粗布，便成了简易的主席台。福山爷爷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眯着眼指挥：“左边那张桌子歪了，往右挪半寸……哎，对，这下就正了！”
苏念棠刚跨进院子，就被王老师一把拉住。王老师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兴奋：“念棠，县广播站的人真来了！刚才公社通讯员骑车子来报信，说他们八点半准到！”
“这么快？”苏念棠抬头望了望天色，太阳才刚跃出山头没多久。
“可不是嘛，”王老师凑近她，压低了声音，“徐书记说，这次展示会县里格外重视，要当成典型来抓呢！”
两人正说着，一阵嘹亮的歌声从学校方向飘了过来。是孩子们在彩排展示会的开场节目《劳动最光荣》。苏念棠心里一暖，连忙快步走过去看。
二十多个孩子排成两列整齐的队伍，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正跟着王老师的指挥比划动作。虽然有些孩子的动作还略显笨拙，却透着一股子认真劲儿，格外打动人。
“很好！”苏念棠笑着鼓掌，“孩子们，待会儿就这么唱，把咱们红星大队的精神气儿全唱出来！”
孩子们齐声应和，声音清脆响亮：“是！”
回到展示区时，李婶她们正忙着做最后的布置。博古架上，麦秆编织品按类别摆得整整齐齐，每件展品下面都压着一张小纸片，工工整整写着制作者的姓名。旁边的桌子上，摆满了孩子们用捡麦秆换来的学习用品——铅笔、橡皮、作业本，还有两本崭新的《新华字典》，在晨光下格外惹眼。
“这字典是哪儿来的？”苏念棠好奇地问。
“公社奖励的，”王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徐书记听说孩子们用劳动换文具的事儿，特意批了两本送来！”
八点整，各公社的代表陆续抵达。红旗公社来的是孙副主任和刘红霞，东风公社则来了三位干部。徐书记骑着自行车，身后跟着公社的几名工作人员，风尘仆仆地进了院子。众人寒暄几句，便被老周会计引着入座。
八点半，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绿色的吉普车缓缓开进红星大队，这稀罕物顿时引来一群孩子呼啦围上去，好奇地扒着车窗往里看。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扛着沉甸甸的录音设备，一个捧着笔记本，正是县广播站的记者。
徐书记连忙迎上去，双方互相介绍。苏念棠作为展示会的主要组织者，也被喊了过去。她心里难免有些紧张，面上却强装镇定，从容地和记者握了手。
九点整，随着王老师一声响亮的宣布，红星大队劳动成果展示会正式开始。
王老师走到铺着红布的主席台前，对着铁皮喇叭高声道：“红星大队劳动成果展示会，现在开始！第一项，全体起立，唱《东方红》！”
众人齐齐站起身。孩子们站在最前排领唱，清澈的童声划破清晨的空气，大人们紧随其后，歌声铿锵有力，在整个大队部的上空久久回荡。
唱完歌，徐书记走上台讲话。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字字恳切：“……红星大队的劳动教育，不是花架子，是实打实地让孩子们在劳动里学知识、长本领。这个经验，值得咱们全公社推广！”
接着，轮到苏念棠介绍劳动教育的具体做法。她没有拿稿子，就这么实实在在地讲起这半年多的实践：怎么组织孩子们捡麦秆，怎么用劳动积分兑换文具，怎么手把手把编织技艺教给孩子们……讲着讲着，她便沉浸其中，先前的紧张感也渐渐消散了。
台下，陆劲洲坐在技术组的位置上，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偶尔苏念棠望过来时，他便会轻轻点头，眼里满是鼓励。
介绍完毕，便是孩子们的节目表演。《劳动最光荣》的歌声再次响起，响亮又整齐；几个小姑娘跳的《采蘑菇的小姑娘》，动作虽简单，却透着满满的活力，灿烂的笑容格外喜人。表演结束时，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是自由参观环节。前来观摩的人们四散开来，有的驻足欣赏展品，有的凑在一起讨论，广播站的记者则扛着设备，寸步不离地跟着苏念棠，认真记录着她的每一句讲解。
“这个巴掌大的小篮子，是咱们编织小组年纪最小的成员小芳编的，她今年才九岁。”苏念棠拿起一个精巧的小篮子，笑着介绍，“她花了三天的课余时间，捡了足足五斤麦秆，才换来这些编织材料。”
记者将话筒凑近，对着录音设备朗声说道：“九岁的孩子，就能编出这么精细的篮子，真是不简单！”
走到技术展示区时，陆劲洲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轻轻摇动把手，风力磨豆机的风帆便缓缓转动起来，磨盘发出嗡嗡的轻响。金黄的玉米粒从漏斗里缓缓倒入，不一会儿，细腻的玉米面便从出料口簌簌落下。
“这是我们自己改造的机器，”素来少言的陆劲洲，此刻难得多说了几句，“用的都是废旧零件，总共花了不到二十块钱。现在它每天能磨一百斤粮食，大大节省了人工。”
红旗公社的孙副主任看得格外仔细，接连问了好些技术细节。陆劲洲都一一耐心解答，还拿出手绘的图纸给他看。
整场展示会最受欢迎的，当属风车抽水演示。当清亮的水流顺着水管哗哗淌出，涌进水渠时，围观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惊叹声。几个调皮的孩子蹲在水渠边，伸手去接水，清脆的笑声传得老远。
上午的活动，在一场紧张又有趣的编织比赛中被推向了高潮。五个孩子同台竞技，要在二十分钟内编出一个小杯垫。春草担任裁判，王大娘、李婶和福山爷爷则组成了评委团。
哨声一响，孩子们的小手便飞快地忙活起来。麦秆在他们的指尖翻飞，虽然动作还稍显稚嫩，却个个神情专注。围观的大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了孩子们。
二十分钟转瞬即逝。五个形态各异的杯垫被摆在了评委面前，有的编得密实平整，有的略显松散，有的形状规整，有的则歪歪扭扭。但每一个杯垫，都凝聚着孩子们的心血。
评委们凑在一起，仔细端详着，小声讨论了片刻。最后，福山爷爷清了清嗓子，高声宣布结果：“第一名，王小军！他编的杯垫最密实，边角也最整齐！”
叫王小军的十岁男孩，听到自己的名字时，脸唰地一下红了，局促地搓着手，竟有些不知所措。王老师笑着把他拉到台前，亲手给他戴上了一朵鲜艳的纸花。
广播站的记者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将话筒递到王小军嘴边：“小朋友，得了第一名，你高兴吗？”
王小军憋了半天，才小声说道：“高兴……我想拿奖品，给我妹妹换支铅笔，她上学还没有铅笔呢。”
这句朴实的话，瞬间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记者对着话筒，声音带着几分动容：“听到了吗？这就是劳动教育最真实的意义——让孩子们懂得付出，也懂得分享。”
中午时分，展示会暂时告一段落。李婶领着妇女们，早已准备好了简单的午饭：玉米面窝窝头、热气腾腾的白菜炖粉条，还有一大锅鲜香的鸡蛋汤。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气氛格外热烈。
红旗公社的刘红霞挨着苏念棠坐下，满眼羡慕地说：“你们这儿搞得真好，回去之后，我们也得学着搞起来！”
下午的时间，安排的是自由交流和参观。各公社的代表们，先后去看了蒲草晾晒场、编织小组的活动室，还有学校的劳动课教室。广播站的记者则继续穿梭在人群中，录下了许多珍贵的素材。
夕阳西下时，这场热闹的展示会终于圆满落下帷幕。送走了各公社的代表和广播站的记者，红星大队的人们却没有立刻散去，而是自发地留下来，一起收拾场地。
孩子们帮忙搬凳子，妇女们仔细收拾展品，男人们合力拆卸展板。虽然忙活了一整天，每个人都面带倦色，却难掩脸上的笑意。
苏念棠和陆劲洲走在最后。看着渐渐恢复原样的院子，苏念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累了？”陆劲洲轻声问。
“累，但是高兴。”苏念棠转过头，冲他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
陆劲洲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苏念棠接过来一看，是用手帕仔细包着的一块鸡蛋糕。
“这是哪儿来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婶偷偷塞给我的，”陆劲洲解释道，“她说你忙得没吃几口饭，让我一定转交给你。”
鸡蛋糕已经有些干硬了，可苏念棠咬了一口，却觉得满嘴香甜。她掰下一半递给陆劲洲，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夕阳里，慢慢吃着这块简单的点心。
远处的打谷场上，孩子们还没玩够，正追着跑着，清脆的笑声洒满了整个黄昏。炊烟袅袅升起，各家各户的屋顶上，都飘起了晚饭的香气。这个寻常的傍晚，因为这场展示会，平添了几分不一样的温暖与欢喜。
“广播站的记者说，下周五的节目里，会播咱们大队的报道。”苏念棠忽然想起这件事，笑着说道。
“嗯，”陆劲洲点了点头，“徐书记说，这是件大好事。”
是啊，是大好事。红星大队的劳动教育被认可了，大家伙儿的努力被看见了。这比任何奖励，都更让人高兴。
两人并肩慢慢往家走。晚风拂面而来，带着青草与泥土的清新气息。路边的杨树叶子，在风里哗哗作响，像是在为他们鼓掌。
明天，生活又会回到熟悉的日常轨道：继续编手提包，继续上夜校，继续照料地里的庄稼。但这场展示会的成功，却像一颗饱满的种子，在每个人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劳动最光荣——这从来都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红星大队的人们，用一双双手，实实在在实践着的真理。在这个1976年的春天，他们正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最动人的奋斗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