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正月十六,太行山深处。
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将整片山林裹成一片死寂的白。一支残军蜷缩在山洞中,约莫还剩七八百人,个个面黄肌瘦,裹着破旧的棉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洞中央燃着一小堆篝火,火苗微弱,连洞口的积雪都化不开。
李自成靠坐在洞壁,裹着一件不知从哪个官军尸体上扒下来的旧战袄,袄上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胃里像有把钝刀在搅,眼前一阵阵发黑。
“闯王,喝口水吧。”亲兵刘体纯递过一个破陶碗,碗里是刚化的雪水。
李自成接过,手抖得厉害,碗沿碰到嘴唇时发出“咯咯”的磕碰声。水很凉,凉得刺喉咙,但他还是一口喝干,连碗底残留的冰碴都嚼碎了咽下去。
“还有……还有吃的吗?”他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刘体纯低下头:“没了。昨天最后半袋炒面,分给伤兵了。今早派出去的三个探子,到现在没回来……怕是……”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白——要么冻死在山里,要么逃了。
李自成闭上眼睛。
两年前,他还是高迎祥麾下的“闯将”,手下有八千精锐,纵横陕西、山西,打得官军望风而逃。
可现在呢?
坚壁清野。就这四个字,像一把铁钳,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
官军把沿途所有村镇的粮食全收走,水井投毒,房屋烧毁。百姓被强制迁入县城,敢藏匿流寇者,全家处斩。他的队伍像没头苍蝇在山里乱转,抢不到粮,招不到兵,伤员得不到医治,每天都有几十人冻死、饿死、逃跑。
从八千到三千,从三千到一千,现在只剩这七八百人。
而且,外面还有曹变蛟的五千关宁铁骑在搜山。那个姓曹的将军才二十出头,用兵却狠辣得像条毒蛇,自打半旬前上任后,不追不赶,只是把山道全封死,然后慢慢收紧包围圈——他要活活困死他们。
“闯王,要不……咱们降了吧?”一个老卒忽然开口,声音怯怯的,“听说洪承畴在河南招抚,只要放下兵器,既往不咎,还给路费回家……”
“放屁!”李自成猛地睁眼,眼中血丝密布,“高闯王怎么死的?就是信了招抚的鬼话!结果呢?被凌迟处死,传首九边!你想步他后尘?”
老卒噤若寒蝉。
洞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寒风从洞口灌进来的呼啸声。
李自成重新闭上眼,脑中却翻腾不休。
他不甘心。他今年才二十九岁,从米脂县的驿卒到如今的“闯王”,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崇祯三年驿站裁撤,他丢了饭碗,欠了债,被债主告到县衙,打了二十大板,差点死在牢里。是表弟高一功劫狱救了他,从此亡命天涯。
他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感觉。那是个催粮的胥吏,用鞭子抽他爹,他把柴刀砍进那人脖子,血喷了一脸,热得烫人。他也记得第一次攻城,跟着高迎祥打澄城,城墙不高,但守军顽强,他肩膀上中了一箭,还是第一个爬上城头。
更记得与高迎祥对战的那天。舅舅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是他李自成被权利冲昏了头脑,可朱重八一个讨饭的都能当皇帝,他李自成怎么就不行!
意识渐渐模糊。
饥饿、寒冷、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将他拖进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好像看见了一道光——
金光。
---
乾清宫,西暖阁。
炉火烧得正旺,崇祯披着貂裘,正看一份奏报。奏报是曹变蛟从太行山快马送来的,说已围困李自成残部于老君山,不日可擒。
“这个李自成,倒是能扛。”崇祯放下奏报,对侍立一旁的曹化淳道,“围了三个月,还能剩七八百人。”
“困兽犹斗罢了。”曹化淳躬身,“曹将军奏报上说,山中已无粮,流寇饿得吃树皮、啃草根,甚至……甚至有人易子而食。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崇祯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说,这些人为什么造反?”
曹化淳一愣,小心答道:“自然是刁民本性,不安分……”
“不对。”崇祯打断他,“朕看过陕西的奏报,连年大旱,颗粒无收,朝廷的赈灾粮又被层层克扣,到百姓手里十不存一。换作你是百姓,饿得眼睛发绿,是等着饿死,还是跟着‘闯王’去抢一口吃的?”
曹化淳不敢接话。
“朕知道,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崇祯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飘飞的雪,“辽东要军饷,九边要粮草,宗室要禄米,百官要俸禄……哪一项都不能少。可百姓呢?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李自成该死,该千刀万剐。但逼出李自成的那些人——那些贪官污吏、那些克扣粮饷的、那些兼并土地的——更该死。”
曹化淳深深低下头。
“传旨给曹变蛟,”崇祯重新坐回龙椅,“生擒李自成者,赏银千两,升三级。其余流寇,投降者免死,登记造册,遣回原籍。朕……不想再造更多冤魂了。”
“陛下仁德。”曹化淳领旨,顿了顿又道,“英国公递了牌子,请求觐见。”
“宣。”
---
李自成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荒诞、却又真实得可怕的梦。
他梦见自己骑着高头大马,马是白色的,像雪一样白,马鞍镶着金边。身后是百万大军,旌旗蔽日,刀枪如林。他们从陕西打到山西,从山西打到河南,一路势如破竹。官军望风而逃,城池不战而降。
他梦见自己站在北京城下。城墙很高,但城头上没有守军,只有一群瑟瑟发抖的官员,捧着玉玺和降表。城门缓缓打开,他策马而入,街道两侧跪满了百姓,山呼“万岁”。
他梦见自己走进紫禁城。那座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的宫殿,金碧辉煌,一眼望不到头。他在太监的引领下,走过金水桥,走过午门,走过太和殿前的广场。台阶很长,汉白玉铺就,一共九十九级。
他一步一步往上走。
身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绣着五爪金龙,沉甸甸的。头上戴着冕旒,十二串白玉珠在眼前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脚下是云纹靴,踩在台阶上,每一步都发出“咚”的闷响,像心跳。
终于,他走到最顶端。
龙椅就在眼前。纯金打造,扶手是两条蟠龙,龙眼镶嵌着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椅背雕着日月山河,寓意“江山永固”。
他转身,面向广场。
下面黑压压跪了一片人。文官、武将、太监、宫女……全都匍匐在地,额头触地,不敢仰视。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发疼,却又让他热血沸腾。
他缓缓坐下。
龙椅很硬,很冷,但坐上去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忽然明白了——这就是权力。生杀予夺,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一念可定天下兴亡的权力。
他抬起手,想说“平身”。
可就在这时,龙椅忽然崩塌了!
金龙碎裂,红宝石滚落,整个太和殿开始摇晃!下面跪着的人全都抬起头,脸上不再是敬畏,而是讥讽、怨毒、仇恨!他们站起来,向他涌来,手里拿着刀、剑、锄头、木棍——
“昏君!还我爹娘命来!”
“狗皇帝!纳命来!”
“杀了他!杀了他!”
无数双手伸向他,要把他拖下龙椅,撕成碎片!
“不——!!!”
李自成猛地惊醒!
冷汗浸透了破袄,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大口喘气,像条离水的鱼,眼前还是那些狰狞的脸,耳边还是那些咒骂声。
“闯王?闯王您怎么了?”刘体纯被惊醒,急忙凑过来。
李自成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洞顶的岩石。岩缝里渗出的水结成冰柱,在微弱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像梦里龙椅扶手上那颗红宝石。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哑声问。
“快寅时了。”刘体纯看看洞外,“天快亮了。”
李自成挣扎着坐起。胃还在绞痛,腿还在发软,但脑子里那个梦却异常清晰——每一个细节,每一张脸,每一声呼喊。
那不是梦。
那是……预兆。
“体纯,”他忽然道,“咱们还有多少人能战?”
刘体纯一愣:“能站起来的,大概……大概四百多人。”
“够了。”李自成眼中重新燃起火焰,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光,“传令下去,把所有还能用的兵器集中起来,每人发一把。没有兵器的,拿木棍、石头。天亮之前,咱们突围。”
“突围?可外面有五千关宁铁骑……”
“正因为有五千,才要突围。”李自成咬牙,“曹变蛟围了咱们三个月,一直不攻,为什么?因为他觉得咱们已经是死人了,不想浪费兵力强攻。所以他的人一定懈怠,一定觉得咱们不敢出来——这就是机会。”
他站起身,虽然踉跄,但脊梁挺得笔直:“咱们从北面走。北面山势最陡,官军布防最弱。冲出去,一路向北,进蒙古地界。只要进了草原,关宁铁骑就追不上了。”
“可咱们没粮……”
“抢。”李自成声音冰冷,“蒙古部落有牛羊,有马奶,有粮食。只要冲出去,咱们就能活。”
刘体纯看着李自成,忽然觉得闯王变了。之前的绝望、疲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就像……就像赌徒押上最后一注,不成功,便成仁。
“属下……遵命。”他重重点头。
命令悄悄传下去。残存的流寇们被唤醒,听说要突围,有的人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有的人却面露死灰——他们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
但李自成不管这些。他亲自检查每个人的兵器,给伤兵包扎,甚至把自己的破袄撕成布条,分给衣不蔽体的人。
寅时三刻,天边泛起鱼肚白。
雪停了。
李自成站在洞口,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山林,深吸一口气。寒风灌进肺里,像刀子,却让他精神一振。
“兄弟们,”他转身,面对洞内四百多张憔悴的脸,“我知道,你们饿,你们冷,你们想家,想爹娘,想婆姨孩子。我也一样。”
他顿了顿:“但咱们回不去了。从拿起刀造反那天起,咱们就回不去了。官府不会饶了咱们,那些被咱们抢过、杀过的人,也不会饶了咱们。咱们只有一条路——杀出去,活下去。”
“我知道,很多人觉得咱们死定了。但我要告诉你们,我李自成不信命!”他声音陡然提高,“高闯王死的时候,我觉得天塌了。可咱们活下来了!官军围剿多少次,咱们都活下来了!这一次,也一样!”
他从腰间拔出那柄跟随多年的腰刀。刀身满是缺口,血迹洗不净,在晨光中泛着暗红的光。
“愿意跟我杀出去的,拿起你们的家伙。”他高举腰刀,“不愿意的,留下,等官军来抓——但我告诉你们,投降也是死,而且死得更难看!高闯王怎么死的,你们忘了?”
洞内死寂。
然后,一个老卒颤巍巍站起来,抓起一根削尖的木棍:“闯王,我跟你走。”
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有的拿刀,有的拿枪,有的拿锄头,有的甚至只捡了块石头。
四百多人,四百多双眼睛,全都盯着李自成。
“好。”李自成眼中闪过泪光,但很快被他擦去,“出发!”
队伍像一群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出山洞,没入山林。
雪很深,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力气。但没人喊累,没人掉队——因为掉队,就是死。
李自成走在最前面。他的腿在发抖,胃在绞痛,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咬着牙,一步,又一步。
梦中那个坐在龙椅上的身影,在脑中挥之不去。
龙椅很硬,很冷。
但坐上去的感觉……真好。
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轻,却让旁边的刘体纯毛骨悚然。
“闯王,您笑什么?”
“笑我自己。”李自成望着前方,“以前觉得,造反是为了活命。现在才明白……是为了那个位置。”
刘体纯没听懂。
但李自成不再解释。他只是握紧腰刀,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前方,隐约传来官军的说话声。
天,快亮了。
---
同一时刻,北京城,英国公府。
张世泽站在院中,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他刚从宫里回来,崇祯交给他一道密旨——开春后,率天贵军出关,彻底清剿科尔沁部周边所有不服管束的蒙古部落,并重建大宁卫,将大明防线向北推进三百里。
这是个重任,也是个机遇。
但他心中总有些不安。昨夜他做了个梦,梦见一条黑龙从太行山升起,直扑紫禁城。龙眼赤红,满口獠牙,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公爷,起这么早?”老赵披衣出来。
“睡不着。”张世泽转身,“派人去山西,查查李自成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赵一愣:“曹变蛟将军不是已经围住了吗?”
“围住了,未必抓得住。”张世泽望向西方,眼神深邃,“我有种感觉……这条泥鳅,又要滑走了。”
远处,晨钟响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