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江州府城的喧嚣逐渐沉淀。
客栈上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映照着孟清禅清癯而沉静的面容。
陆清尘垂手立于下首,低声汇报。
“师尊,李慕白师弟的尸身及相关线索,弟子已按您的吩咐,正式向江州府衙报案。”
“刑房典史已亲自带人前往南门外现场,此刻应已封锁,仵作正在验尸,衙役勘查现场。”
陆清尘语速平稳,但眼中仍有一丝不解,“只是……弟子愚钝,此案涉及中三品武者,甚至可能有五品高手牵扯其中,寻常府衙捕快,入品者寥寥,他们……真能查出什么吗?”
孟清禅端起手边的清茶,浅啜一口,淡淡道:
“府衙自然查不出真凶。”
“此举,一为表明我寒山剑宗行事磊落,遵循王法,不授人以‘江湖私斗、罔顾律法’之口实。”
“二来,也是将此事暂时置于明面,搅浑水,让真正关心此事、或心中有鬼的各方势力,都动起来。”
“我们,正好可静观其变。”
陆清尘恍然,随即眉头微蹙,说起自己的分析:
“师尊,弟子仔细思量李师弟遇害一事。”
“结合他生前向宗门密报所言,他当时为挑拨天鹰门与铁剑庄争斗,曾暗中查探铁剑庄在郊外的秘密农庄,并与庄内高手有过短暂交手。”
“虽当时蒙面,但我寒山剑宗武学路数特殊,尤其《寒山禅剑》特征明显,对方事后若仔细追查,未必不能猜到是他。”
他顿了顿,语气渐冷:“如今李师弟尸身上确有铁剑庄的《裂金掌》伤痕,且是全力施为所致。”
“这极可能说明,铁剑庄已查知当日潜入者是李师弟,甚至可能将铁剑庄覆灭的一部分原因归咎于他的挑拨。”
“铁剑庄覆灭后,其核心余孽四散,其中不乏高手。”
“他们为报仇,找上落单的李师弟,合情合理。”
“至于那《血战十式》的刀伤……”
陆清尘继续分析,“此刀法虽是军中搏杀之术流传最广,但并非军中专有。”
“江湖上习得此刀法者不在少数,尤其是一些与军方有渊源、或喜好刚猛刀法的江湖豪客。”
“因此,这刀伤未必指向军中之人,很可能就是同一名凶手,或铁剑庄余孽的同党所用。”
“毕竟,铁剑庄能在江州立足,结交三教九流,其庄中有此等实用刀法,也不奇怪。”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师尊,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铁剑庄覆灭后,其原四庄主沈傲峰逃脱,此人乃是五品【翊麾】修为,性情孤僻,嗜武成痴,据说对《裂金掌》浸淫很深。”
“若真是他亲自出手寻仇,以李师弟六品修为,确实难以抵挡。”
“弟子以为,当前首要目标,应放在追查沈傲峰及其残余党羽下落之上!”
孟清禅听完陆清尘条理清晰的分析,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清尘,你分析得不错。沈傲峰,确是最大嫌疑。”
“他既有动机,又有实力,其武学特征也与现场痕迹部分吻合。”
然而,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
“但此事,不能仅仅止步于追查沈傲峰报仇。”
“向府衙报案,除了方才所言,亦是做给天鹰门,以及这江州府内其他有心人看的。”
“沈傲峰如今是丧家之犬,更是各方都想找到的‘香饽饽’。”
“他的名头,正好可以被我们借用。”
孟清禅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江州城的零星灯火,缓缓道:
“宗门此次派我前来,明面上是追查李慕白下落,实则另有深意。”
“江州地处水陆要冲,江湖势力盘根错节,近来更有新兴势力崛起,格局微妙。宗门希望……借势搅局,乱中取利。”
他转过身,目光如古井深潭,看向陆清尘:
“沈傲峰和铁剑庄余孽,便是最好的‘势’。”
“我们可以暗中引导,将李慕白之死、乃至其他一些即将或已经发生的‘意外’,巧妙地与‘铁剑庄余孽报复’、‘沈傲峰兴风作浪’联系起来。”
“让天鹰门、漕帮、盐帮、乃至那个新近冒头的‘互助会’……都卷入这场由‘复仇幽灵’引发的漩涡之中。”
“江州的江湖,平静太久了。也该动一动了。”
孟清禅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只有冰冷的算计,“我们只需在关键处轻轻推上一把,剩下的事,就让这些地头蛇自己去撕咬、去猜忌、去混乱吧。”
“届时,谁在暗中得利,谁又首尾难顾,便会一目了然。”
“而我寒山剑宗,或可在这乱局之中,找到更合适的切入点,获取我们想要的东西,甚至……重新划定江州利益的版图。”
陆清尘心中凛然。
他这才明白,师尊亲至江州,绝不仅仅是为了一名核心弟子的生死。
李慕白的遇害,不幸成为了宗门执行更大战略的一枚棋子,或者说,一个绝佳的切入点和借口。
“计划‘浊浪’,搅乱江州,引发动荡……”
陆清尘低声重复,已然明了宗门的计划代号与核心意图,“弟子明白了。接下来,我们一方面明面上继续追查沈傲峰,施加压力;”
“另一方面,暗中搜集江州各势力情报,寻找可资利用的矛盾与破绽,伺机……点火煽风。”
“不错。”
孟清禅坐回椅中,恢复了那副清雅孤高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些冷酷的谋划从未出自他口,“江州之水,既已因慕白之死而泛起涟漪,那我们……便让它掀起惊涛骇浪吧。”
“看看这水底,究竟藏着些什么魑魅魍魉,又会有哪些‘鱼儿’,忍不住跳出来。”
灯火摇曳,将师徒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窗外,是沉睡中的江州城,而一场由寒山剑宗暗中主导的、名为 “浊浪” 的计划,已然在这寂静的夜晚,悄然启动。
无形的暗流,开始以李慕白的尸身为原点,向着江州江湖的每一个角落,加速蔓延。
清水桥宅院,后院演武场。
秋日的阳光正好,照得演武场青石地面微微发亮。
场边,柳如丝将最后一枚银锭掂了掂,嘴角弯起一个心满意足的弧度,随手收进腰间绣囊。
她今日穿了身便于活动的藕荷色劲装,勾勒出玲珑身段,方才一番针对性的喂招拆解,不仅让柳凤瑶获益匪浅,她自己也活动了筋骨,顺带赚了笔不菲的“指导费”,心情甚是舒畅。
白日指点武学收钱,夜晚与洛儿‘切磋’……这日子,啧啧,给个神仙也不换!
柳如丝心中美滋滋地想着,眼眸流转间自带风情。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府学那两个小丫头片子,林芷萱和楚梦瑶,时不时就来“拜访”,明里暗里用那些圣贤道理敲打她,生怕她这“表姐”越了雷池。
不过柳如丝如今也找到了应对之法——人前,她便是最温婉守礼、关心弟弟的长姐,端茶递水,言语规矩,任谁也挑不出错;
至于人后嘛……她瞥了一眼正在不远处与柳凤瑶说话的陈洛弟弟,嘴角笑意更深,该怎样还怎样,其奈我何?
柳凤瑶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气息尚未完全平复,但眼中神采奕奕。
她最近常来这清水桥宅院,接受陈洛和柳如丝的轮流指导,更有机会与张凤仪、萧月瑶等一帮讲武堂的勋贵子弟切磋交流。
这里汇聚的皆是武道天赋出众、见识不凡的年轻人,相互砥砺之下,她感觉自己的武学进境比过去独自摸索快了何止数倍!
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习武环境,因此来得愈发频繁。
此时训练暂歇,她与陈洛并肩站在廊下,聊起了近日江州府的一桩大事。
“陈洛,你可听说了?李慕白……死了。”
柳凤瑶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尸体在南门外三里处的杂木林里被发现,据说……惨不忍睹。寒山剑宗的人已经报了官,府衙都派人去查了。”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恍惚:“曾几何时,李慕白在我眼中,还是那般耀眼的存在。寒山剑宗核心弟子,年纪轻轻便是六品【昭武】,前途无量,感觉无所不能……谁曾想,竟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那样一个荒僻角落,连尸身都……”
她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物伤其类的感慨,“这江湖,这世事,真是无常。”
陈洛目光微凝,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听着。
柳凤瑶继续道:“寒山剑宗来了两位高人,一位是禅剑长老孟清禅,另一位是云游剑卿陆清尘。”
“他们这些日子还找过我,详细询问了铁剑庄的种种,尤其是覆灭前后的细节。看他们的意思,似乎怀疑李慕白是死于铁剑庄余孽的报复。”
她秀眉微蹙,“据他们说,李慕白尸身上有铁剑庄《裂金掌》的伤痕,还有疑似军中《血战十式》的刀伤……事情恐怕不简单。”
陈洛心中了然。
李慕白自然是死在他的刀下,那记“舍身”直刺,他记忆犹新。
寒山剑宗将嫌疑指向铁剑庄余孽,虽不中亦不远矣——毕竟李慕白死前中过沈傲峰的《裂金掌》,而《裂金掌》的伤痕也坐实了铁剑庄的参与。
这个推断,对他而言,反而是最好的掩护。
没有怀疑到我头上,甚好。
陈洛暗自松了口气,但警惕并未放松。
寒山剑宗眼下盯上铁剑庄的《裂金掌》,未来也有可能通过《血战十式》盯上自己,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更加小心。
“铁剑庄余孽……”
陈洛沉吟道,仿佛在思考这个可能性,“沈傲峰逃脱在外,若真是他们所为,倒也不无可能。柳姑娘,寒山剑宗那边,你如何应对?”
“我只将我知道的、能说的都说了。”
柳凤瑶道,“铁剑庄覆灭一事,我天鹰门虽有参与,但主要是针对其不义之举。至于余孽报复……我也无法确定。不过,”
她看向陈洛,眼神清澈,“此事扑朔迷离,你这里往来人多,消息也灵通,还需多加留意。寒山剑宗势大,若他们执意追究,恐会牵连甚广。”
“多谢提醒,我会留意的。”陈洛点头。
他心中已有了计较,必须尽快通知沈清秋,让她和沈傲峰更加小心隐蔽,近期切不可再有任何动作,更不能露头。
寒山剑宗既然将矛头指向他们,必然会加大搜查力度。
以互助会如今在江州布下的耳目——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却每日穿行于大街小巷的垃圾清运队——要在城里盯住某些特定区域或发现异常,并不算太难。
沈清秋等人藏匿的城南青竹帮附近,早已在互助会隐形的监控网络之中。
陈洛打定主意,晚些时候便安排可靠之人,将寒山剑宗的动向和警告传递过去。
他对沈清秋,确实存有几分好感和一丝怜悯。
这好感与怜悯,很大程度上源于沈清秋能稳定提供他所需的“红颜缘玉”。
铁剑庄与他本无仇怨,沈清秋如今的处境也算可怜,能帮一把,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还能维系这条珍贵的“缘玉”来源,何乐而不为?
至于柳如丝……陈洛瞥了一眼正在不远处美滋滋数着银子的窈窕身影。
她身为专为六扇门服务的“玉罗刹”,追捕铁剑庄余孽本是职责所在,亦有赏金可图。
但陈洛不打算将沈清秋的下落告诉她。
一来,他不愿见两方冲突,无论哪边受损,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可能断了他的“缘玉”;
二来,他也隐隐觉得,柳如丝如今沉浸在与他的“姐弟”柔情和这宅院的安逸生活中,似乎对追捕逃犯的“公务”并不十分上心,能拖则拖。
阳光西斜,将廊柱的影子拉长。
演武场重归宁静,但江州城内的暗流,却因李慕白之死与寒山剑宗的介入,而变得更加汹涌诡谲。
陈洛身处漩涡边缘,既要小心隐藏自身秘密,又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更要维系那微妙的平衡与来之不易的“滋润”生活。
这看似平静的清水桥宅院,实则已是风暴眼中,一方短暂而脆弱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