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从瓢泼大雨变成了绵密的雨丝,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街面的积水很深,浑浊的雨水哗啦啦地流淌,倒映着屋檐下零星几盏还未熄灭的灯火。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湿冷的、灰蒙蒙的水汽里,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萧绝还站在街对面的屋檐下。
手里攥着那把素青色的油纸伞,攥得很紧,很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微微颤抖。
但他感觉不到。
他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那种黏腻的不适,感觉不到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里的刺痛。
他只感觉到手里这把伞。
这把……她给的伞。
不,不是“给”的。
是“借”的。
是“我家娘子说,雨大,借您一把。”
借。
一个字。
轻得像叹息,却像一道惊雷,在他死寂的心里炸开,炸得他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
街对面,“美人坊”的门口已经空了。
云无心和温子墨各自撑着伞,一前一后,走进了巷口的雨幕里。丫鬟跟在他们身后,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很快也消失在视线尽头。
马车的声音隐约传来,车轮碾过积水,哗啦啦的,渐行渐远。
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只剩下雨声。
和他手里这把伞。
萧绝没有动。
他就那样站着,站在窄窄的屋檐下,站在绵密的雨丝里,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
久到雨丝打湿了他的肩膀,打湿了他攥着伞的手,打湿了他脚下那一小片干地。
久到远处的灯火又熄了几盏,整个小镇都沉进了深沉的雨夜里。
他还是没有动。
因为他不敢动。
怕一动,手里这把伞就会消失。
怕一动,刚才发生的一切,就会像一场梦,醒了,就散了。
---
雨丝飘进他的眼睛。
他眨了眨眼,水珠滚落。
视线有些模糊。
但他还是死死地盯着巷口的方向,盯着那片空荡荡的、只剩下雨幕的黑暗。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看向自己手里这把伞。
素青色的伞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竹制的伞骨很结实,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实在的、温暖的分量。
伞柄……是温的。
不是错觉。
是真的,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是那个丫鬟的手温吗?
还是……她握过这把伞?
他不知道。
他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这把伞,是她让丫鬟送过来的。
是她说的“借您一把”。
是她……看见他了。
不再是彻底的无视。
不再是冰冷的“高抬贵手”。
是一把伞。
一把在雨夜里,能让他撑着的伞。
---
萧绝的嘴唇,开始颤抖。
他想笑。
想大声地笑,想疯狂地笑,想像个疯子一样,在这空无一人的雨夜里,对着这把伞,大笑一场。
但他发不出声音。
喉咙里像堵了什么,又干又涩,又疼又胀。
他只能咧开嘴,扯出一个近乎傻气的、扭曲的笑容。
雨水流进他的嘴里,咸涩的,冰凉的。
但他尝到的,却是甜的。
像他很多很多年前,第一次尝到冰糖的味道。
那种纯粹的、简单的、几乎要让他落泪的甜。
---
他就那样站着,咧着嘴,傻笑着。
像个第一次得到糖果的孩子。
像个在荒漠里走了太久太久、终于看见一滴水的人。
像个……终于等到了一点点回应的、最卑微的乞丐。
雨水浇在他的头上,浇在他的肩上,浇在他湿透的布衣上。
但他不在乎。
他就那样站着,在雨里,傻站了足足半个时辰。
一动不动。
只是死死地攥着那把伞,死死地咧着嘴笑,死死地看着巷口的方向。
直到双腿麻木,直到浑身冻得发僵,直到雨水流进眼睛,视线彻底模糊。
直到……他终于确认,这不是梦。
这把伞是真的。
她说的“借您一把”是真的。
她看见他了,是真的。
---
然后,他终于动了。
很慢,很慢。
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像是生怕这把伞会突然消失。
他先是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手指,一点一点,将伞柄握得更稳。
然后,他缓缓地、几乎是虔诚地,将伞举起来,举过头顶。
“咔哒。”
一声轻响。
伞撑开了。
素青色的伞面,在雨夜里像一朵缓缓绽放的花。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清脆的啪嗒声,像某种古老的、温柔的韵律。
萧绝撑着伞,站在伞下。
雨水被挡住了。
虽然还有斜飞的雨丝打在身上,但至少,头顶有了遮挡。
他站在伞下,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雨水的味道,有泥土的味道,有……这把伞上,淡淡的桐油和竹子的味道。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药草香。
是她的味道吗?
他不知道。
但他宁愿相信,是的。
---
他就这样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回了客栈。
脚步很慢,很稳。
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像是要把脚下的青石板路都踩进心里。
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像是怕颠簸了伞,怕惊扰了伞下这片小小的、温暖的空间。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雨声,和他踩过积水时,发出的沉闷的、规律的脚步声。
还有……他心跳的声音。
怦,怦,怦。
一下,又一下。
沉重,有力,像战鼓,像惊雷,像……他终于活过来的证明。
---
客栈的门还开着。
掌柜的已经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听见动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萧绝撑着那把素青色的伞走进来,愣了一下。
“爷,您……”掌柜的揉了揉眼睛,“您这伞……”
“借的。”萧绝说。
声音嘶哑,但很清晰。
掌柜的“哦”了一声,看着萧绝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过大堂,走上楼梯,心里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这位爷……怎么笑得那么……傻?
而且浑身湿透了,怎么不先把伞收起来?
掌柜的摇摇头,没多想,又趴下去睡了。
---
萧绝上了楼,回到房间。
他没有立刻关门。
而是站在门口,撑着伞,又站了一会儿。
像是在确认,这把伞,真的跟着他回来了。
然后,他才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伞收起来。
“唰——”
伞面合拢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站在门口,低头看着手里这把收拢的伞。
伞面湿漉漉的,往下滴水。竹制的伞骨上挂满了细小的水珠,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走进去,关上门。
---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炭盆里银霜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萧绝没有换衣服。
他就那样湿漉漉地站着,站在房间中央,看着手里这把伞。
然后,他走到墙角,找来一块干净的、柔软的布——是他昨天刚从布庄买来的,本来打算用来擦那些地图和笔记,但一直没舍得用。
现在,他用这块布,来擦这把伞。
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从伞尖开始擦起。
伞尖是铜制的,已经被雨水泡得有些发暗。他擦得很仔细,连最细小的凹槽都不放过。
然后是伞骨。
每一根竹骨,他都擦过。擦去上面的水珠,擦去沾着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泛出竹子原本温润的光泽。
最后是伞面。
素青色的油纸,已经被雨水浸透了,湿漉漉的,很脆弱。他不敢用力,只能用布轻轻地、一遍一遍地按压,吸去多余的水分。
动作很慢,很轻柔。
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像在抚摸最心爱的人的脸。
---
擦了很久。
直到伞面上的水迹几乎都干了,直到竹骨上的水珠都擦净了,直到这把伞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
但萧绝没有停。
他又找来另一块干净的布,铺在桌上。
然后,他将伞放在布上,撑开一点点——不是完全撑开,只是撑开一个小角度,让伞面的内侧也能接触到空气,慢慢风干。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直起身,长长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低头看向自己。
浑身上下,从头发到衣服,全都湿透了。水珠顺着衣角往下滴,在地面上积了一小滩水渍。
但他不在乎。
他走到柜子前,取出干净的衣裳,开始换衣服。
动作很慢,很机械。
像是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还沉浸在那把伞带来的震撼里,无法正常运转。
---
换好衣服,他走到桌前坐下。
桌上还摊着那些地图和笔记,那些关于苏州官场的分析,那些破局的推演。
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无法从墙角那把伞上移开。
伞撑开一个小角度,放在铺着干净布的桌上,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
油灯昏黄的光晕,照在素青色的伞面上,映出温暖而柔和的光泽。
像她。
干净,清冷,但……有温度。
萧绝的嘴角,又不受控制地咧开了。
那个傻气的、近乎痴傻的笑容,又回到了他脸上。
他就那样坐着,看着那把伞,傻笑着。
笑了很久。
直到眼睛发酸,直到脸颊发僵。
直到……他终于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
夜深了。
雨渐渐停了。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闷闷的,一下,又一下。
萧绝终于站起身,走到墙角。
他小心翼翼地将伞重新收拢,握在手里。
然后,他走到床边,掀开枕头——枕头下压着一只小小的、陈旧的木匣。是他从山里木屋带过来的,里面装着那只旧荷包,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他打开木匣,将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一边。
然后,他将那把伞,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放了进去。
伞很长,木匣有些短。他调整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让伞能够完全放进去,又不被压折。
然后,他盖上匣盖。
“咔哒。”
锁扣合上的声音,很轻。
但在他听来,像是最庄严的仪式。
---
做完这一切,萧绝重新坐回桌前。
他看着桌上那些地图和笔记,看着那些他这半个月来,呕心沥血整理出来的、破局的思路和计划。
然后,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第一步:周明远。”
字写得很用力,墨迹深深透进纸背。
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明,更坚定。
像终于找到了方向的将军。
像……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活过来的人。
---
窗外,天快亮了。
雨后的天空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一抹淡淡的、灰白的光。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萧绝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会再傻站,不会再自我感动,不会再做那些隔靴搔痒的、可笑的尝试。
他会用他自己的方式。
用将军的方式。
去帮她。
哪怕她永远不知道。
哪怕她永远不领情。
哪怕……那把伞,也只是“借”的。
但至少,他有了这把伞。
这把在雨夜里,让他撑着的伞。
这把……被他仔细烘干、珍藏起来、会永远放在枕头下的伞。
这就够了。
足够他,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