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去十来天,晨起时白霜更重了,厚厚一层铺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层细盐。柳树的枯枝上也挂满了霜花,毛茸茸的,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阿贵这天起得格外早。
天还没亮透,他就披着棉袄出了门。走到“美人坊”门口时,下意识地先往街对面看了一眼——那棵老柳树下空荡荡的,没有人。
他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那位爷昨天就没来。
已经两天了。
阿贵站在原地,搓了搓冻僵的手,哈出一口白气。心里那股说不清的不踏实感,还在。
他走到铺子门口,开始卸门板。手碰到冰冷的木板时,又忍不住往柳树下瞟了一眼。
空的。
只有霜,和几片冻硬的枯叶。
阿贵摇摇头,专心卸门板。一块,两块,三块……动作比平时慢些,像是在等什么。
但什么也没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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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刻,街市渐渐苏醒。
卖早点的王老汉推着车来了,照例停在老位置。生火时,他抬起头,习惯性地朝柳树下打招呼——嘴都张开了,才想起来那里没人。
“啧。”王老汉挠挠头,把到嘴边的“早啊”咽了回去,低头继续忙活。
但心里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就像天天见的猫突然不见了,虽然那猫也不亲他,但不见了吧,又觉得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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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左右,“美人坊”开门营业。
第一位客人是镇东的刘婶,来抓治咳嗽的药。她走进铺子时,还回头看了一眼柳树下,然后小声问阿贵:“阿贵啊,今天那位……没来?”
阿贵正在抓药,闻言手一顿,含糊道:“嗯……没来。”
刘婶“哦”了一声,没再问。但抓完药离开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像是好奇,又像是……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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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晌午,议论渐渐多了。
茶摊上比平时热闹些——天气冷了,人们更愿意聚在一起喝热茶闲聊。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拐到了那位消失的“门神”身上。
“真走了?两天没来了吧?”
“可不是嘛,昨天就没来,今天也没来。”
“看来是真放弃了。要我说,早该走了,天天站在那儿,像个什么样子。”
“不过……还挺突然的。之前站得那么执着,风雨无阻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可能是想通了呗。云娘子那态度,明摆着没戏,再站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也是……唉,其实那位爷也挺可怜的,看着怪落魄的。”
“可怜?你忘了他之前那气势?眼睛一瞪,吓死个人。要我说,走了好,清静。”
议论声此起彼伏,像冬日里取暖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热闹,但没什么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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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坊”里,阿贵一边擦柜台,一边听着外面的议论。
心里那点不踏实,越来越重。
他偷偷看了一眼柜台后的云无心——她正在给一位年轻妇人诊脉,神情专注,动作轻柔。诊完脉,开了方子,又仔细交代了注意事项。妇人连连道谢,拿着方子去抓药了。
云无心这才抬起头,目光很自然地扫过铺子,扫过门外。
扫过那棵空荡荡的老柳树。
阿贵注意到,她的目光在那里停留的时间……好像比平时长了一点。
就一点点。
也许就半次呼吸的时间。
然后她就移开了目光,继续整理诊案。
表情还是那么平静,看不出什么异常。
但阿贵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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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温子墨来了。
他是来送一批新到的账本的,马车停在铺子后门。他抱着厚厚一摞账本走进来时,阿贵连忙上前帮忙。
“温大夫,这么多账本啊?”阿贵接过一部分,手臂一沉。
“年底了,各处都要盘账。”温子墨笑了笑,将账本放在柜台上,“云姑娘在吗?”
“在,在后堂配药呢。”阿贵说,“我去叫。”
“不必,我等等。”温子墨说着,很自然地走到柜台后,拿起一本刚刚送来的账本翻看。
翻了几页,他抬起头,像是无意间提起:
“对了,今天外面……挺清静的。”
阿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啊……是啊。”阿贵挠挠头,“那位爷……两天没来了。”
温子墨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但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像是个……放松的笑容。
他继续翻账本,翻了一会儿,云无心从后堂出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瓶,见温子墨在,点了点头:“温大哥来了。”
“嗯,送账本。”温子墨放下手里的账本,看着她,“另外……有件事。”
云无心将药瓶放在柜台上:“什么事?”
温子墨顿了顿,声音温和了些:“外面那位……萧将军,好像没来了。”
他说得很随意,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云无心的动作没停,她拿起账本,翻开,目光落在第一页的数字上。
“嗯。”她说。
就一个字。
没有问“什么时候走的”,没有问“去哪了”,没有问“为什么”。
就一个“嗯”。
像是听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温子墨看着她平静的侧脸,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
“他总算想通了。”
这句话他说得轻,但很清晰。
像是在替她松了口气,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云无心翻账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下,轻微到几乎看不见。
但她确实顿了一下。
然后,她继续翻页,声音平静:
“是吗。”
不是疑问,是陈述。
像是在说:哦,知道了。
然后就没了。
温子墨看着她,看了几秒钟,最终没再说什么。
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开始跟她核对账目上的几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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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云无心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温府。
今天她不是步行,温府派了马车来接——天气冷了,温子墨特意安排的。
阿贵帮她提着药箱,送她到铺子门口。
云无心走下台阶时,脚步很稳。
但就在要上马车时,她的目光,很自然地扫过街道——扫过那棵老柳树,扫过树下那片空荡荡的地方。
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的时间……比午时长了一些。
也许有一秒。
也许有两秒。
她站在那里,看着那片空荡荡的地方,看着那棵挂满霜花的枯树,看着地上几片被踩过的枯叶。
眼神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是……看着。
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
但她等来了什么呢?
只有深秋傍晚的风,冷冽地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了个旋,又落下。
只有远处街市的喧嚣,热闹,鲜活,却与她无关。
只有……一片空。
云无心收回目光,伸手扶住马车门框。
动作从容,神情平静。
然后她登上马车,坐了进去。
车夫扬起马鞭,车轮缓缓转动。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轱辘声。
阿贵站在铺子门口,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他忽然想起刚才云无心看向柳树下的那个眼神——
虽然平静,虽然短暂。
但确实……停留了。
比平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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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云无心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
车窗外是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街边陆续亮起的灯火。车轮声单调而规律,像某种永不停歇的钟摆。
她闭着眼,但脑海里却浮现出那片空荡荡的柳树下。
浮现出那个曾经站在那里的、笔直的身影。
浮现出那双沉沉地看着她的眼睛。
浮现出……他最后那天,苍白如鬼的脸色,和几乎站立不稳却依旧挺直的背脊。
然后,她睁开眼。
目光落在车厢内昏暗的角落里。
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模糊的阴影。
她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手,轻轻按在左肩的位置——那里曾经有一道伤疤,早就愈合了,连痕迹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可这一刻,那里隐隐作痛。
像有什么东西,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被轻轻扯了一下。
很轻。
但很清晰。
清晰到她无法忽略。
云无心缓缓放下手,重新闭上眼睛。
马车继续前行,驶向温府,驶向那个温暖而平静的家。
而那片空荡荡的柳树下,那棵挂满霜花的枯树旁——
只有风在吹。
只有霜在化。
只有一片……被打破的“习惯”。
和那份无人知晓的、微不可查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