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开春,津门“育才高级财会专科学堂”招进了两位背景迥异的新生。一位是家道中落、被父母硬塞进来指望“回头”的索八爷;另一位,则是揣着母亲变卖嫁妆、姐姐辛苦积攒的血汗钱,满怀憧憬又忐忑不安前来求学的钱礼韦。
钱礼韦本有另一条看似更稳妥的路。宋少轩曾给过机会。让他跟着方家良读书学手艺,但他自己摇头不要。
母亲钱李氏禁不住他软磨硬泡,最终依了儿子的心思,决意让他走一条自己“喜欢”的路。这喜欢是什么,年少的钱礼韦或许也说不清,只模糊觉得,该是比在工厂里流着臭汗更有出息、是更“光亮”的前程。
钱家这几年,全靠着大女儿钱礼莀在宋府乖巧干活撑着。那姑娘除了陪伴夫人每月有一份固定的零花,自己更是拼了命地学本事,制衣裁剪,跑腿传话,但凡能挣钱的活计都肯干。
挣来的钱,她自己几乎分文不留,全数捎回家中,给哥哥弟弟零用,给母亲维持家用。正是靠着女儿这份远超同龄人的坚韧与牺牲,钱家才能勉强维持住体面,甚至攒下一点微薄的积蓄。
钱李氏的算盘打得简单:横竖就三年工夫,撑死了花费五百大洋。她掏出家中所有积蓄,发现犹嫌不足,最后一咬牙,打开自己那口陪嫁的樟木箱子!
将几件银饰、一块压箱底的织锦缎子,还有一对早就不戴了的金镯子,丈夫留下的一对花瓶,统统寻了街角的“包袱斋”,压着价卖了出去。
凑够了沉甸甸的一包银元,她瞒着所有人,将小儿子钱礼韦送上了去津门的火车。她心里怀着最朴素的愿望:儿子读了书,识了字,学了真本事,将来总能摆脱这仰人鼻息的命运,堂堂正正立住脚。
可她万万不曾料到,这片苦心,却将小儿子推入了“命运”的旋涡。阶层的鸿沟,有时并非明目张胆的歧视,而是无声无息渗透的自卑,让人在不知不觉间,脊梁就弯了下去。
学堂里,触目所及皆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他们的派头,他们的谈吐,他们随手花用而毫不心疼的银钱,都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映照出钱礼韦身上那层由母亲和姐姐用血汗勉强织就的“体面”是多么脆弱。
起初,靠着姐姐为他精心缝制、款式并不落伍的衣衫,母亲准备的干净可口的吃食,以及偶尔捎来的、来自宋府商行的“时髦”玩意儿。他还不觉得差距,别人少有的钢笔,时兴的香皂、雪花膏。他还能维持住一份小小的骄傲,甚至收获过一些羡慕的目光。
可自从与索八那伙纨绔子弟有了接触,他眼前陡然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有钱”的生活,不是精打细算的体面,而是肆意挥霍的畅快。
他们对一切享受视为理所当然的淡漠。十几岁的少年,心智如同未干的石膏,极易被塑造。新鲜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垮了他原本就不甚坚固的心防。
他开始感到一种混合着羞耻的向往,在那些公子哥高谈阔论“某家西餐社的牛扒美味”、“某某地方的戏子漂亮”、“昨晚输了多少”时,他忍不住好奇地探问,语气里不自觉地便带上了讨好与恭维,腰杆也在那些漫不经心的目光下,悄悄弯下了几分。
而另一边的索八,踏入这所学堂后,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他原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混个文凭手到擒来。
可当面对那些代数、几何时,他久已生锈的脑筋完全转不动了。自己第一次在学业上碰了壁。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那帮纨绔圈子里,他如鱼得水——论遛鸟品戏、论吃喝玩乐、论挥金如土的门道,他堪称“行家”。
学业上的无能,促使他紧紧地抓住这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领域,变本加厉地沉溺其中。于是,两个在不同方向上感到失落、寻找依托的少年,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处。
钱礼韦跟在索八身后,睁大了眼睛,见识着所谓“上流”生活的光怪陆离,那自卑混合着虚荣一点点侵蚀着他。索八呢,身边有了这么一个对自己所言所行流露出惊叹与追随的“跟班”,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装点了他已然空虚的门面。一个渴望被接纳,渴求触摸那云端的生活;一个需要被仰望,需要维持那摇摇欲坠的派头。
他们都开始把手里的银钱不当钱。索八花的是家族最后的老本,钱礼韦挥霍的,是母亲压箱底的嫁妆和姐姐在深宅大院中一点一滴熬出的血汗。
但这两人在学堂里,终究只是不入流的边缘角色。这所学堂水深得很,里头多的是真正有钱有势的主儿。
顶有钱的,当属李少爷。他爹是津门地面上响当当的“仁记李”,专做洋货进出口,家底厚得能淌出油来。李少爷一身行头从头到脚都是舶来品,金丝眼镜锃亮,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带着商贾之家特有的精明。
最有地位的,则是陆校长的亲侄儿,陆公子。他父亲在北洋政府里任着外交总长的要职,是正经的官宦子弟。陆公子为人倒是低调些,可那份骨子里透出的矜持与优越,寻常人学都学不来,走到哪儿都自然被人高看一眼。
而最惹人注目,也最让这帮半大少年心痒痒的,却是一位女学生。以晴姑娘是个年轻的寡妇,她不仅功课拔尖,更兼见识广博,打扮时髦而不俗艳。
更吸引人的是她的阅历,最新的时装样式、最流行的汽车,珠宝的切工渊源,都能娓娓道来,言之有物。即便是字画古玩、梨园戏曲,她也能品评几句,且说得在行在理。
这份才情与风韵,把心高气傲的李少爷和眼高于顶的陆公子都牢牢吸引住了,只要以晴在的场合,这两人总是不自觉地凑过去搭话,试图博她青睐。
这一切,都被缩在人群外围、又渴望挤进中心圈子的钱礼韦看在眼里。当听到旁人议论以晴的来历,提到“京城”、“宋府”这些字眼时,他脑子里“嗡”地一声,仿佛黑暗里猛地抓到了一根最亮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