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笔开销下去,钱匣子眼见着就空了一半。剩下的三千多块大洋,得支撑这上下数十口人一整年的嚼谷。
老管家都不用去碰算盘,只心里默算一下,眉头就锁成了死疙瘩。按这府里往常的派头,这点钱,能对付半年就算老天爷开眼,少爷学好了。
怎么够呢?光是吃饭这一项。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各房有头有脸的姨太太,每日米面粮油、鸡鸭鱼肉、时鲜菜蔬,哪一样不要钱?
稍微像节省点,一个月没有一百大洋打不住。这还不算老爷少爷们隔三差五下馆子“尝鲜”,太太小姐们的糕点。还有那一大家子人,衣裳要添,头面要打,胭脂水粉不能少,三节两寿,人情往来不能断,哪一处不是钱窟窿?
最要命的,是那位索八爷。索家上一辈家主子嗣艰难,中间几个孩子都没能留住,如今只剩这一根独苗,排行第八,阖府上下便都“八爷”、“八爷”地宠着叫着。老来得子,又是最小的,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位八爷别的本事没有,在“花钱”一道上,却是天赋异禀。听戏,要包前排官座,还得给角儿捧场送行头;遛鸟,寻常的看不上,自个又不会玩,勤等着让人骗。更是爱打扮,喜出风头。他一个人,轻轻松松,一个月就能造掉好几百大洋,顶得上寻常百姓一家数年的开销。
管家明白这五千大洋,听着不少,可投进索家这架早已破损却依然奢靡运转的大机器里,恐怕连个响亮的水花都溅不起多久。他几乎已经能看到几个月后那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的窘迫光景了。
外头提起索八爷,茶余饭后都当个笑话,说他是败家子里的“翘楚”,纨绔中的“典范”。
可这话,一丝一毫也吹不进索家那两扇日渐沉黯的朱漆大门里。在门内,在父母眼中,在那些看着他长大的老仆心里,八少爷依旧是顶顶好的孩子。聪明,有孝心,只是年纪尚轻,有些贪玩罢了。将来?将来必定是要光耀门楣、重振家声的。
这话,搁在五六年前,或许还不算全错。小时候的索八,确是个伶俐孩子,读书好,见了长辈礼数周全。可这“将来”的根苗,还没扎稳,赖以生长的“土壤”便先崩塌了。
前朝龙旗一降,索老爷的精神气儿仿佛也跟着那面旗子一块儿坠了地。他半生宦海,学问本事都在那套旧规矩里,如今乾坤颠倒,他成了无所依傍的“遗老”,满腹经纶换不来一升粟米。
苦闷无处排遣,便日日借酒浇愁。起初还在书房独饮,后来索性呼朋引伴,在花厅里摆开筵席,丝竹管弦,醉生梦死,试图在那杯盏碰撞和戏文咿呀中,消解那蚀骨的惶惑与失落。
家里头的“天”塌了半边,规矩自然也松了绑。母亲心疼老爷,更心疼索八,眼对这根独苗加倍的溺爱,仿佛把对未来的惶恐,都化作了对儿子的期盼。
严厉的索老爷要么醉倒不省人事,要么独自对着一轮冷月唉声叹气,那曾经令索八畏惧的戒尺和呵斥,早已蒙尘。
于是,索八在十几岁最塑造性格的时期如同脱了笼头的小马驹,被几个早就盯上他的世家纨绔子弟轻易引了出去。
他先学会了遛鸟,接着是耍钱,推牌九,打麻将,再是烟酒女色。越玩越大,越玩越没边界,也越来越堕落。
头一次揣着空空的钱袋、带着一身烟酒气深夜回家时,他心里也曾“怦怦”乱跳,偷偷从角门溜进去,生怕撞见父亲。
可一夜忐忑过去,风平浪静。父亲宿醉未醒,母亲只当他在外头用功久了。那点畏惧,便像晨雾见了日头,倏地散了。
他胆子越来越大,在那些狐朋狗友的吹捧和阿谀里,渐渐找到了比读书更“实在”的乐趣和“价值”。
不知不觉间,那个眼神清亮的孩童影子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袋浮肿、讲究吃穿玩物、满口市井俚语的新派纨绔。
这一老一少,一个在外醉梦,一个在外胡混,里外里折腾了好几年。再加上几个嫁出去的姑奶奶,被自家不成器的姑爷撺掇着,三不五时回娘家“打秋风”,不是手头紧,就是想合伙做那注定亏本的“买卖”,索家那点看似厚实的家底,眼见着就被掏出了窟窿。
直到这时,沉溺酒乡的索老爷和一味溺爱的索夫人才恍然惊觉:这家,快要撑不住门面了;往后,能指望的,似乎也只有这个独子了。
夫妻俩难得地坐在一处,对着昏暗的灯烛合计了半宿。末了,得出一个结论:还得让儿子读书!儿子是顶聪明的,只是被时局和家里耽误了,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天分。送到外地去,找个好学堂,严加管束,学成回来,自然就能把这份家业撑起来。
索八听了,心里自有盘算。他知道那些正经的国立学校、知名学堂自己定然考不进去,便顺着父母的意思,点名要去津门那所新办的“高级财会专科学堂”。
他早打听过了,这学堂名气不小,关键是不用考,只要交得起那一年上百大洋的昂贵学杂费就行。
这学堂,正是宋少轩出资兴办的私立新学,不拿北洋一分钱补贴,全凭学费和捐助运营。校长陆先生,是位从东洋早稻田大学学成归来的新派人物,治学以严厉着称。
学堂入门宽松,可毕业极难,本是宋少轩为培养实用商业人才所设。可这“有钱就能进”的门槛,却恰好成了索八这等子弟的绝佳去处。
这一去津门,对索家而言是望子成龙的最后一搏,对索八来说,却是困鸟出笼,猛虎归山。算是彻底放了羊,也彻底完了。
学堂里,俨然两个世界。一边是那些真正商贾世家送来的子弟,他们入学既为钻研学问,更为结交同侪,拓展人脉,言行举止间已带出几分接班人气质。
另一边,则是如索八这般,被家里“望子成龙”的愿望硬塞进来的纨绔公子。他们聚在一处,比的不是功课,是衣着是否时髦,怀表是否金亮,谁又新得了稀罕洋货,谁在租界的舞厅更吃得开。学问?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更要命的是,这财会学堂设有“女子部”,里面大半是家境殷实、有心学些自立本领的良家少女。
这一下,可像滴油落进了滚水。索八这伙子人,功课一塌糊涂,在这方面却无师自通。天天下了学,就聚在女子部门口不远不近的地方,或倚或靠,吹着轻佻的口哨,说着自以为风趣实则轻浮的言语,目光像钩子似的,追着那些低着头匆匆走过的女学生。
学堂规矩极严,陆校长铁面无情,明令禁止骚扰女学生,违者立即开除。因此,这帮人多数时候也只是“有心没胆”,只敢远远坠着,过过眼瘾和嘴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