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英雄谱

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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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借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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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朔风如同疯狂的恶兽,在卫国都郊外荒芜的原野上肆意奔腾咆哮,卷起遮天蔽日的尘沙与败叶枯草。枯黄的草茎被连根拔起,在空中打着绝望的旋儿。旷野死寂,几顶破烂的帐篷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形同几只匍匐在地的狼狈瘦驼。灰蒙的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几乎与冻土接壤,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

帐篷的一角,卫灵公姬元缩在一堆篝火的余烬旁。他身上那件曾经华贵的狐裘,如今只剩灰败的颜色,沾满了污垢与尘土,硬邦邦地裹着他瑟瑟发抖的身躯。跳跃的火星微弱得可怜,苟延残喘地舔舐着几块潮湿的朽木,映得他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漆黑的窟窿,里面两簇幽暗的微光,是仅存的希望也在急速熄灭。他伸出枯瘦的手靠近那点可怜的温度,指尖传来的不是暖意,而是地下渗上来的、透骨钻心的冰寒,激得他猛烈一哆嗦,喉间发出压抑不住的“嘶”声。

前几日还端坐高堂、俯视百官的卫君,转眼已成为这片荒野里最卑贱的流亡者。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萧瑟的死寂。仅存的几名披甲侍卫拖着一截碗口粗、被寒风冻得僵直的枯木树干,“咚”的一声闷响,砸在余烬旁溅起几点火星。没人言语,空气凝滞,唯余风刀割过帐篷破口的“噗噗”声与朽木烧裂时“噼啪”的轻响,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侍卫长孙良,脸上的尘土被汗水冲出几道深壑,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君上……看这天色,怕又有大雪……这几顶薄帐,风雪大了……” 话未尽,寒意已如实质般逼上脊梁。

姬元猛地抬头,眼神如困兽骤然被惊扰,射出极短暂却异常凌厉的光,狠狠刺向孙良,几乎要将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卫洞穿。然则那锐利的锋芒转瞬即逝,迅疾被更深沉的疲惫与无边无际的灰暗吞噬殆尽。他嘴唇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气音,最终颓然垂下头颅。枯瘦肮脏的手指深深抠进膝上冰冷的狐裘褶皱中,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那布帛撕碎。

风势陡然增强,如刀斧劈斫。帐篷入口处一块原本未压牢的毡布被狂风“呼”地掀起卷开,一股裹挟着尖锐冰碴和雪沫的寒流猛灌而入,挟着刺骨的死亡气息,瞬间噬灭了那点可怜的篝火余温。彻骨的冰凉如毒蛇钻进骨髓,姬元猛地蜷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肺腑似被冻透,引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空洞的回音在破败的帐篷里格外凄厉。

“咳…咳咳咳……咳——”

孙良的眉峰急遽跳动,身体本能地向前一倾,布满老茧的手已经伸出一半,便要上前扶持。然而那只手在空中僵持了一瞬,随即颓然落下,沉重地垂在身侧。他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时,眼角已染上无法掩饰的红,干裂的下唇被自己无意识地咬得发白。那垂落的手在冰冷的腿甲旁骤然攥紧,指节捏得咔咔作响,指甲深陷进掌心厚茧,几乎要沁出血来。

“君上……”他别过头,声音比风声更嘶哑,带着一种无法承受的无力,“……忍忍,且忍忍。”这安慰的话语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虚弱无力。忍?忍到何时?忍到冻毙荒野么?身后几名同样沉默的侍卫垂首低眉,如同扎根在冻土里的石像,只有胸膛无法平复的剧烈起伏,暴露着汹涌的悲愤。

天边的微光如同浑浊的水泡,一丝车马行进的微弱尘烟,在无情的北风中勉强挣扎着向上浮起数尺,旋即便被狂风的巨掌撕得粉碎、吹散无踪。那微如芥子的移动标记,顽强地、却又渺小得可笑地在灰暗的天地交界处缓慢靠近。

齐都临淄。宫室巍峨,巨大的铜兽炉贪婪地吞噬着最上等的木炭,吐出的暖流在雕梁画栋间沉甸甸地淤积,将外面世界的酷寒彻底隔绝。齐景公正襟危坐于铺设着温润青玉方砖的御案之后,宽阔的肩背绷得笔直。他指尖捻着一份帛书,边缘尚带着驿马奔袭染上的寒气与湿迹。目光沉沉地压在那几个墨色如刀刻般的字迹上——“卫侯出奔郊野”。每一个笔划都像淬了毒的冰锥,刺入他眼底深处。微薄的锦帛在他指腹下发出不堪承受的微响。

“呵……‘难’?”下首处,齐国上卿晏婴宽大的袍袖随着他放落漆盏的动作舒展拂动,盏底触及青玉案几时发出轻若无声的“嗒”。声音如同深潭古井水,平缓不起波澜,偏偏能清晰映照出事物最深处的根底,“‘难’者,似临深渊而欲取明珠。‘危’者,如薄冰之上行路。然危,亦生机之所伏,祸福之所倚。”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杯中氤氲升腾的热气,落在景公御案前那份重若千钧的帛书上,“主公,卫侯此刻,即为天下至难堪之君。我齐使公孙青持节将往,此行‘礼’之一字,圭臬何在?分寸何持?”

殿内的暖香浓郁得化不开,锦帛上那股寒气却仿佛顺着景公的手指沁入了骨头缝里。他缓缓抬头,目光掠过御案一侧层层叠叠堆积的竹简木牍,最终定格在晏婴那波澜不惊、如深湖般能洞察肺腑的面容上。

“礼……”景公口中轻吐出这个重逾千斤的字眼,余音沉入短暂的沉默。他眼底如同凝聚了两片幽冷的寒潭,视线牢牢锁住晏婴几个呼吸之久,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三朝重臣,遥遥望见了卫国那片被寒冰与绝望笼罩的郊野,望见了那几顶在风刀霜剑中呜咽的破败帐幕。

“礼者,立国之本,社稷之纲。人君纵失其位,若一日未死绝于国门之外,一日未举族灰飞烟灭,其名分便一日尚存于天壤。”景公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并不洪亮,却字字如金石坠地,撞在这宏阔大殿的金柱玉梁间,铮然回响,震散了满室凝固的馨香,“卫之国祚犹在,卫元其人尚存于卫土,他便一日是卫国之主!”他停顿下来,目光再次落回帛书上那行刺目的朱砂批注,声调陡然拔高,清晰地盖过殿宇的沉寂,“公孙青使卫,使命既定。国家礼仪,岂因国君一时困顿而遽变?即刻备齐九锡之礼之仪仗、车乘,依礼制,按原定规程,前往都郊行宫!”每一字都斩钉截铁,如同雷霆万钧,“以……诸侯国君主相见之礼,待之!”

最后一句掷出,宛若巨鼎落地,殿内炉火中欢腾的焰苗都似乎为之一僵,猛地矮缩下去。

侍立在蟠龙金柱阴影下的老内监田和猛地抬起布满褶子的脸庞,沟壑纵横间写满了巨大的震撼与不解。喉咙深处一声短促的“君上”几乎要冲口而出,却被他死死咬住,只化作一丝急促而低微的抽气声,随即那布满白霜的头颅更深地垂了下去,几乎埋进衣襟。

风,从未如此刻骨地嘶嚎过。它像亿万只冰冷的鬼爪,在卫国郊野毫无遮蔽的广袤上空放肆抓挠,卷起千堆雪沙,刮过皮肤便留下针扎似的生疼。天空是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向下压迫,无边无际的灰黄荒原在天尽头与这灰霾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被彻底遗弃的死寂。几顶千疮百孔、形同虚设的破旧帐篷,在酷烈的严寒里苦苦支撑,破烂的布片被风扯得噼啪乱响,每一次猛烈的撕扯都暴露出里面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篝火光亮,映照出几张惊惶而绝望的脸孔。

卫灵公将身子蜷缩进那件硬邦邦、早已失却昔日光泽的狐裘深处,整个人像块冰坨般,僵硬地挤在篝火堆旁微薄得几乎不存在的热源附近。连日逃亡积下的惊惧和风霜,如同蚀骨的毒虫,啃噬尽了他最后一丝鲜活气。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两汪浑浊的潭水,倒映着将熄未熄的暗红色火星,仿佛随时会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起初,只有一种难以捕捉的、持续的震颤,混杂在暴风的呜咽声中,微弱却固执地敲打着冻得坚实如铁的大地。这声音若有若无,极易被狂暴的风吼吞没。但它却奇异地在不断增长、放大,如同一个沉睡巨兽逐渐苏醒的心跳——那是车轮碾压过冻土发出的沉闷持续的滚动,伴随着节奏分明、力量沉实得如同鼓点的马蹄叩击声,一下下,穿透了层层阻隔的风雪之幕,坚定地踏了过来。

灵公深陷在绝望中的迟钝被猛然刺穿,他霍然抬首!那双被绝望浸透的、呆滞的眼瞳,瞬间被惊惧和难以置信占据。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着:“……谁?追…追兵……”他试图挣扎站起,长久萎靡的筋骨因寒冷而僵硬麻木,身子刚撑起一半便失了力道,重重向后撞在冰冷的车辕上,发出一声闷响。

“君上!”孙良反应如电,身影如猎豹般窜出,一把搀住姬元的手臂,力道大得指节发白。他脸色铁青如冻土,右手早已死死攥住了腰间青铜剑粗糙的木柄,鹰隼般的锐目爆出寒光,死死钉向风雪弥漫的震动源头,仿佛要洞穿那漫天风雪的屏障。胸腔剧烈起伏,粗重混浊的喘息喷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稳住!听动静……不是乱兵围剿!”声音急促,字字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凶狠。

其余几名亲卫瞬间“唰”地抽出腰间佩剑,青铜锋刃划破凝结的空气,带起几道冷冽的弧光,瞬息之间背对背护卫在灵公身侧,以血肉铸成一个冰冷的小小壁垒。他们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锥,死死钉向那片翻滚的风雪帘幕,牙关紧咬,沉默地宣告着血战到底的决心。

那沉重如雷的碾压声越来越近,已化为奔涌的巨潮。风雪的巨幕被一股无形的伟力豁然撕开一片缝隙——

一列辉煌夺目、气势磅礴的庞大车队冲破弥天的冰雪与风沙,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庄严姿态,闯入这片悲戚绝望的流亡营地。四匹通体黝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喷吐着浓密白烟般的鼻息,拉着覆盖朱漆、垂悬七彩帛幡的巍峨轺车。两侧执戟披甲的武士如同移动的青铜之壁,脚步踏地,沉稳如山。一杆巨大的玄色大纛在狂暴风雪中猎猎狂舞,上书的巨大“齐”字张牙舞爪,宛如一头咆哮的玄色巨兽,散发出睥睨众生的主宰气息。

车中端坐者,正是齐国使臣公孙青。黑红交织、纹章华贵的宽大礼服一丝不苟,高冠巍峨肃穆,仪态端方如岳临渊。他目光如止水,透过漫天风障直视着篝火旁那渺小、寒酸、不堪一击的残破景象,落在那堆卑微的流亡者中央、那个衣衫褴褛、惊惧交加的国君身上。眼神里没有半分波动,只有一视同仁的郑重。他沉稳地抬起右臂,五指并拢如刀锋下劈——

“止!”

一声断喝,简洁、精准、蕴涵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如铁律横贯风雪。整个如山岳般移动的庞然队伍如同被冰封般瞬间凝固,化为一片静默的森林。唯有那面“齐”字大纛仍在风雪的疯狂抽打下不屈地狂卷着,如同墨色烈焰在燃烧。

随后,在一片死寂般的注视中,公孙青凝神屏息,以近乎完美的姿态,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象征使节威仪的衣襟冠带。宽袍大袖拂动间,带起庄严肃穆的沉凝气息。他在两名副使的护持下,步履沉缓而稳定,一步步踏过枯草、雪泥与杂乱的冻土,径直走向那堆渺小、顽强的篝火,走向篝火旁那个蜷缩颤抖的核心。

十步开外。公孙青昂然挺立如松,深深吸了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胸腔饱胀。

“齐国大夫,上卿公孙青——”清越洪亮的声音如同金钟震鸣,每一个音节都精准有力地穿透风雪屏障,在这四顾茫茫的荒野上激荡开千载国交应有的分量,“奉吾君景公之命!”

话头一顿,短暂的静默如同千钧重压落下,连呼啸的狂风都似乎为之收敛。紧接着,公孙青挺拔的身躯如劲松,双手于胸前交叠相合,带着奉天承运般的极致庄敬,以最符合周礼的邦交朝觐之仪,对着篝火旁那个茫然失措、形同枯槁的落魄流亡者,弯下了代表齐国最高尊严的脊梁,深深一揖——

“觐见卫君!”

凛冽的风声依旧是天地间唯一的主调。

那点将熄的篝火微光,映出卫灵公脸上每一丝沟壑中的惊悸与茫然。那深陷瞳孔里死气沉沉的灰败轰然碎裂!先是巨大的空白,难以置信这比梦境更荒诞的辉煌图景竟横陈于眼前;随即,一丝微弱的、不可思议的火苗从那碎裂的深处拼命挣扎出来,如同暗无天日的深海中被砸入一颗燃烧的星辰。这微光迅速燎原,烧尽了盘踞已久的绝望,烧尽了自暴自弃的麻木。惊愕在他脸上如冰裂般炸开细微的纹路,然后,那僵硬的面部肌肉竟奇异而艰难地向上抽搐,最终竟拉扯出一个极其难看、极其扭曲,却又无比真实且狰狞的笑容——那已非单纯的表情,而是灵魂深处被极端屈辱与绝处逢生的狂喜彻底撕开的外在显影!

“嗬…嗬……”喉咙被无形之物死死堵塞,发出濒死的抽气声。他整个身体筛糠般地抖了起来,如同寒风中一片即将彻底破碎的枯叶。他想迈步迎上,腿脚却不听使唤,又是一个趔趄。身旁如临大敌、肌肉紧绷如铁的孙良,惊觉君主失力,急忙收束心神,铁臂稳稳地架住了他摇晃的身躯。就在这坚实的臂膀环护之下,姬元抬起头,那张皱纹如刀刻的脸上,浑浊的热泪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奔腾!大颗、滚烫的泪水冲出眼眶,砸落在他灰败肮脏、早已结成硬块的狐裘上,瞬间濡湿出大片深色的水迹。呜咽彻底堵塞了他的咽喉,他死死地张着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啊啊”嘶声,徒劳地对着那位保持躬礼姿态的齐国上大夫,颤抖着、挣扎着抬起那只枯瘦如柴、仿佛承载着整个崩塌世界重量的手,指尖遥遥指向风雪中那面狂舞得如黑色烈焰、嚣张跋扈的“齐”字大旗。

“礼……礼……”他干裂的喉咙挤出嘶哑漏风的气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用尽残存的生命力去呼喊,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用这个字刺穿风雪,铭刻天地,“礼……礼啊……”

孙良撑着君主手臂的铁掌,清晰地感受到那源于灵魂深处最剧烈的痉挛与震颤,这震颤顺着骨骼肌肉传递过来,他自己的鼻翼猛然发酸,眼眶瞬间被滚烫灼得通红。他用力擤了一下鼻子,飞快地用粗糙的手背在眼睛上狠狠擦过,抹掉那道不容见人的湿热。风雪依旧在无情的旷野中鞭打着所有人。

公孙青缓缓直起身,仪态整肃如山岳。他看着前方侍卫搀扶下泣不成声、形销骨立的流亡之君,目光幽深似深潭,澄澈而平静,不见半分轻视,亦无一丝怜悯。

齐宫内室。铜炉中燃烧的极品沉香木散发着幽远淡香,与巨大的青铜鼎腹中温煮的醇厚酒液气息缠绕一处。但这一室的馥郁暖意,被几案两端隐形的张力悄然刺破。齐国上卿晏婴端坐景公对面,宽袍袖口中,他的指腹正缓慢而稳定地抚过面前一盏青铜蟠螭纹酒爵表面冰凉的纹路,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着无声的权衡推演。

景公指骨在案上轻轻一叩,推出一份边缘染着灰尘和火燎气息的帛书:“宋国急报已至。吴师破陉口,锋镝直指商丘!”

“助宋伐吴……”晏婴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品评一道羹汤,“此策有三利可图。其利一,挫吴国北侵气焰,断其锋锐;其利二,解宋国燃眉之急,雪中送炭,其君其民焉能不感恩戴德;其利三……”他目光微微抬起,并未立刻看向景公,而是投向殿角蟠螭缠身的巨大铜灯架上跳跃的烛焰,“震慑泗上诸侯,显我东方首强之担当与威严。主公,此战利否?”

景公的目光落在那份帛书上,停留在晏婴指腹有意无意抚过酒爵浮雕纹路的动作上,那纹路如同无形的脉络,悄然延伸向案上的危机文书。景公手指在光滑如镜的黑漆几案边缘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笃”声。

“中军点甲士两万,战车五百乘。精甲昼夜兼程,入宋境速与宋军会合。”景公的声音沉稳,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钧之力,“此战贵速……雷霆一击,以全宋祀!”言毕,他端起那爵温热的酒,仰首一饮而尽。琥珀色的酒浆滑入喉中,一线温热滚落胸腹。但那深敛的眼底映出的光芒,如同匣内藏锋的绝世利刃,远比酒液更烈,更肃杀。他清晰地记得公孙青自卫返齐时深夜密奏上最后那句染着荒野尘土气的描述——卫侯匍匐帐中,涕泪横流,反复嘶哑呼告:“齐国高义,姬元纵沦九泉,亦不敢或忘!”那嘶哑的回响穿透帛简,在他耳畔轰鸣。

七日后,宋国苦县北部的平原,被残阳余晖涂抹成一片诡异而惨烈的猩红。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几乎在空气中凝结成铁锈般的薄雾,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呜咽着掠过战场,卷起沾满黑红凝固血块的枯草和破碎的青铜甲片。残破的吴国旗帜无力地挂在折断的旗杆上,在风中蜷曲着最后的尊严。溃败的吴军仓惶逃亡留下的车辙深陷入被践踏成泥浆的大地,狼藉地拖向视线尽头。齐国的赤膊壮卒们正沉默地用长戟拨弄着吴人僵硬的尸体,偶尔用戈刃粗暴地切断死者腰间还未来得及解下的铜带钩,发出短促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一辆巨大的、覆盖着坚硬犀革的指挥戎车,在甲胄冰冷、神情警惕的齐国亲卫簇拥下,缓缓碾过遍地狼藉的战场。车帘高卷,露出车内端坐之人——齐国大将田乞。玄黑色的犀甲披覆周身,面色如冰封大地。那目光如反复锤炼冷却的钢铁,缓缓扫过这片焦黑流血的焦土,在一具具姿态扭曲、肢体不全的吴国士兵尸身上短暂停留。这些尸骸上还残留着不久前搏杀的余热。最终,他的视线越过重重尸骸,落在远方的尘头移动上。一辆略显破旧、辕木上还钉着几支断箭的战车,正在亲兵的护卫下,颠簸着向这边狂奔而来。

不等战车停稳,宋国司马华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下了车!他浑身糊满了血泥的混合物,气息如同破风箱般粗重浑浊,踉跄着冲到田乞的戎车之下,“噗通”一声双膝狠狠砸进混杂着血水和冻土的烂泥之中!

“宋臣司马华定——”他用残破嘶哑、几乎耗尽全力的声音哭喊着,额头不顾一切地砸向冷硬污浊的泥浆,“叩谢……叩谢上国活命大恩!天兵骤至,救我社稷于倾覆之际,挽我黎庶于倒悬之时!此恩此德……唯结草衔环以报……”他语无伦次,额头在泥水中抵着,不断点动,每一次沾起的都是血泥混杂的污物。

田乞端坐车中,身形如山岳般不动。冷硬的目光俯视着脚下这个如从地狱泥潭里爬出来的、涕泪血水模糊一团的宋国统兵大将,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他只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缓,穿透战场的喧嚣与死寂:“宋,齐之兄弟之国也。伐宋即伐齐。”犀盔下锐利的目光扫过华定颤抖的身体和身后那片被血与火犁过的焦土,“吾君之意,此乃……手足守御之责。”语毕,他不再看这位泥泞中的宋国大将,目光漠然地投向更远处还在追逐绞杀吴军残兵的战场边缘,仿佛在审视那些不断倒下的身影才是他唯一的任务。覆盖在玄色犀甲下的肩膀如同山峦的岩石棱线,在惨淡的斜阳下反射着没有温度的冷光。

当捷报火漆封印的竹筒送至齐宫丹墀,景公徐徐拆阅。他并未评述胜负,只信步迈上高耸的宫阙之巅。风带着远方隐约的血腥气卷动他宽大的袍袖。目光极尽处,中原诸侯之国,俱隐于茫茫苍云之后。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掌,五指用力张开又徐徐收拢成拳,反复舒展,仿佛在掌间丈量着某种无形却足以倾国的重量。

深秋肃杀,血色残阳如同泼洒在齐鲁边境连绵起伏的丘陵之上,染红了蜿蜒在荒芜田垄间的泥泞道路。一支形容枯槁、步伐拖沓的队伍,在道路尽头拉成长长一线,缓慢而机械地挪动,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绝望的边缘。一辆车蓬塌陷、车辕开裂的旧车被夹在队伍中间,鲁昭公姬裯蜷缩其中,枯槁的脸上只有厚厚的尘土遮不住深深的绝望刻痕,一双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无尽灰色的萧索。车内外,仅存几十个丢盔卸甲的残兵败将无声地簇拥着他移动。车轮碾压着冻硬土路的辘辘声,成了这片死地上唯一的哀歌。

日影西斜,沉入山峦。就在暮色彻底吞噬天地前的最后一线惨淡微光中,一阵疾如密鼓的马蹄声猝然炸裂了凝固的死寂!如无数惊雷贴着地皮急速滚来!地平线上烟尘冲天翻卷!

车队瞬间陷入了冰冻般的凝滞与恐慌!残兵败卒们麻木的脸上连最后的血色也被抽空,只剩下一片死灰的听天由命。几个侍卫手指本能地搭上腰间佩剑的剑格,身体却沉重如铅,再也拔不动分毫。

烟尘近处弥散,为首骑士手中擎着的巨大军旗如同劈开混沌的闪电,骤然刺破尘障冲入众人眼底——

那在狂风中张牙舞爪、撕裂了最后的暮色的,赫然是一只飞扬跋扈的玄色巨字:

“齐!!”

鲁昭公浑浊黯淡、如同蒙着厚厚灰尘的瞳孔猛地收缩!枯瘦得只剩一层蜡黄皮肤紧贴骨头的手如鹰爪般狠狠抠住身旁开裂腐朽的车辕!指甲瞬间嵌入朽木,带着腐朽木屑。整个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筛糠似的剧烈颤抖起来!那熟悉的、威严盖世的图腾,如同一团从天而降的烈焰,狠狠砸在他濒临崩溃的心防之上!

烟尘被奔马的铁蹄踏散,为首骑士身后,一张坚毅如岩石的面庞率先冲破尘幕。晏婴翻身下马,动作沉稳矫健,声音如同洪钟,带着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力量:“鲁侯一路受惊了!”他目光如炬,直逼那辆破败车驾,“景公闻讯,已率大军出临淄城北门相迎!”

话音刚落,齐军庞大严整的队列便如同无声涌出的黑色洪流,井然有序地填满了道旁广阔的田畴地界。队列核心处,一辆由六匹毛色纯白如雪、雄骏异常的战马拖曳的玉辂缓缓驶出。车身四柱饰以朱漆,雕琢满最繁复的蟠虺螭龙秘纹。在垂落的夕照下,整辆车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高贵光芒。金灿灿的垂旈珠帘被侍从恭敬撩起,显露出内里端坐的齐景公——身着象征君王的玄端常服,气度沉若渊海。

玉辂在鲁昭公那辆摇摇欲坠的破车旁五步之遥稳稳停驻。铺锦侍者如流水般迅速趋前,将一丈余宽、艳红如火的蜀锦径直铺展在冰冷枯黄的地面上,连接起两辆地位悬殊的车辇。景公步履雍容沉稳,足踏锦绣,如履云端,一步步走下玉辂。

他无视脚下锦绣沾染的泥土,径直走到鲁昭公破车前停定。目光扫过那辆几乎散架、蓬顶塌陷露出木架的破车,最后凝固在车中那位蓬头垢面、眼神涣散如同垂死之人般的鲁侯身上。

最后一道惨淡的血色余晖,将两人身影斜斜地钉在枯死的大地上,拖得很长很长。秋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碎草败叶,如无数枯瘦的鬼爪撕扯着衣衫。景公深吸一口混合着尘土与衰败气息的空气,右臂抬起,沉稳如山岳,指向道路尽头地平线上那一片星罗棋布的齐军营盘灯火。

“鲁侯遭此巨变,皆因季、叔、孟三桓贼子悖逆天常!”景公的声音在萧瑟寒风中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流亡者僵冷的灵魂深处,“然鲁之宗庙未毁,姬周礼器尚在!侯之为侯,名正言顺,天下皆知其位!”他目光如炬,死死攫住姬裯那双茫然无神的眼睛,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寡人既至国门,焉能坐视国君如犬彘流落荒野?”

景公略作停顿,这刹那的沉默在呜咽的秋风中弥散开更沉重的分量。

“今为鲁侯特设采邑之属,两万五千户。”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一分,带着一种秘不可宣的厚重承诺,“此非空言!我齐国即日奉上济水之畔、泰山之阴最膏腴之壤,供鲁侯暂居其尊,复其宫室,奉鲁宗庙之祀!”他的声调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似千钧巨鼎坠地,“待鲁侯稍歇贵体,寡人必亲点齐之虎贲,尽召同气连枝之诸侯大军——”

齐景公的声音如同滚过天际的雷霆:“为鲁国荡平逆贼!护鲁侯重返曲阜城阙之巅!”

“轰隆——”

鲁昭公脑海中最后一根紧绷欲断的、维系着一点点尊严和神智的弦,在景公最后一字落下的瞬间,彻底崩断!他僵直枯槁的身体在那辆破车中凝滞了几息,如同一尊从悬崖滚落、即将粉身碎骨的泥胎木偶。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压抑了数月乃至数年的悲鸣嚎哭,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轰然爆发出来!那不是纯粹的悲恸,是猝不及防间从地狱深渊被硬生生拔回人世,灵魂承受不住巨大落差而发出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嚎!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厚厚的污垢,冲刷出一道道惨烈的沟壑。他整个人向前方猛然扑倒,枯瘦狰狞、指甲崩裂的手如同铁钩般狠狠抓住了齐景公那绣着华美黼纹的玄端下摆!

“齐侯!齐侯——!”他撕扯着嗓子嚎叫,声带破裂嘶哑得不成腔调,唯有那两声如同泣血般的“齐侯”在空旷凄冷的暮色荒野上回荡,“君侯……君侯大德……姬裯……九泉为鬼……亦不敢……或忘……”语不成句,每一句都噎在喉咙口,唯有绝望与狂喜交织的泪水和嘶喊喷溅而出。

晏婴早已趋前数步,微微垂首恭立景公身侧。那双洞察秋毫的眸子却像最精准的尺规,在不动声色间已然计算着鲁侯扑倒时溅起的泥点沾染在齐侯玄端下摆的污痕大小与位置,心中默默换算着清洗所需耗费的人力和熏香品类。齐景公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任由鲁昭公那双沾满泥泞与泪水的手如濒死者抓住浮木般死死揪住他的衣袍下摆,任由那哀绝的嘶嚎如实质的刀子般刮过耳膜。

他玄色的宽袍大袖在强劲的晚风中飞扬如墨色的火焰。夕阳最后一点如血的残光沉沦于远山的轮廓之后,凝滞的红晕如同干涸的脓血,敷在他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劈的侧脸上。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清晰地倒映着眼前这因猝获生天而彻底崩溃、因尊严被猛然砸碎而失态癫狂的末世君主之相。但更深邃的灵魂幽谷之中,比那血红暮色更冰冷、如亘古玄铁般坚硬沉实的,是那些早已在济水之畔、泰山之阴规划停当的沃土村落,是那被命名为“奉养”实则牢牢掌控于股掌的两万五千户鲁国民命!它们早已在他心中排布分明,是远比眼下这场痛哭流涕更具价值的兵符。冰冷的算计在温情的表象下无声奔流。

齐军如林的刀戟在视野里竖起森然的寒光,玄色的“齐”字旗帜在暮色下如乌云翻滚,无声地吞噬了整个视野的最后一缕天光。

临淄齐宫。“山河九鼎图”巨幅悬挂于高墙,织锦的经纬间标示着诸侯疆域与膏腴之所。景公手中那柄锋锐细长的青玉圭尺,尖端凝聚的寒光,稳稳点在巨图上鲁国边境一片标注着沃野标记的空白处——正是他口授于鲁昭公的两万五千户封地。

“此田邑户籍册簿,即刻依规,誊抄副本两份。”景公声音沉缓,目光俯视阶下躬身待命的司民之官,“择其紧要细目者,”他目光转向殿外层云密布的天空,“派三路精干使骑,一人宋,一人郑,一人兼程快马奔陈、卫等小邦……”

话音未毕,殿角帷幕深处极幽暗处传来晏婴几乎耳语般低缓的声音:“晋使正由西门入馆驿……”

景公点压在那片鲁国封地上的玉圭尺尖微微一沉,停顿了极短暂一瞬,旋即继续在图上稳稳画了一圈:“正宜使其共知。此两万五千户名籍清册,与寡人讨伐鲁逆之师盟约函,”他眼神陡然锐利如出匣之剑锋,“便是寡人送与列侯……亦送与晋人的烫金请柬!”语毕,他手腕轻抬,青玉圭尺收回袖中,负手转身,深潭似的瞳仁穿过高高的棂窗,投向铅灰色低垂的天幕深处。几只黑色寒鸦聒噪着掠过飞檐斗拱,黑色的翅羽如同几片不祥的枯叶,切开沉甸甸的暮气。

名册抄本与讨逆檄文如同淬毒的箭矢,由三队精干缇骑飞马携往四境。数日后,宋公、卫侯、曹伯等国书如同冬日群鸦般纷纷飞至齐宫案前,辞藻恳切堆叠,无不盛誉齐侯“尊周礼、恤孤弱、守道义”,俨然中原列国共奉之准霸星帜。

更深入静,临淄宫阙深处。一盏孤灯将景公的身影投射在绘有云龙纹的巨大屏风上,影子被拉扯得变形、扭曲,忽而模糊如雾,忽而凝滞如铁铸。他孤坐于巨大的几案前,一份刚刚启开封泥的秘简在他微颤的指间展开了冰山一角。那简扎的封口处,赫然是一枚象征晋国无上威严的漆黑鸟翎!

简上寥寥数行锐利如刀的刻痕:“鲁纲失序,天道自有因果……晋受周天子命托东国,主齐鲁之讼……外臣自宜慎之……慎之。”

“哔啵!”一颗滚烫的巨大烛泪猝然砸落在他手背上,发出细微的灼烫声,皮肤瞬间留下一点凝固的红痕。景公没有看那烫痕,身体如铜像般纹丝未动。

屏风上那道巨大的身影骤然凝固了。殿阁飞檐角上的风铎,在穿透窗缝的尖利寒风吹拂下,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者呜咽般的凄鸣,烛焰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变幻无常、跳跃如鬼魅的光影。

正午时分,沂水河畔那座仓促落成的齐地为鲁君营建的临时宫院在阳光下显得苍白而单薄。新砌青石的缝隙还未被泥土填实,刚移栽的花木叶子无精打采地卷着边。沉重的宫门被几个粗役宫奴艰难地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如同沉重而漫长的叹息。

鲁昭公姬裯孤零零地站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前庭中央。锦袍加身,玉带环腰,簇拥在华美而带着生硬气息的新廊之间。然而那张脸上最初被点燃的光亮,如同燃烬的油灯,正一点点冰冷、僵硬下去,最终冻结成一层毫无活气的青灰。目光散乱无神地扫过庭院角落里尚未清理干净的碎石和堆叠的空花盆,长久地停留在庭院尽头被冷落院墙切割后、显出的一角灰蒙蒙的天空。

景公简朴的驷马安车就在此刻缓缓驶入这片新造宫邸的外院。没有乐舞,没有仪仗,甚至连驾者的鞭响都带着刻意压低的谨慎,静得与这新宫格格不入。景公一身深色常服,在两名贴身侍卫的随护下,穿过几道空寂的回廊,走向庭院深处那个凝固的身影。脚踏在新铺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敲打着死寂。

他行至距昭公丈许处停步。庭院中干枯的梧桐枝条在冷风中相互摩擦,声音细碎得像幽魂的低语。姬裯缓慢地、僵硬地转过身来,那双深陷眼窝中淤积的,不再是希望的微光,而是彻底枯竭的、毫无生气的浑浊死水,冰冷冷地对上了景公深沉复杂的目光。

无声。死寂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冰坨。

姬裯喉间发出一声极轻、如同腐朽门轴转动的“嗬……”声,仿佛有什么被封死的通道被强行撬开了一丝缝隙。他看着景公,那目光里没有喷薄的恨意,没有激涌的质问,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之后的巨大茫然,像被遗弃荒野的偶人。

景公心口猛然一窒,仿佛有看不见的巨石砸落深渊。

“鲁侯……”景公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低沉。

“公……不须……再费心了。” 鲁昭公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干涩沙哑,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出口便被冷风卷走。仿佛耗尽了所有残存的气力,他艰难地转动脖子,眼神涣散地、空洞地再次投向院门之外那片灰蒙蒙、什么也没有的空荡天穹。那里除了刺骨的风和翻滚的铅云,再无他物。

景公的目光沉沉划过姬裯那张木然僵硬、找不出一丝温度与活气的面孔,看着那灰败到极致的眼神一点点将这片新宫也拖入死地。他没有再说什么,猛地转过身躯,沉重的皂靴踏着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一步一步,背离那座精心打造却已沦为人间冰窖的宫殿,决绝地走向幽深的回廊尽头,将那个凝固在庭院中央的枯槁身影彻底留在身后苍白的阳光里。

当夜,齐宫最为深邃的偏殿内,巨大的蟠螭铜灯阵列将一切映照得亮如白昼。寒风在殿外咆哮着,如同万千冤魂撞击着厚重的窗棂,发出令人心悸的轰然闷响。巨大的几案上摊开一幅以朱砂描摹的古老舆图——“桓公九合诸侯会盟霸业图”。图上原本标注齐国的宏伟疆域此刻被一张更大、墨色更深、边界如同巨鳄獠牙般延伸的版图所覆盖——晋。烛火疯狂跳跃着,将晋国边缘的墨线切割出晃动不安、极具威胁意味的阴影。

齐景公孑然一身立于殿心深处,背对着那幅象征昔日辉煌却被阴影笼罩的煌煌画卷与摇曳跃动的巨大烛火。凌厉的夜风穿过窗棂微不可察的缝隙,掀起他鬓角散落的几缕银丝,宽大的袍袖在气流中无声地鼓荡震颤。

烛台上,豆大的火苗狂乱地跳跃着,在他深邃如同远古寒潭的眼眸中心映出两簇极微小、却在燃烧的金红色火焰。他微微扬起头颅,冷峻的面容被跳动的光影分割成明暗错动的坚硬板块,如同在仰视殿顶藻井中那些沉默盘旋、象征着古老威严的蟠螭云雷纹饰。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流淌。空旷殿宇内唯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哔剥”爆裂声和角落那尊青铜漏壶水滴落地的、永无止境的“滴答……滴答……”,如同宣告着某种宿命的节奏。良久,一个极其轻微、仿佛被砂纸磨砺过的吸气声,终于撕裂了这一片死寂。

“彼能去之……”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更像是在与殿宇四角盘踞的、无形而强大的存在进行某种古老的对话,“寡人……亦必能代之!”字字出口,沉重如重锤砸铁,似要将这誓言楔入亘古不变的磐石。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底,两簇微火骤然炽燃!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熊熊跃动的火焰,穿过坚实的窗棂,投向南方那片广袤的、被无边暗夜和强大阴影沉甸甸覆盖着的土地——晋。

沂水畔那座崭新的临时宫苑很快显出凋敝之气。精心铺设的砖石缝隙处杂草探出细微的头,新漆的木柱在几场风雨后开始微微褪色。齐景公再未踏足此地。只有奉命按时运送粮秣用度的齐吏车马偶尔进出,带起零星的尘土,旋即便在空旷的庭院里重归死寂。

鲁昭公姬裯如同一尊活动的泥塑,日渐枯槁下去。宽大的锦袍越发显得空空荡荡,挂在嶙峋的骨架上。他长久地坐在廊下冰冷坚硬的石阶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被庭院高墙切割得只剩下一方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那片天空成了他唯一的风景。宫人悄无声息地送来食水,又悄无声息地收走几乎不曾动过的玉箸金盘。他有时会伸出枯柴般的手,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意识地划动。指尖划破地面薄薄的浮尘,露出的砖石表面纹路粗砺。他会久久地低头注视着那些被自己指尖刮出的细微白痕,目光呆滞,如同那里面能映出昔日的章华台、曲阜城楼,或是别的什么早已死去的幻影。每一次日影西移,每一次月缺月圆,只在那空洞的眼瞳里留下更深的死寂与空洞。

当临淄城中喧嚣的市声穿透层层宫墙传入这方枯井般的庭院时,姬裯偶尔会抬起浑浊的眼。那声音里有商贩的叫卖,有孩子的奔跑笑闹,有车马辚辚——那是属于这片名为“齐国”的热气腾腾的土地的呼吸。声音入耳,姬裯嘴角的肌肉便会无法控制地、轻微地抽搐几下。那表情却无法归类为任何一种明确的情感——非笑非悲,非恨非念,更像是一尊腐朽木偶关节在被无形之力牵动时所表现出的纯粹机械反应。他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嗬…嗬…”的气息,短促,漏风,如同一个坏掉的鼓风皮囊。随后一切又归于可怕的静默,只剩下廊外偶尔掠过的野雀振翅声和他自己压抑在胸腔里浑浊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的沉重呼吸。那声音粗重、混浊,每一次吸气和呼气都带着某种艰难、凝滞的阻力,在静得令人窒息的庭院里拖长成令人心头发麻的叹息,如同生命的沙漏正以这喘息为节拍,艰难地、一格格地向下沉落。每一个沉重的气流排出,仿佛都从他这具朽木般的身躯里带走了一丝残存的温度、一丝早已微弱几不可闻的灵魂气息。空气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浑浊凝滞,缓缓下沉,最终沉积在空荡的廊院深处,形成一片令人无法呼吸的沉重死水。

在这令人绝望的万籁俱寂中,只有齐宫高阙之上彻夜不灭的灯火穿透层层黑暗,映出君王伏案的身影。景公的目光穿透幽深的宫墙,越过沉沉的夜幕,如冰封的火种般投向南方的崇山峻岭之后。巨大的铜架上,那柄曾经沾着宋境血泥、闪烁着鲁国赠地权柄、又亲历了齐鲁边界承诺与背弃的佩剑静静悬垂。此刻,冰冷的剑身被幽微的烛火照亮,剑脊深处那一条沉淀千年的幽邃寒光正无声流淌。

这寒光仿佛一条蛰伏的幽蟒,倒映于景公燃烧着野望的眼潭深处。冰与火诡异地纠缠,淬炼成一种凝固的、金属般的疯狂。他指尖在冰冷滑腻的剑身上无意识地抚过——当它真正刺穿晋国那无边阴影的皮囊时,才配称为“霸主之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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