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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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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蒲隧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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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宫轩敞的正殿深处,仿佛所有光都被廊柱吸尽,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浓重阴影,蛰伏在冰冷的青金砖地上,宛若盘踞的巨兽。虽殿内角落置放数座巨大冰鉴,森森寒气丝丝缕缕逸散开来,试图压伏盛夏的毒热,但那从敞开的巍峨殿门处汹涌灌入的热浪,却裹挟着干燥呛人的尘埃和窗外震耳欲聋的蝉嘶,如无形的火舌舔舐着殿内华贵的金漆木器和丝织帷幔,灼人眼目,闷塞胸臆。

几缕从殿门射入的光柱,刺破殿内昏暗,恰好照亮御座。齐景公姜杵臼并非端坐,只是随意地靠在那张宽大而沉重的青铜镶玉几案之后,姿态透出一股近乎慵懒、却又内蕴雄心的力量。他修长的手搁在案上,指腹正极慢、极专注地摩挲着案上那半枚虎符。符乃卧虎之形,青铜铸就,其上铜绿斑驳,不知沉淀过多少刀光剑影。但那错金的虎纹——怒张的须髯、虬结的筋骨、威严的瞠目——纵使被岁月侵蚀,仍暗蓄着一股刺破锈蚀的冰冷锋锐。符身内侧参差的锯齿,森然外露,仿佛猛兽待噬的獠牙。

一只精致的错金青铜兽面罍置于案角,罍中满盛殷红酒浆,冰块在其中沉沉浮浮,寒气凝成的水珠沿着罍壁冰冷的曲线悄然滑落,在青铜的光泽上拖曳出短暂的轨迹。景公并未品饮。

殿外,那令人心神难安的蝉噪陡然拔高,如狂风卷浪,一层叠过一层,凶狠地扑打着门窗、廊柱,灌入这寂静庙堂,刺耳欲绝。

“寡人这把刀……”景公低沉的声音忽地响起,不高,却像金锤砸落在冰冷的铜板上,带着铮铮的金属颤音,清晰异常地在殿宇高阔的梁木间碰撞、回旋、低沉回荡,“沉埋既久,也该出鞘,磨一磨这尘世的气焰了!”话音方落,他另一只搁在膝头的手掌蓦然翻起,向下拍落——“铛!”一声沉郁却洪亮的撞击声猛地炸开!案上另半枚虎符被死死压合在前半枚之上!两爿断虎瞬间合为完整狰狞的一体,其内微妙的机括咔哒数响,细微却极清晰地压下那漫天沸反盈天的蝉鸣!那只猛虎,仿佛在这金属的激鸣中,霎时活转了过来,虎目灼灼,齿牙欲噬!

几案微震,罍中殷红的酒液在冰块的间隙猛地晃荡出一圈涟漪。侍立在殿柱旁的寺人,头颅下意识地垂得更低了些。

他的手指旋即移向身侧巨幅摊开的绢帛舆图,指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撕裂阻碍的力量,狠狠戳在淮泗平原那个小小的墨圈——“徐”字之上!指尖的力道透过丝帛,碾得下方的玉案都似乎呻吟了一下,那点墨迹瞬间模糊,晕染开来一小片污迹。

“徐国,”景公唇角缓缓勾起一缕极细微的、近乎愉悦的浅笑,但那笑意刚刚浮现,便骤然冻结,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炭火,凝化成了唇线冷硬如铁的下撇。他的眼神沉静如深渊,又如冬日里最尖锐的冰锥,寒意森然,直刺舆图的核心之处。

阶下侍立的群臣,屏息如石人。甲胄细微的摩擦声彻底消失了。满殿只有沉重的心跳和无形的压迫感在无声地弥漫。唯有太傅晏婴,垂手静立于前排,低眉顺目,仿佛融入殿堂的阴影。但那双深陷于浓眉下、阅尽世情的锐目,此刻如同藏于鞘中的古剑,幽邃的光在眼窝的凹陷处流转,目光死死钉在齐景公案头那枚重新弥合、宛如活物的卧虎符上。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如满弓之弦,仿佛那铜绿斑驳的间隙里,随时会喷薄出足以焚噬众生的烈焰。殿外那喧嚣的蝉鸣,在虎符合拢余音消散的刹那,竟真的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空隙,如同被无形的恐惧狠狠掐断了喉咙,旋即,才又以带着某种惊惶的调子,更加刺耳地再次响起。

虎符合拢处迸发的意志,化作了撕裂寂静的急令。裹着黑漆金纹信盒的传令飞骑,连同插着那象征极端急务的血红雉羽令箭,如同一道撕开无边夜幕的猩红流星,在铅灰色黎明即将吞噬最后一点星辰的时分,狠狠冲入齐境边陲的泗水大营辕门。

“咚——咚咚咚——”

沉如地底闷雷的战鼓声猝然擂响!三通急促而洪亮,随之转为低沉却无比巨大的震颤节奏,一声声,滚荡而出,如同巨兽在深穴中愤怒的低咆,瞬间席卷整座依山傍水的庞大军营。其音沉郁雄浑,震得脚下大地如巨鼓般战栗,简陋营房里昨夜未曾饮尽的浊酒在瓦罐中不安地跳荡,冰冷的营墙缝隙间沉积的尘土簌簌跌落。

刹那间,整座沉睡的巨兽营地苏醒过来!伴随着鼓声与将领撕裂般穿透雾气的号令,无数暗褐色的、绘着不同家族徽记的旗帜如突然遭遇狂风的怒涛,在呼啸的北风中疯狂翻卷,烈烈作响!成行成列,汇集成势不可挡的血色波涛!营门洞开,兵士如黑色的铁流奔涌而出,冰冷的玄铁甲片在晦暗晨光下起伏碰撞,叮当作响,连绵不绝,宛如一片无边无际、沉默而冷酷的移动深海。

长戟矛戈组成的钢铁丛林开始缓缓向南碾动!最前端的战车方阵,包铁的巨大轮轴在尚未化冻的旱地上碾过,发出沉重滞涩的碾压声。成千上万裹着厚厚草鞋、以硬牛皮加底抵御冻土的军履,踏过龟裂的冬日河床,踏过荒芜焦脆的田野。脚下尚未解冻的草皮连同干燥到极点的冻土被纷纷踏碎,卷起的万丈黄尘被风裹挟着冲天而起,宛如一口巨大的、无形的灰色铜釜,带着狰狞的啸音兜头落下,瞬间将那初升、挣扎着透出血光的冬日骄阳吞噬!大地只剩下混沌的昏黄!

沉闷如地震的脚步声、车轴在重压下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紧密铁甲片摩擦撞击形成的铿锵声浪——汇合成一股足以将沿途山峦夷为平地的钢铁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生机的前兆,向南决堤般席卷、漫涌。空气中充斥着浓烈呛人的干土腥气和无数枯草被无情踩踏后粉碎、被车轮碾压后发出的酸腐气息。

队伍深处,中军大纛之下,一辆驷马牵引、鎏金嵌玉的华盖巨车如同移动的宫室。车内极厚的地衣隔绝了地表的震动,安息名贵的奇香在暖炉的烘托下氤氲蒸腾。齐景公正斜倚于铺着厚实玄貂尾的茵席之上假寐。侍从弓着腰,脚步无声地悄然靠近,屏着呼吸,双手颤抖着撩开那缀满明珠与细碎玉珰的重重锦帐珠帘。帘幕晃动,带起一缕微妙的寒意气流。

景公双眸骤然睁开!如暗室中霍然擦亮的燧石,寒光似闪电瞬间刺破浓郁的香料烟雾!侍从下意识地猛缩脖子。

“禀君上!”声音带着惊悸的颤音,“有徐国使臣……其乘快马……跌扑于前锋阵前……求见……求……求和!”

“什么?”景公眉峰骤聚,脸上尚未消散的慵懒瞬间被凌厉取代,如同冰层突然开裂。紧握的拳头猛然砸下!“砰”的一声重响,实木凭几发出牙酸欲裂的“嘎吱”呻吟。震动沿着案几传递到那只置于案角的琉璃高脚杯,杯身优美的曲线摇晃了数下,“哐啷”一声倾覆!杯中那浓稠如血的紫色酒浆,如一条蜿蜒、滑腻的异蛇,迅疾地爬过光亮的漆面,一滴滴落在铺着玄黑熊罴皮的舆厢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声,洇开一片不祥的深色。

短促得只有音节的笑声响起,尖锐得不似人声,如同撕裂华美锦缎又猛地拗断精金:“善!大善!!”狂喜猛然炸开,化作更加放肆、更加淋漓的狂笑,“兵锋未染而敌酋匍匐!天下!天下!何人能与我齐邦伯仲?!”那狂笑声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轰然穿透层层锦帐车壁,在弥漫着铁血气息与奢侈麝香味的狭窄空间内激烈震荡,仿佛一只无形巨掌拍击车厢四壁,悬垂在舆壁四周、用以撞击发声、驱邪避灾的玉璧群猛烈地相互碰撞,发出刺耳高亢的叮叮当啷乱响!连六匹挽马的喷息都为之顿了一顿!

狂笑声中,景公骤然探身,枯瘦而有力的手指一把攫取案上那枚冰冷的合体虎符!青铜特有的坚硬、沉重与阴冷质感,瞬间激得他指腹微微发麻。他指尖反复捻过符背上那错金勾勒出的斑斓虎纹线条——威严、暴戾、潜藏着撕裂一切的凶猛。舆厢外,十万人马组成的巨大方阵,仿佛被这狂笑声所冻结,静默如死,只剩凄厉的北风挟着沙砾掠过无数矛戈顶端,发出压抑在喉间的、沉闷如困兽哀吟的低吼嘶鸣!

兵不血刃、徐国匍匐降顺的消息,其带来的惊悚与威慑如同淬过剧毒的锋利箭镞,远快过行军的速度,被凛冽的寒冬北风挟裹着,呼啸着撕裂天空,恶狠狠地射向南方列国。这无形的利箭,裹挟着死亡的阴霾,径直钉入了郯城高耸、粗粝、青灰色冰冷的城楼石垛之上!

城堞之后,一排排披挂着简陋皮甲、紧握长戈的郯国戍卒,正死死盯住北方那一片笼罩在寒冬萧瑟灰霾下、一直蔓延至地平线的空旷原野。虬结泛黄的指节因过度用力攥着粗糙的矛杆而颤抖,手背上青筋如蚯蚓暴凸。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落在冻疮皲裂的指缝,混杂着指甲缝里的泥污。咸涩的液体沿着戟刃冰冷的钢铁流淌,最终落在同样覆满沙尘、黧黑冰冷的雉堞石沿上,“啪嗒”一声,摔得粉碎。守城将军立于最高处的望楼,北望的视线仿佛正被远方那片在寒风中依旧弥漫着、象征徐国屈服、代表齐国大军无可匹敌的无形尘霾灼伤——那片尘埃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刺痛了他的瞳孔。

“徐……徐国……”一个倚着箭跺的老兵,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拉动的嘶声,仿佛在咀嚼滚烫的炭块,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带着腥甜铁锈气的字,“……降了!……跪地求生了!”

城楼内用作临时歇脚的值庐,泥夯的小屋中仅开一窄窗。刚刚涌进来的几位身着犀牛革甲、腰悬重剑的将领,面上那连日来被寒风冻硬的线条,在听到这句仿佛带着诅咒的话语后,瞬间如同刷上了一层锡箔,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惨淡的青灰。其中一人,眼角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般剧烈一抽搐!他猛地推开副将凑前、欲劝慰些什么的嘴,沉重生铁锻制的长筒战靴踩在冰冷的石阶上,“噔!噔!噔!”狂奔而下!每一步都踏碎了某种自保的幻象,震得石阶缝隙里的尘土簌簌落下。

沉重的城门在巨大轮轴链条令人耳膜刺痛欲裂的“轧轧——轧轧——”声中,如同垂死的巨兽张开仅存的一线缝隙。一辆由两匹骏马牵引、极尽轻快的单辕车如离弦的箭矢破空射出!驭手鞭花炸响,尖锐的哨音撕裂冰冷的空气!车轮疯狂碾过坚硬冻土,拖着一条狂暴翻滚、拖沓的黄尘长龙,不顾一切地射向正北方——那片刚被证明足以让徐国匍匐在地、象征着齐军之威严的铁幕之下!

死亡的气息并未放过莒国。莒宫深处,重帷低垂。昼夜燃尽的硕大青铜树形灯台上,流淌下一层层黏稠如油脂的脂膏凝结物,厚重的腥甜之气混杂着香炉中几乎燃尽的劣质香块味道,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这气味盘踞在殿内每一寸空间,沉甸甸地压在胸膛。

莒共公站在丹陛之下,面对阶下寥寥几位被紧急召唤而来、同样形容枯槁、眼中布满血丝的宗室老臣,浑身如同被无形的寒风穿透,筛糠般抖动着。那一国至尊的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玉藻随之激烈碰撞,“窸窣窣”、“簌簌簌”,如同被猎人射落、垂死的鸟雀在泥地上徒劳扑打残缺的翅膀。

他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像离水的鱼。喉结艰难地蠕动着,上下滑动数次,却发不出一丝有意义的音节。绝望像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深吸一口那浑浊的空气,肩膀猛地向上耸起,试图挺直那象征着王者尊严的脊梁——就在那一刹那,仿佛他背上那根无形的、支撑着他所有的骄傲与野心的龙骨“咔嚓”一声被虚空之力狠狠击碎!整个人难以自控地猛烈前倾!一双保养得宜、此刻却青筋毕露的手,死死扒住冰冷的铜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变形,这才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瘫软在臣下面前。

“……快!”最终,一个干瘪得仿佛肺腑被掏空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牙齿猛烈碰撞的“咯咯”颤音,“快备车驾!”他喘息着,吸进一口冰冷的绝望,“寡人……寡人……要亲赴蒲隧!!”散乱惊惶的目光在阶下几张同样写满绝望与恐惧的老迈脸孔上仓皇滑过,不敢在任何一处停留片刻,如同受惊的雀鸟在寻找那并不存在的逃生缝隙。案上,一盏不曾动过、早已冷却的温水,被他那王袍衣袖绝望地带起的微弱气流扰动,杯心晃开一层层无声的、冰冷破碎的涟漪。

蒲隧旷野。无名的冻土原野被无数军卒民夫以惊人的速度强行拓平、踩踏如砥,仿佛大地被粗暴压服的表面。新鲜翻起的湿润泥土那特有的、深藏地底带着寒气的土腥气,与刚刚宰杀用于祭天的大量牺牲牲牢体内弥漫出的浓重臊血热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让人胃部翻腾、熏染意志的浑浊气流。

一座临时以湿土草草叠垒的黄土高台雄踞旷野中央。台面巨大而粗糙,边缘裸露着草根,新夯的土层清晰地印着石硪沉重的印记,如同大地被蛮力强行切开的巨大剖面。高台中央,一座用于燔柴祭天的巨大青铜方鼎下方篝火熊熊燃烧,火舌贪婪舔舐着青铜饕餮的腹底兽首。浓稠如墨、尚未凝结的牺牲颈腔血柱喷涌泼洒在鼎腹周遭被踩踏夯实的地面上,大片大片深褐近黑的黏稠血迹尚未干涸,粘稠地反射着冰冷的火光。空气中浮动着令人晕眩的、甜腻的血腥气与皮肉被高温燎炙的焦糊味所组成的怪异暖风。

齐、徐、郯、莒四国之君,连同他们身后寥寥几位重臣,如一尊尊浸透寒气的铜像般肃立于高台之上。寒风呼啸,掀起各色衣袂袍角。齐景公独自立于中央最尊之位,一身玄端纁裳,色彩沉凝庄重如山岳,以金线精绣的日月山龙章纹在粗犷的北风中竟似有活物于玄纁二色间游弋舞动。他面容沉静无波,目光如静水深流,缓缓扫过侧下方环侍、带着不同表情的三位君主,那平静如同千年冰封的湖面之下,唯有眼底最深处,翻卷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倒映着台下篝火烈焰摇曳跳跃的、嗜血般的红光。

他稳步上前,袍袖垂落,手伸向供奉于祭台最前方的青铜匕首——那冰冷、沉重、历经千锤百炼的利刃。微凉的青铜金属带着森然的寒意,瞬间贴住掌心那温热跳动的血脉凸起之处。刀锋没有丝毫犹豫,划过柔韧的皮肉——动作精确、沉稳,不带一丝迟疑!

“嗤——”

极轻微的一声皮肉撕裂的微响。

一道笔直、殷红的血线在景公拇指根部的鱼际肌上瞬间清晰地绽开!饱满圆润的血珠如同受到了某种内在的强大牵引力,迅疾地从伤口处凝聚、饱满、增大,随即在祭台下所有诸侯、大臣甚至台下远处列阵兵卒的无声注视下,沉重地挣脱血肉的束缚,垂挂向下!

“嗒!”

一声清晰脆响,仿佛惊雷落入死寂的殿堂!

那颗凝聚着齐国之主威严精魄的赤红血珠,精准无误地坠入下方早已温好、置于祭案上等候的巨型玉雕花瓣形酒爵中!浓烈醇厚的陈酿瞬间将这抹霸道刺目的殷红拥抱、吞噬、晕开!深紫泛黑的酒液如同一头贪婪的远古猛兽,在玉璧温润的光泽下,无声地舔舐着那道象征征服与屈服的伤之入口。

徐子、郯君、莒公,如同三具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绑、操纵着肢体的傀儡,在景公冰冷的注视与台下无数兵戈的反光中,依次上前,颤抖着拿起那柄尚未擦拭、残留着霸主之血的匕首。徐子的动作尤其滞重迟涩,持匕的右手抖得像风中残烛,锋刃划过自己掌心时,那伤口割得浅而扭曲,每一丝缓慢蔓延的尖锐痛楚都仿佛牵连着整个徐国祚血脉的抽搐与哀鸣。切割血肉的声音细微却刺耳,如同无声啜泣。

四碗各自融入了牺牲之血与君王之血的浑浊酒浆被高高捧起。冰凉的玉爵壁无法隔绝掌中那股刺骨的粘腻温热。混杂其中的铁锈腥气如同无形的鬼手,扼紧了每个人的喉咙。

“盟于蒲隧,共遵王命,永为兄弟之邦!”齐景公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沉凝如千钧陨铁坠入不见底的寒潭,带着穿透人心的金属质感,在旷野呼啸的北风中稳稳升起,直贯阴云密布的天穹。

四人齐将血酒举至口边。那酒浆滚烫如火炭滑过徐子喉管的刹那,一股猛烈的翻腾恶逆感如同破堤的洪流直冲口腔与鼻腔!他双目圆睁,眼眶瞬间爆满血丝!咽喉处如同被一只铁手死死扼住!他死死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带着咸腥的呕吐感强行压制下去,强行咽回食道深处!

“咕咚……”一声沉闷的吞咽,在死寂的盟台上清晰可闻。

血酒滚入腹腔。徐子的脸色却在极短的时间内由涨红转为惨白,如同涂上了粉刷墙壁的白垩泥灰!脖颈上的青筋剧烈跳动、暴凸,如同数根粗壮的铁索骤然绞紧!黄豆大的冷汗刹那间沁透了他的额鬓鬓角,密密麻麻布满整片额头与太阳穴,在篝火的映照下反射着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凉的油润光泽。他紧抓着玉爵的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将其捏碎,身体难以控制地微微痉挛着。蒲隧之盟的血腥气味尚未散尽,那道裹挟着齐威的暗流早已穿过千山万水,如同深井里沉淀已久、终于被搅动泛起的剧毒瘴疠,无声无息弥漫过晋国新绛那高峻威严的宫墙,飘散进层叠的宫室之内。

晋宫内苑,巨椽深广的殿堂浸透在残冬铅灰色的光线里,如同沉睡的磐石巨兽。雕琢着盘曲狰狞饕餮图纹的巨大丹墀之上,惨淡的天光从高悬的朱窗镂格间无力透入,将空气中悬浮的细微尘埃照得分明、纤毫毕现。阶下,黑压压一片身着黑色绛边朝服的晋国卿大夫肃立,如同森然排列的漆俑。一股无形的、庞大而压抑的气氛弥漫在空阔得令人心悸的大殿里,凝重得如同暴雨降临前沉甸甸直欲坠落的铅云。

来自东方密报的晋国行人公孙晳跪伏在冰冷的硬木阶前,额头死死抵着光滑冰冷的地砖,声音竭力维持着臣子面君时应有的稳定与清晰,却在尾音处无法控制地泄漏出一丝被高度压力碾出的尖锐变形:“蒲隧之盟已成!齐景公……以僭越主盟之礼召会诸侯,坐于祭台中央,威压徐、郯、莒三国之君……”他顿了顿,咽下一口粘滞的唾沫,声音更沉,如同淬毒的刀在石上缓缓擦过,“其蔑视我大晋之心,如昭昭烈日悬于青天之上!目无天子,唯齐国为尊矣!”

巨大的殿堂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将这句如同巨石投入深渊的话语吞噬。久久,只余下殿顶穿窗而入的风的呜咽和烛火燃烧时灯芯细微的“哔剥”声。

御座之上,晋昭公端坐着,身形在宽大厚重的御服衬托下愈发显得单薄如纸。一张年轻的脸上泛着长久浸染药气的青灰,犹如祭祀用的劣质青铜铸就,凝固得没有一丝一毫情绪的波澜。他仿佛未曾听闻那足以震动天下格局、将晋国置于天下人耻笑之下的僭越之举,眼皮只是难以察觉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露出两线混浊、毫无神采的光。枯瘦得只剩一层苍白皮肤包裹着骨骼的细长手指,从那巨大书案上压着一角卷宗的青铜“天禄”镇兽爪下,极其迟缓地抽出那份记载着耻辱和挑衅的帛书。指尖在那素白的细绢表面迟钝地扫过,如同滑过一片毫无重量的鸿毛,随后,像是拂去衣袍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般,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近乎蔑视的倦怠感,将那绢书拂开一旁。

“寡人……知道了。”那声音从干瘪的胸腔深处挤出,带着一种超脱尘世般的疏离感,和一种仿佛已扎根于骨髓最深处、无法驱散的沉疴之疲。

年轻的国君重新沉沉合上眼皮。仿佛那耗尽了仅剩的气力。

阶下,韩起、范鞅、中行吴、智跞等一众晋国砥柱的眼风,如同暗穴中无声游走、伺机待噬的毒蛇信子。失望的暗流如冰水倒灌,了然之意如刀刃出鞘的冷光,嘲讽的锋芒如同碎裂的冰碴,无声地在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殿宇穹顶之下激烈碰撞、迸溅,最终尽数隐没于更深的、浓得化不开的猜忌与自保的深渊。

丹墀之上,御前那盏造型古朴的蟠螭青铜夔耳高座灯盏里,跳动的火光映照在那张越发青灰惨淡的年轻面庞上。唯有深陷眼窝上方那两块高耸的病态颧骨,泛起一抹如同回光返照的、触目惊心的赭红,兀自灼灼地燃烧着。

这如同最响亮的耳光被抽打后所维持的死寂,其声如汹涌暗流,最终冲垮了晋宫厚重的垣墙。消息如同一张浸透耻辱的告示,被寒风贴在齐都临淄高大的宫门之上。

御苑精雕细琢的重檐歇山凉亭内,奇石堆叠,曲池清冽。齐景公正闲然斜倚于铺着厚软锦垫的玉石靠榻上,手中一枚光润无瑕、羊脂凝白般的和田玉环在指间灵活地辗转把玩,莹澈的光晕随着转动流泻,恍如一泓沉静的活水在指端凝聚、流转。

一个侍臣如同受惊的狸猫,几乎是踮着足尖,屏着呼吸悄然靠近,声音在清风鸟鸣中压得极低,微若蚊蚋:“禀……禀君上,晋国那边……新绛来报……晋侯……对蒲隧……未置一词。”

那枚温润流转、如同小小满月般的玉环在景公指间骤然凝滞!瞬间仿佛世间所有的光都被那只玉环贪婪地吸入了环心,莹澈的白光凝固成一个刺目、坚硬、如同淬炼千年的锋利矛尖,锋芒直指掌心!连亭外那轮穿透疏枝落在锦缎衣袖上的秋阳,似乎都被这无形的锋芒逼得瑟缩黯淡了一瞬。

空气凝滞得如同琥珀。

旋即——

“噗——哈——哈——哈——”一阵宏大、酣畅、带着狂傲无边、睥睨整个寰宇八方的狂笑猝然从景公胸腔深处炸裂喷涌!声浪之高亢,竟震得凉亭角檐悬挂的那排小巧精铜鸾凤风铃剧烈地叮叮当当嗡鸣乱颤!

“竖子耳!”笑声如狂涛撞击到悬崖,激起冲天的冰冷浪沫,直冲云霄尽头!“承周室所命坐享先祖余荫,占得高位却力竭气虚!”他声如裂帛,字字如金石砸落,“坐拥霸业重器却甘为冢中枯骨!天下霸业!自此日始!”景公猛地攥拳,五指将那光寒刺目的玉环死死嵌入掌心,那动作似要将整个掌中之物、连同寰宇一并捏碎!“入吾掌中矣!!”

笑声似排山倒海的狂潮在亭中汹涌回荡,声浪冲撞四壁!连远处深池中正在优雅凫游嬉戏的雪白鸥鹭,也惊得哗啦一片急促地破水急飞!无数洁白羽翼如同暴雪突降,狂乱地扑扇着、搅乱了半池原本倒映的碧落天光!

池面动荡破碎的波纹久久不息,每一圈涟漪的扭曲晃动,都在悄然映照凉亭内景公眼中那两簇在骤然冷却的笑声背后、正疯狂升腾而起,如同地狱熔炉里焚天的烈焰,灼灼刺人!那野火仿佛要将整个已知的天下都投入这熊熊燃烧的贪婪之焰中!

新绛宫阙上空那挥之不去的沉郁灰翳,终于被一场迟迟不化的冬雪彻底覆盖。然而积雪的纯白,也未能驱散整座都城中弥散的凝重死气,只增添了刺骨的酷寒。宫殿深深,穿堂风呼啸着,仿佛已吸饱了陈年药罐底沉积如膏的渣滓气味,混杂着焚烧到极致却仍无法掩盖弥漫扩散的、似有若无的、从每一道细密骨缝里徐徐渗透而出的腐朽气味。巨大铜盆中的兽炭昼夜不息燃烧,火光映照在廊柱森然高耸的影子上,在阔大的殿宇墙壁上投下巨大而诡异摇曳的阴影,如同无数自幽冥探出的、枯朽冰冷的鬼爪,缓缓地、带着某种冰冷的韵律滑过殿中每一个已然绷紧如满弓、几近断裂的身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蜡油,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吸入的寒意直达脏腑。

“君……君侯——”一个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砺过的、属于老人喉管的声音骤然撕裂了几乎凝结的死寂!重重纬纱屏风之后如滚地葫芦般踉跄撞出一个人影——正是晋宫中那位侍奉过三代国君、须发花白如霜、脊背弯得近乎匍匐在地的寺人总管!

老人浑浊的双瞳因极度的恐惧而几乎爆裂!他几乎是用爬的方式,肢体僵硬却竭尽全力地冲撞到丹墀冰冷的地面,干枯的手爪徒劳地抓挠着空气,“扑通”一声,他那颗花白如衰草的头颅竟直直、沉重无比地磕撞在丹墀坚硬如同玄铁的生硬阶面上!

“咚——!”

令人心肺为之一缩的闷响!

那声音,是朽木敲击顽石!

“大行……大行了啊——!”声音如同濒死巨鸟的最后惨唳,凄厉地响彻了这座本应象征晋国至高权力的死寂宫殿!

殿中凝固的寂静并非被打破,而是像一张无形却实质的沉重巨网,骤然覆盖下来,瞬间将宏阔殿堂每一寸光影、每一丝声息彻底吸尽!只有那数座巨大铜炉中炭火燃烧时灯芯膨胀破裂的细微“哔啵”声被无限放大,沉重如滚石擂壁!群臣压抑在喉咙深处、沉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如同拖曳着千斤的铁镣,在冰冷的空气中摩擦!殿门外低垂的天幕阴郁沉黯,灰黑的浓云团如同巨大的铅锭压迫着琉璃堆叠的重檐,殿脊上蹲伏的青铜鸱吻兽首那狰狞的面目上,也似乎被一种名为哀戚的寒霜悄然覆盖。

片刻之后,沉重、迟缓得如同从远古石磨深处艰难流淌出的丧钟,才悲恸无比地挣扎着刺破这重压窒息的天幕——

“铛——铛——铛——!”

缓慢而单调的巨大钟声,一下,又一下,沉重无匹,敲击在灵魂深处,碾轧过都城每一片覆雪的鳞鳞屋瓦,每一道沉默如碑的街巷,强行将这举国共戴的重创与悲哀摁入了每一个活物的骨髓深处。

哀肃声中,丹墀之上宝座悬起重重素幡。晋国最后的幼君,刚刚满七岁的晋顷公,如同一件无力包裹的木偶,被两个同样面无人色、唇间没有一丝血色的年轻内侍颤巍巍地抱起,放上那张冰冷空旷的、雕满了无数蟠虺夔龙图案的巨大宝座。

幼童的身躯深陷在巨大、幽深、如同远古兽穴的宝座暗影之中。御服虽按品阶改制合身,但那被宽大袖口包裹的单薄臂膀,被繁复的绶带压住的细瘦腰身,映衬着巨大宝座边缘狰狞的盘龙雕饰,显得瘦小而无助得如同一只随时会被弥漫殿内、无边无际的暗夜吞没、轻轻一脚便可碾碎的幼弱蝼蚁。

阶下,玄衣如墨的晋国六卿——范鞅、韩起、赵鞅、中行寅、智申、魏舒——身形如同六尊饱经风雨侵蚀的远古石像,肃然分立,深陷于大殿两侧厚重的阴影当中。唯有腰悬的羊脂白玉带在炭火光影的晃动下,不时流转着冰冷幽深的流光。那六尊石像之间,无形的利刃寒光已如蛛网般交错纠缠千百个来回,凝重的空气沉重如陈年淤血粘稠得凝滞欲滴。

范鞅那张布满深刻沟壑、如同风干枯树皮的脸孔上,眼角斜乜着轻轻上挑,锐利如捕食鹰隼的目光似淬毒的冰针,在身旁韩起那张笼罩于阴郁冷漠下的侧脸上飞快而锐利地一划!鼻腔深处随之挤出一声短促、轻微却饱含刻骨轻蔑的、足以刺穿最死寂壁垒的冷嗤!那声音像是投入静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殿内激起一圈几乎可见的涟漪!

韩起纹丝不动垂敛的眼帘骤然掀起!两道如霜刃迸射般的寒光直射而出,毫不退缩地迎向范鞅!下颌处紧绷的线条在一瞬间凝硬如铸剑师反复锤锻下的精钢锋刃,流露出一种被激怒的致命反击!两道目光于殿内惨淡的光影中无声交错碰撞,几乎迸溅出无形可感却锋利无匹的火星!

只有那阶上宝座深处,新君顷公那稚嫩茫然的、如同迷失在无尽密林中的幼鹿般目光,在死寂的恐惧中无意识地游移、飘散,最终,被某种无法言喻的微弱引力和暖意所牵引,怔怔地停留在了范鞅粗厚腰带上紧紧系着、在炭火跳动的烛影深处幽幽流转、温润滑腻得几乎要滴出油脂的那枚硕大无朋的羊脂玉环上。那圈暖白温润的光,仿佛成了这冰冷世界深渊里唯一能吸引他、让他短暂忘记恐惧的一粒渺小微弱的光芒。

北风如刀,挟带着黄河沿岸特有的、能冻结一切生灵骨髓的凛冽干寒。一支飞骑卷着黄沙和霜雪撞穿临淄都城巍峨的城门洞时,连同人马吐出的滚热气雾都瞬间凝成霜雪挂在眉睫鬃毛之上。

齐景公正巍然矗立于高峻校场阅兵台白玉栏杆之前,俯瞰着下方校场上,新征召的锐卒身披新制皮甲,随着激昂的金鼓节奏在霜地上刺、挑、劈、挡,卷起阵阵翻腾的沙尘雪粉。旌旗在北风中狂暴卷舞,发出裂帛般的呼吼。

太傅晏婴默然侍立在景公身侧一步之后,宽大袍袖在烈风中被刮得瑟瑟作响。他那双阅尽沧桑的深凹眼眸,如同沉静的镜湖,眸光随着校场内进退冲杀、队列交错间激起的烟尘雪雾起伏、流动、映照。

“禀君上!”风尘仆仆的信使在霜风灌喉的喘息中嘶声叩首禀报,“晋侯……旧疾沉疴难返!昨夜亥时三刻……已然宾天!其子午继位……尚在幼冲之年……”使者喘息了一口,如同吞下一块冰,“军国大权……皆……皆操于六卿之手矣!”

“轰隆!”

一个无声的巨雷在景公心底炸响!他挺拔如山岳的身姿在风中纹丝未动,唯有一只搁在冰冷坚硬如同铁石的白玉栏杆上的手掌五指骤然向内紧扣!那力透千斤!指尖硬生生抵着冰冷无情的石面,挤压得指骨节在皮肤下高高耸起,森白如同嶙峋的鬼爪!玉石栏杆的雕花表面上,清晰地留下数道如同烧灼过似的指印深痕。

片刻!绝对的寂静!如同暴雪原上骤然冻结的风暴核心!

“天——助我也!”一声压抑不住、如滚雷在胸腔轰鸣的咆哮冲破齿关!旋即化为更宏亮、更激越、带着摧枯拉朽之力的狂放长笑!“此其时也!天命……已在吾掌中!”笑声乍起,如同冰封的海面上猝然万钧冰裂!挟裹着狂澜倒卷的千钧气势!紧接着又陡然转低、沉淀,凝结为穿透风云的雷霆宣告!

他猛地张开双臂,宽大的玄色裘氅如同鲲鹏骤然展开垂天之翼!仿佛要拥抱住整个苍茫起伏的寰宇!两袖振起,翻腾如奔涌怒卷的浓云,袖间冷风猎猎呼啸!

“自今日起——诸侯国之兴废予夺!”他的声音如同挟带无数雪屑冰霰的极地风暴,狂猛地席卷,压过台下方阵万千兵戈悍然交击所发出的刺耳铿锵与震天动地的虎狼杀吼!“寡人……代行天命矣!!”

吼声如同天帝掷下的雷霆,轰然贯穿天地!台下无数重甲黑旗铁阵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神谕般的狂热!原本就震耳欲聋的吼声愈发暴烈,如同困兽被放出牢笼!无数锋刃在碰撞中迸溅出的灼烫火星如血色的流星雨狂乱泼溅!那猩红的光芒短暂地撕裂校场浑浊的空间,狂乱地映亮了高高石台上君王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此刻那瞳孔最深处,灼灼燃点着焚天吞地的、足以焚烧一切的熊熊野火!

新晋之主的渺小如同开启了一道无法关闭的闸门。自那之后,列国疆域之上,齐使的车辙如毒蛇留下的印痕,日复一日地深邃刻入沿途的驰道,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在朽腐的棺木上缓慢、耐心、永不停止地刻划着昭告死亡与新秩序的疤痕。

沉重车轮狠狠碾过陈国那片因连年虫灾与旱情而干枯龟裂如蛛网的土地,每一道深刻的轮痕旁边,都激起半人多高的冲天黄尘!那尘土如同瘟疫瘴气,弥漫在饱受摧残的村落上方。

齐使端肃的身影巍然立于供奉历代先君沉重祭器的郑国宗庙幽深核心,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刮刀,冷冷审视着陈列架上那些覆盖着历史尘埃、象征着国祚连绵的古老青铜礼器。视线扫过兽面纹罍罂的细微裂痕,掠过某件簋耳下方铜锈剥落处的黯淡缺口……每一寸目光的刻骨停顿,都如同千钧巨石压在郑国公卿们的心头与喉咙,喘息在冰冷刀锋下变得几近断绝。

宋都商丘的熙攘街市之上,酒肆幡动,叫卖如沸。一乘悬挂齐使符信的华丽双马轺车在甲士护卫下竟如入无人之境。使臣立于车舆之上,手中符节高举,身着临淄华服,操着带着齐东腔调的高亢口音,其穿透鼎沸人声的指令如同寒刃刮过脖颈:“宋大夫羊舌氏之邑田粮赋,自今日起,划归齐国临海官盐道专供之费!凡宋国市泊司所经海外诸物,齐商船队优先三成取之!”每一个字音铿锵落地,喧嚣的人潮都似被无形的寒冰冻结,陷入短暂的窒息般的死寂!

每一次从那象征着齐国强权的城门巨兽咽喉般的甬道中飞驰而出、载着全新征伐之令的传命轻车,其箱箧中所盛放的文书,远非纸笔间流墨可以承载。其上加盖的君王火漆大印,与车底暗格里无声沉睡的冰冷的青铜虎符断虎之身,都在宣示其裹挟着国君意志、足以碾碎一方社稷的重力铁蹄!那份沉重的威严与冷酷,已在无数颤抖着跪接符书的诸侯殿堂上,刮起足以冻结骨髓的凛冽狂风,所过之处,城池失色!

冬日的最后一场雪在临淄宫城的飞檐兽吻上凝成冰棱。又一个严寒足以透骨的清晨,临淄宫巨石垒砌的巨门之下,高挂冰棱在熹微惨淡的天光里闪着刺目的芒。宫门前,执戈持戟的玄甲卫士如同铁铸的森林,矛戟锋刃倒映着未明时辰的惨白光色,凝重的杀气在巨大门洞深处浓重的阴影里凝结成了黑色的坚冰。

一身素朴黑棉深衣的晏婴,步履比平常快了一倍,袍袖带风,穿过空旷得脚步声引起阵阵低闷回响的巨大殿前广场。当他瘦削的身影闪入殿门内那烛火与阴影交织的深邃空间时,身后两扇足有丈余厚的包铜巨门被十数个彪悍甲士合力发出“轰——隆隆隆”的巨响推拢!沉重青铜机括轰然落下!彻底的关闭,隔绝了门外如林的冷刃甲光、列阵待命的庞大车骑、整座在肃杀寒意中沉重呼吸的临淄都城。门板落下掀起的冷风灌入殿内,瞬间吹灭了几盏次第排列的灯烛,旋即又被周围高烧的巨大铜盘兽炭所喷涌的热浪吞噬。

殿内依旧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巨大的落地灯盏林立,无数烧得正旺的兽脂烛炬将深阔宏大的正殿空间照亮如同熔炉。然而那足以融铜销铁的光焰,却丝毫也撼动不了从高殿四周的青铜盘龙柱、从厚厚的石壁缝隙中不断渗透弥漫的深沉寒意。仿佛寒气本身就是这宫殿的一部分,亘古存在。齐景公独自高踞于丹陛之上。厚重的玄狐裘大氅裹覆着他山岳般的身躯,那身姿凛然如万古冰峰。宽大御案中央,卧着那头重新合拢、狰狞如生、通体暗蕴乌光的青铜虎符,像一头从青铜铭文里活过来的恶兽。

“寡人意决!”声音从他口中吐出,并不刻意高昂,却像千钧重的铁砧稳稳砸落在空旷死寂的大殿每一寸冰冷的砖地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莒,反复无常之鼠辈!蒲隧高台之上,盟血尚且滚烫未凝,便做足了畏缩奴态!然盟毕转身之际,竟敢潜行于鬼蜮阴暗之处,鼠窃狗盗之行径,断我东境输铜命脉,勾连宋卫,觊觎我海上盐利!哼!”他重重从鼻腔喷出一声极度轻蔑的冷哼,如同寒流扫过。

“锵!”随着一声刺耳的锐鸣,他猛振袍袖,指关节重重叩击在冰冷的青铜虎符之上!“当日染红蒲隧野祭坛基之血尚未干涸!彼竟敢以如此污秽之足,践踏我齐国威严!”丹陛之上无形的杀气瞬间冻结了大殿内的空气!殿顶悬挂的冰棱“咔嚓”一声细响,断裂跌下碎末!

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如同点燃了地狱硫磺之火般的眸子,似乎已穿透了厚重的殿堂石壁和千里距离,清晰地倒映出当年牲牢热血泼洒处赤红粘稠的蒲隧土台;更直接跨越了时空“俯视”着此刻莒城那在早春呼啸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脱毛鹌鹑的夯土城墙;那昔日王宫里此刻正在寒冷大殿里焦灼乱窜、如待宰之牲般仓惶无措的莒共公身影。冰寒的嘲弄凝聚在景公微微上挑的唇锋之上。

晏婴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窝中目光一阵急遽的波澜掠过,声音低沉如同自语,却又清晰传至丹陛:“莒城……城垣虽不如徐国巍峨,然其依托琅琊群峰之势筑垒,据山守隘,背靠沂蒙……”话音尚未落地。

“何足惧也!”景公一声断喝如金钟炸裂,凛然截断晏婴之言!宽大的玄色裘氅随着他陡然后仰、继而前倾的动作带起一股撼动灯烛的劲风!“彼以为挂起晋国那行将就木的招牌,便是安枕无忧、刀枪不入之金身?哼,如同荒诞不经之镜花水月罢了!徒惹人笑!”

他猛地推开面前几案一角,骤然起身!那宽大华贵的狐裘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如浓密遮天的乌云暴起鼓荡,猎猎作响!

“寡人此番,便要以莒国这颗卑劣头颅,”他手掌向上猛力一挥,仿佛虚空托起那枚染着莒公惊惧的血颅,狠狠掷向大地!“重祭我齐军锋刃!更要让天下所有心怀鬼胎的宵小之徒——”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巨钟轰响,“用他们自己的眼睛看得清楚!用他们的耳朵听得真切!用他们躯壳中流淌出来的滚烫血泉!铭刻在骨髓深处!——牢牢铭记于心,何谓真正的……霸主之威!!”

狂怒的宣言在空旷高敞的宫殿穹顶之下如雷鸣般轰然炸裂、激荡!气流疯狂冲激,卷得殿中四壁林立的巨烛火舌疯狂摇曳颤抖!殿外,遥远校场上演武新阵的震天杀声如同得到了君王狂怒意志的响应与注入,陡然拔高数度!无数金铁猛烈撞击的炸响如同万点密集的冰雹,噼啪砸落冰冷的大地!那声音裹挟着毁灭的气息,重重叩击在大殿紧闭的青铜巨门之上!

莒城以西七百里,齐国北境大营深处。黑沉沉的辕门在黎明前的墨色中豁然洞开。灯火如长龙延展,甲胄摩擦碰撞的细碎冰冷铿锵如同死神的低语汇成不息的河流。无数戈矛尖端在火光照耀下反射着毫无温度的寒光,列队、穿插、汇流成不可阻挡的死亡黑潮。

主将中军,那面墨底如同浓稠血夜、其盘金巨“齐”字大如车盖的纛旗之下,一辆由六匹纯黑色神骏战马牵引、庞大如同移动城郭般的革车顶端,身披暗金百炼鱼鳞铠、高冠长翎的主将立于鼓车平台之上,他右臂抬起,缓慢却凝重如同推动山峦,猛然向下劈落!

“咚————!”

沉闷如大地怒吼的鼓音在朔风中炸开!如同唤醒冰层下万古巨兽的第一声信号!

黑潮动了!

先是山崩前那令人窒息的缓慢前移,紧接着在鼓点节奏加速催逼下,化作一片吞噬天地的黑色洪流!

公元前523年的初春,一个本该万物萌芽、却被齐莒战争提前惊醒的时节。田野冻土在短暂暖阳下初解,灰黑色的泥土缝隙中终于有几点怯生生的新绿悄悄拱出土地,旋即就被一夜刺骨的寒霜打压下去,覆上了一层绝望的惨白。

莒城那高大粗糙、未经磨砺的黄土夯筑城墙,犹如伏卧在连绵起伏的沂蒙山脉巨大青黛脊梁怀抱之中、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巨兽,顽强却也绝望地耸立于灰霭沉沉的雨雾深处。城堞后方,一排排身披单薄皮甲、手持强弓硬弩的莒国守军,冻得青紫发僵的指节紧紧扣着浸满冷汗的牛筋弓弦。无数双布满血丝、充溢恐惧的眼睛,在早春清晨冰冷迷蒙的雨雾深处,死死收缩、聚焦在北方地平线上那道不断蠕动、缓慢膨胀、如巨蟒蜿蜒而来的浑浊尘烟。

那污浊的尘头携带着摧毁一切的恐怖节奏,自北向南席卷而来,越来越近!速度在加速!大地沉闷的震动如地下沉睡巨龙即将破土而出的预兆,已先于肉眼看清齐军阵形轮廓的恐惧感,传递到了每个守城卒紧贴在冰冷城砖上的胸膛!那震动化作擂鼓般的心跳,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与神经。

当那如无边乌云般沉压而来的齐军阵列终于冲破浓雾般的尘埃屏障,显露出仿佛要吞噬天地山河的可怖轮廓时——

恐惧!

如同万载玄冰所化的千年寒水,从九天之上直灌而下!瞬间穿透甲衣,浇透了城墙上每一个守卒的四肢百骸,沉入他们的骨骼缝隙!冰冷刺得灵魂都在抽搐!高大坚固如堡垒的齐国新式冲车,如行走在雾气中的山峦,巨大的包铁木轮轰隆隆碾过泥泞冰冷的驰道,溅起浑浊的泥浆;密如森林、尖锐朝天的长戟矛戈闪烁着玄铁寒光,在浓雾间隙乍现的惨白天光下,如一片移动的冰棱原野!最中心之处,那面墨黑底色中盘金“齐”字大如斗的纛旗,在料峭湿冷的东风中狂放撕扯着气流,每一次翻卷都发出刺耳的裂帛尖啸!

沉雄如万牛齐奔的脚步声!铁甲鳞片无休止摩擦的低沉啸吟!战马喷着团团白雾、打着响鼻的暴躁喘息!无数车轮在泥水中碾压发出的滞重呻吟!近身甲片猛烈撞击发出的尖锐铿锵爆音——这些声响汇聚成一片足以碾碎山峦、毁灭一切的金属死亡洪流之声浪,狠狠冲击在每一块城墙基底!

“嗡……嗡嗡……”城墙深埋地底的土基开始发出不堪重负、如同病入膏肓老人叹息般的细微却致命的震颤!灰土簌簌地从高处城楼的砖缝间震落下来。

宫室幽暗深处,莒共公于噩梦中骤然在冰冷卧榻上霍然坐起!他浑身冷汗淋漓,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撞!仿佛那千军万马沉重的铁蹄不是踏在城外的土地上,而是径直踏碎了他的胸骨,踏在了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尖之上!他发出无声的嘶吼,猛地掀开兽皮锦被,赤裸双足踩上冰凉的地面,像一个被扔进烧得滚沸油锅中的孱弱田鼠,在这昔日奢华而今却变得如同冰冷铁笼般的寝殿内疯狂地、漫无目的地乱窜!那沉重华丽、象征着王权的通天冠上垂坠的玉珠疯狂地击打着他苍白汗湿的前额,发出密集混乱、如同无数细碎冰雹砸落的刺耳脆响。

“快!”他终于在一个趔趄后死命抓住一名撞入殿内、同样面无人色、白发颤巍巍的老臣胸口,手指因巨大的恐惧深陷入对方粗糙厚重的朝服中,“再遣使者!快去啊!!”他眼球暴凸,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哀鸣,“传寡人之意!言……寡人痛悔前非!知罪矣!言莒国……”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被割了喉咙的鸡,“永世唯齐公之命是从!不敢再有贰心!即刻开城献玺!只求……只求留我宫室血脉……留……留我全城生民性命!”泪水混杂着汗水顺着急剧抽搐的脸颊滑下,“去……去啊!再迟……便是屠城焚烬!!”

快马被鞭子疯狂抽打着冲出东门。高举着那卷浸透仓皇墨迹、因使者汗水浸湿而显得污浊不堪的帛书。一人一马,孤绝地、如同扑火的飞蛾般,冲向那正无声推进、布满死亡之刺的金属汪洋。使者狂嘶催马,在如同城墙般移动的齐军最前锋大阵前十几步外勒马!骏马疯狂人立而起!

“齐公!莒公乞降!!!!”

撕心裂肺的喊声尚未落下,齐军前排静止如同林海的戈矛之丛,如同被无形之手同时操控的木偶般齐刷刷前倾!动作整齐划一!刹那之间,一道由数不清的、冰冷反射着寒光的矛尖戈刃交织而成的、比城墙上尖刺更密集更致命的丛林,织成一片将任何血肉生灵顷刻撕碎扯烂的死亡壁垒!如毒蛇吐信,骤然出现在使者马前寸步之处!尖端离马首不足三尺!

“唏律律——!”坐骑惊恐到极点!嘶鸣声惨烈如裂帛响彻死寂的旷野!前蹄疯狂扬起,几乎将背上的骑士掀落!那卷帛书脱手,落入冰冷泥泞,被战马混乱踩踏的后蹄踢踹裹入污秽泥水之中!使者从受惊倒仰的马背上狠狠摔落,啃了一嘴湿冷的泥泞。那卷象征着屈服的布帛跌进冰水泥淖,被他自己慌乱翻滚起身的双脚下意识地踩踏、陷入泥土之中!使者惊恐莫名,挣扎几下想抓起那帛书,手臂却抖得如风中残柳,连那份已经污秽的投降信物都无法再次举起。

战阵中央,立于主将青铜战车高台之上的齐国主帅,身如铁铸冰雕。玄甲披霜,巨大的兜鍪阴影覆盖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轮廓冷硬如削的下颌和一双毫无波澜、深不见底的幽暗眼瞳。那目光如同冻结万年的冰锥,在那泥泞中正欲挣扎起身的使者身上毫无波澜地一掠而过,如同掠过一块枯槁的石头、一丛朽败的荒草。

“嗬……”喉间一声轻微却仿佛带着冰层冻结的、低哑的叱音。

声音落下的刹那!

主将身边那位身躯魁梧如巨熊、全身裹着金红鳞甲、头盔插着三支朱砂染就、象征最高传令权威的巨大雉羽的执旗金钲官,手中那柄由铜鼓与金钟共同铸就、象征杀戮神权的巨大铜钲猛地抡起!

“铛——铛——铛——!”

三声极其急促、高亢尖锐得如同地狱判官催命符咒的金铁巨响,撕裂了初春黎明凝冻的空气!它穿透耳膜,直刺灵魂!是最终的血祭宣告!

金钲余音未绝!

“嗷嗷嗷嗷——杀!!”一声撼动天地苍穹的咆哮从沉默的黑色军阵最深处猛然炸开!如同沉寂的死亡岩浆轰然冲破地表!汇合无数血性喉咙喷涌出的巨大声浪!钢铁洪流骤然咆哮!冲在最前排的赤膊悍勇死士如黑色的海啸狂潮猛扑向那低垂的城墙!

“咚——!!”沉闷如击天的恐怖巨响从城门洞深处爆发!数十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如铁索盘绕、汗气蒸腾如同蛮荒巨兽般的大汉,齐声呐喊着原始的号子!他们迈着整齐沉重的步伐,肩扛那裹着层层厚铜箍、其上布满狰狞狼牙倒刺的巨大攻城槌“狼牙”的末端!以万钧之力带着山峦倾覆般的动能,狠狠撞击在紧闭的城门巨闸正中!

整座城楼猛烈摇晃!仿佛被上古凶兽直接撞在了心脏要害之上!顶门的碗口粗巨杠同时发出令人牙齿酸倒、几欲碎裂的“嘎吱——轰”恐怖呻吟!门楼上无数瓦片、朽木、碎土如瀑布般簌簌倾泻而下!砸在城门洞内惊恐士兵的头上身上!

“弓箭手!!!齐射!!放!!!”城头上守将嗓音劈裂得如濒死孤狼!尖锐凄厉的嚎叫穿透云霄!

“嗡——嗡——”

瞬间!城垛后方无数弓弦震颤的密集蜂鸣声撕裂天穹!箭矢密集如同被激怒的蜂群,裹挟着死亡尖啸倾泻而下!如同骤然而至的暴雨泼落在冲击城门的齐军阵列最前端!

“噗!噗!噗!”利刃入肉的沉闷声音伴随着数名赤膊猛士的哀嚎被淹没!

然而齐军后阵!数具高度超过城墙两倍以上、如同移动楼宇般的巨大楼橹车,被数百名推车士卒吼着号子、拼命挣扎在泥泞中推入射程范围!楼橹顶端宽大覆着多层坚韧生牛皮的厚甲平台上,“铮铮铮——”机括扳动声炸响!数量更多、力道更劲、带着撕裂空气之尖啸的巨大重型弩箭遮天蔽日地从楼橹之上向下泼去!力道之刚猛!瞬间穿透垛口后脆弱的木制大盾!撕裂皮甲!扎穿血肉!惨叫声猝然在城头各处炸开!成片成片莒卒的身影在垛口处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般向后栽倒、跌落!

“顶住!顶……”守将血染征袍,声音已被绝望吞噬。

“南城门……西门……”另一个绝望的声音撕裂战场,“城垛已塌!齐贼……齐贼登城了!!”声音未落!惊天动地的撞击又至!

“轰——隆——!!!”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宏大、更具毁灭性的爆裂巨响裹挟着城楼崩溃的木头砖石碎裂声震撼了整个战场!伴随着山崩地裂般无法阻挡的狂野呐喊、尖锐金属交击声、兵刃砍入血肉骨头的瘆人闷响、混杂着惊惶到极致的凄厉哭嚎声冲上云霄!

莒都最后的一道城门巨闸!在象征着齐国力量与愤怒的攻城槌“狼牙”持续不断的疯狂轰击之下,如同朽烂的巨木,轰然破碎炸裂!吞噬一切的黑色巨口彻底张开!

王宫深处,此刻已陷入彻底的无序混乱。金玉碎裂、屏风倾塌之声夹杂着宫人绝望的哭喊奔跑之响混乱不堪。莒共公正被两名身强力壮、同样满面惊恐灰土的内侍连拖带拽,强行塞入一乘由两匹瘦弱战马牵引的狭小轺车之中。他那顶沉重的通天冠早已不知去向何处,玉带松散扭曲缠绕在腰间,被仓惶的动作挤压扯裂。华贵的玄端丝袍被慌乱拥挤间扯得襟裾歪斜,几缕粘满冷汗、濡湿散乱的黑发如同被遗弃的水草,紧紧贴在他那惨白得如同垩粉的脸颊两侧,衬得他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活尸。

“君上!随臣走!!东……西……西门角楼……有……有空隙!”一名盔甲残破、半截断剑歪斜插在破裂皮鞘中、浑身上下混合着血浆与泥污的将军带着一身腥气冲入混乱殿门。声音如同两片粗糙生铁在相互摩擦,嘶吼着扑向那辆刚刚起步、歪歪斜斜的轺车!

莒共公目光涣散,甚至在巨大的惊恐中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只从喉咙最深处挤出两声嘶哑到破碎的、如同野兽磨牙般的绝望呜咽!整个人便被数条手臂硬推、死命地塞进狭隘的车舆之内!木质车轮吱呀悲鸣着,碾过宫道上满地狼藉散落的金器、玉璧碎片、倾倒的宫灯铜盏、泼洒的灯油以及不知什么染成的黑色污水!马车载着这亡国之君,在数十名盔甲歪斜、甲片残缺的甲士残部簇拥下,如同丧家之犬般疯狂冲向那个被拼死撞开、仅供一车勉强通过的西门裂口!

死亡的箭矢如同追魂索命的毒蜂群呼啸而来!“咻咻”之声不绝于耳,密集的“笃笃笃”钉在轻便车舆木质后挡板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如同死神催逼的指节,无情地敲打着车内人几乎爆裂的心脏!瘦马在泥泞不堪、沟壑纵横的郊野土地上亡命奔逃,蹄下甩出的泥点如同墨汁般疯狂地甩砸向后方的侍卫脸上、身上。车轴在坑洼间剧烈颠簸,每一次深陷泥浆的空转挣扎,都让车内人感觉自己破碎的魂魄要被震出这具躯壳!

风声在车外凄厉地呼啸,刮过破碎的车帘缝隙,如同鞭子抽打在脸上。但那风声里,却仿佛早已填满了整座莒都城被攻破时弥漫的血腥之气、金铁交击的死亡之音、以及无数妇孺在屠刀下发出的尖利哭喊和男人临死时的惨嚎!每一缕穿过车厢裂缝扑在脸上的风,都带着浓烈的、混合着血腥与焦烟的死亡气息!

莒共公将自己完全、彻底地缩在这辆逃亡车舆肮脏冰冷的角落,蜷缩着。双眼死死紧闭着,牙齿紧咬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迅速弥漫开来,腥咸粘腻。每一次车轮撞上石块或是碾过深坑带来的剧烈颠簸,都使他浑身骨骼如同散架重组般剧痛欲裂,仿佛他那早已碎裂的、仅存一丝的魂魄,已被这疯狂逃窜的战车无情地甩出这具仅剩躯壳,抛洒在身后那片弥漫着血与火的炼狱焦土之上。

不知这亡命狂奔持续了多久,当马车疯狂地钻入前方一片雾气弥漫、覆盖着低矮丘阜的残破林地时,身后那震得人魂飞魄散的厮杀呐喊、金铁交鸣之声,竟奇异地变得遥远、渐息,最终被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可怖寂静所取代。

颠簸渐渐缓和下来。马匹的嘶鸣被粗重如同拉破风箱、濒临力竭的巨大喷息所取代。随行甲士的脚步声混乱而拖沓。马蹄踏入泥水又奋力拔出、带起污泥的沉重“扑哧”声清晰地在诡异的寂静中回荡。天光黯淡,冬末初春的夜色夹着寒冷潮湿的水汽沉甸甸地覆盖下来,四野茫茫。

莒共公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是寒冷还是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无法自控。他费力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凝聚起来的力气,用血迹污泥包裹、黏腻冰冷的指头,颤抖着撩开那被泥浆浸透、沉重湿冷的粗织锦车帘一角。

前方的黄土小路如同被死亡巨兽撕开的肠子,在无边无际的铅灰色荒野上虚弱地、茫然不知尽头地延伸着。路的尽头,沉没在一片更加浓深、更加强硬拒绝希望的暮色浓雾深处。天空,如同被巨神以无形巨手撕开了一道惨烈无比的、望不到边际的伤口!那巨大伤口最深邃之处,竟悬挂着一轮巨大、毫无温存可言、如同用万载玄冰打磨出的惨白骨殖!冰冷死寂、毫无生命之色的月华穿透薄薄雾霭,如凝固的白霜薄薄洒落,照亮了残破的战车遗骸、丢弃的断裂戈戟、以及这辆马车在泥泞中拖出的长长的、绝望的轨迹。

惨白月光被颠簸的车厢切割成破碎跳跃的光斑,投射在莒共公凝固着所有恐惧与绝望的脸上。他僵直的手指终于彻底松开那被冷汗、污血和牙齿狠狠咬过的冰凉玉带扣。喉结在痉挛般地上下滚动数次。

“嗬……嗬……”喉咙深处发出两声毫无意义的、空洞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气流声。那双曾睥睨一时、此刻却完全失焦、如同蒙尘琉璃的眼珠,死死地、呆滞地瞪视着那轮高悬于命运深渊之上、在冰冷虚空里沉默旋转的无情之月。

那轮冷月如同一个永恒悬浮的、冰冷嘲弄的独眼,正为这座昔日金碧辉煌、如今只剩下残壁余温的王宫废墟,涂抹着最后一层、最冷酷的、名为亡国者的白色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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