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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龙江,蜿蜒盘踞于大周腹地,江水永远都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绿。
江心处,有一小岛,古木参天,灵气氤氲,终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时值春末夏初,江风带着暖意,吹拂过岛上的常青林木,发出沙沙的轻响。
距那场惊动九州、旷古烁今的圣皇大婚,已悄然过去两年时光。
江心岛临江的一处平坦礁石上,秦无幽一袭简单的玄色布衣,未着龙袍,未戴冠冕,就这样随意地坐在一个草垫上。
他手中握着一根普通的青竹鱼竿,鱼线垂入墨绿色的江心,微波荡漾,一圈圈涟漪散开,他的目光落在虚无的江面上。
他并非真为渔获而来,垂钓于他,更像是一种心境的外化,一种与天地自然沟通的方式,在极致的静默中,平衡体内那浩瀚如星海的力量。
登基两载,他虽威加四海,但治理偌大一个南华州,调和各方势力,引导气运流转,其中耗费的心神,唯有在这独处的垂钓时刻,方能得到片刻的舒缓与沉淀。
不远处,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正学着父亲的样子,蹲在浅水边的鹅卵石滩上。
四岁年纪,梳着两个可爱的团子髻,穿着嫩绿色的的小衫子,正是秦无幽与颜沁雪的女儿,秦念安,小名念念。
她手中也拿着一根鱼竿——不过那是林老用细竹和丝线为她特制的“玩具”,小小的鱼钩上甚至没有挂饵。
念念显然没有父亲那份定力,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很快就被江边浅水里一群群穿梭的“琉璃小鱼”吸引了去。
这些小鱼灵性十足,似乎并不怕人,甚至好奇地凑近念念白嫩的小脚丫。
只见念念先是装模作样地学父亲稳坐,但不到片刻,便忍不住将小竹竿一丢,咯咯笑着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拨弄清澈的江水,试图抓住那些机灵的小鱼。
小鱼儿倏忽来去,引得她迈开小短腿,在浅滩上追来追去,水花四溅,银铃般的笑声在江面上飘荡,为这片静谧的天地增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她时而蹲下,专注地看着水底的小虾和小螃蟹,时而捡起一块漂亮的鹅卵石,献宝似的跑到秦无幽身边,奶声奶气地说:“爹爹,看,宝石!”
秦无幽便会暂时从那种与天地同息的玄妙状态中脱离,低头看着女儿,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伸手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水珠,温声道:“嗯,很漂亮。念念小心些,莫要滑倒。”
在离秦无幽身后约莫十步远的地方,一名身着灰色旧袍、身形略显佝偻的老者,正静静地侍立着。
他便是林老,自很久很久以前,便奉命镇守于此岛,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痕迹,连呼吸都似乎与这岛上的风声、江水的流动融为一体。
他就像这听涛屿上的一棵老树,根系早已深深扎入这片土地。
江风徐徐,时间在钓竿的轻微颤动和孩童的嬉笑声中缓慢流淌。
良久,秦无幽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水面,却忽然开口,“林老,你在此地守了多少年岁了?”
林老似乎早已习惯了圣皇这种看似随意却往往意有所指的问话,他微微躬身,“回陛下,老奴依稀记得,陛下您今年多少岁,老奴便在此地守候了多少年。”
秦无幽执竿的手微微一顿。他今年,正好三十五岁。这意味着,林老在此孤岛之上,已然度过了三十五载春秋。
三十五年,对于高阶修士或许不算漫长,但对于许多凡人已是半生。
“三十五年了啊……”秦无幽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波澜,却自有一种沉重的意味。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林老苍老的身躯,投向他身后那片郁郁葱葱的常青林深处。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在林地间投下斑驳的光影,而在那光影最深处,隐约可见三座以洁白玉石砌成的墓碑,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亘古如此。
墓碑并列,从左至右。
“秦氏家主讳政 配罗夫人玉婷 合塚。”
“爱妻,云氏倾城之墓。”
“大周圣上,周云洛之墓。”
第一座,合葬着他的养父秦政与养母罗玉婷。第二座,是他的生母,云倾城。那个最终为护他而香消玉殒的女子。
第三座,则是他的生父,上一任大周圣皇周云洛。
秦无幽的目光在三座墓碑上停留许久,才重新转回,落在林老身上。
林老周身散发出的气息,虽然平稳,但内里却萦绕着一股难以驱散的暮气与死意,就像当年在星辰学府时,那位寿元将尽、对他多有照拂的星辰府主一般。
这是生命走到尽头,天道轮回无法抗拒的迹象。以林老的修为和年纪,恐怕……时日无多了。
“此地清寂,三十五年如一瞬。”秦无幽的声音放缓了些许,“林老,守了这么多年,可想出去走走?看看如今的大周,或者九州的风光?”
他以圣皇之尊,自有手段可延其寿元,或带他览尽天下胜景,以酬其数十年守护之功。
林老闻言,脸上并未露出多少向往或激动之色,反而浮现出一种看透世事的坦然笑容。
他摇了摇头:“谢陛下好意。不过,老奴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安静,就不去凑外面的热闹了。”
他抬起有些浑浊的眼,望向江水尽头,“年少时,我性子顽劣,惹下大祸,是小姐出手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
“后来,我家中遭逢变故,受尽欺凌,是圣上……他那时还是大周太子,得知后,为我主持公道,鸣其不平。”
“那时起,我便立志追随二位。”林老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像是沐浴在了旧日的阳光里。
“年轻时候,跟着圣上和夫人,南下烟雨江南,北览雪原荒漠,西探上古遗迹,东临浩瀚星海……”
“什么稀奇古怪的秘境,什么波澜壮阔的风景,都算是见识过了。说句托大的话,这世间的精彩,老奴年轻时常随圣上圣后见识,早已无憾了。”
他收回目光,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江面和小岛上熟悉的一草一木,语气变得格外平和:“人老了,就越来越恋旧,越来越不想动弹了。”
“外面世界再大,再繁华,也觉得吵闹。反倒是这里,有圣上和小姐陪着,心里头踏实。听着江水声,这日子,静心,就是极好的。”
他将一生最宝贵的岁月奉献于此,守护着逝去的恩主与他们的安眠之地,这早已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和归宿。对他而言,离开反而是一种漂泊。
秦无幽默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