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京城，皇宫。
卯时三刻，天光熹微。
紫宸殿内，龙涎香在巨大的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腾，将空旷威严的殿宇笼罩在一片沉静而肃穆的气息里。
十四岁的少年皇帝李景炎端坐于宽大的御案之后，身上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白皙，尚带稚气的眉宇间却已凝着帝王特有的专注与深沉。
案头堆积着如小山般的奏疏，朱砂御笔在指尖停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点小小的红晕。他正凝神细阅一份关于江南水患的急报，薄唇微抿，心中思忖着如何调配物资、安置灾民，以解江南百姓于水火之中。
“陛下，该用早膳了。”小福子躬着身，脚步无声地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恭敬。他觑着皇帝的脸色，见陛下眉头微蹙，似是为江南水患之事忧虑，又小心补充道：“太皇太后遣人来问，陛下昨夜睡得可好？嘱咐您别太劳神，身子要紧。太皇太后心疼陛下日夜为国事操劳，特地让奴才提醒陛下，切不可累坏了龙体，天下还仰仗陛下呢。”
李景炎搁下笔，指尖揉了揉眉心，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掠过眼底，旋即被惯常的沉稳取代：“朕知道了。回禀皇祖母，朕安好，让她老人家勿念。朕身为帝王，自当以天下为己任，些许操劳算不得什么，皇祖母不必为朕忧心。”
他站起身，明黄色的袍袖拂过桌面：“传膳吧。”
移步至偏殿暖阁，精致的紫檀木八仙桌上已摆满了各色御膳。水晶虾饺玲珑剔透，燕窝粥温润如玉，几碟时鲜小菜点缀其间，色香诱人。
小福子亲自布菜，动作娴熟而谨慎，银箸试毒的环节一丝不苟。每一道菜都仔细试过，确保无毒后，才放心地摆在皇帝面前。
李景炎刚执起银箸，殿外便传来一阵清脆如铃的笑语和环佩叮咚之声。
紧接着，安乐公主李明月像一只翩跹的彩蝶般卷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昨日蹴鞠场上那三位引人注目的身影——英姿飒爽的朵朵特慕尔公主、温婉娴静的西越公主依依娜，以及那位银发似雪、眼神略带羞怯与探究的“平南候家小姐”沐灵霜。
“皇帝哥哥！”安乐公主笑嘻嘻地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便凑到桌边：“好香呀！我们来得正是时候，陪您用早膳可好？皇帝哥哥，平日里您总是忙于国事，难得有机会和我们一起用膳，今日就让我们陪陪您嘛，也给您解解闷。”
她一双灵动的眸子滴溜溜转着，显然是想避开繁琐的晨课。
她心中暗自想着，每日的晨课实在无趣，还不如和皇帝哥哥一起用膳，说不定还能让皇帝哥哥松松口，免去今日的功课呢。
李景炎抬眼，目光在四位少女身上扫过，最后不着痕迹地在沐灵霜那头罕见的银发上停留了一瞬，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免礼。都坐吧。难得你们有心，陪朕一起用些。”
宫女们立刻添上碗筷。朵朵特慕尔公主大大方方地坐下，好奇地打量着桌上的菜肴，心想：“这些中原的菜肴看着精致，也不知味道如何，今日可要好好尝尝。”
依依娜公主则姿态优雅，举止间带着异域特有的韵律，轻声说道：“多谢陛下恩典，能与陛下一同用膳，实乃妾身之荣幸。”
沐灵霜依旧显得有些拘谨，只挨着安乐公主坐下，小口吃着面前的点心，长长的银色眼睫低垂，偶尔飞快地抬眼偷瞄一下主位上的少年天子，心中暗自紧张：“这可是皇帝，一举一动都要万分小心，切莫出了差错，让他瞧出了端倪。”
“皇帝哥哥，昨日依依娜姐姐那一脚射门真是绝了！”安乐公主嘴里塞着点心，含糊不清地夸赞。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昨日蹴鞠时依依娜射门的动作，脸上满是兴奋。
依依娜闻言，白皙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柔声道：“公主殿下过奖了，是陛下和国舅爷承让了。昨日蹴鞠，全赖陛下与国舅爷相让，妾身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怎当得起公主如此夸赞。”
“哼，下次我定要赢回来！”朵朵特慕尔公主豪爽地接口，带着草原儿女的直率。她双手握拳，斗志昂扬地说道：“昨日只是一时疏忽，下次蹴鞠，我定要让你们见识见识我草原儿女的厉害，定要赢得漂亮！”
李景炎含笑听着她们的对话，慢条斯理地用着粥，目光平和。
“霜儿姑娘似乎胃口不佳？”李景炎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温和地投向沐灵霜。他见沐灵霜吃得极少，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沐灵霜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抬头，对上皇帝清澈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心头一凛，慌忙放下银箸：“回陛下，宫…宫里的点心太精致了，臣女只是…有些舍不得吃。陛下的御膳如此精美，臣女从未见过，实在是不舍得下口，还望陛下恕罪。”
“喜欢就多用些，不必拘束。”李景炎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却让沐灵霜更觉压力。她总觉得这位少年皇帝的笑容背后，藏着让她不安的东西，似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这让她愈发小心翼翼。
用过早膳，安乐公主还想拉着众人去御花园玩耍，却被李景炎一句话挡了回去：“朕稍后还要听经筵日讲，翰林院的几位学士已在文华殿候着了。你们且自去玩耍，莫要荒废了太傅布置的功课。朕身为帝王，需勤修学业，方能治理好这天下，你们身为皇室宗亲或贵胄之女，也当勤奋学习，莫要虚度光阴。”
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安乐公主撅了噘嘴，但也知道皇帝哥哥的学业耽误不得，只得悻悻然带着三位同伴告退。
她心中有些失落，小声嘀咕着：“好不容易想出去玩玩，又被皇帝哥哥拒绝了，真扫兴。”
依依娜和朵朵特慕尔依礼告退，依依娜轻声说道：“陛下安心学习，妾身告退。”
朵朵特慕尔则大大咧咧地说：“那陛下好好学习，我们下次再一起玩。”
沐灵霜也随着行礼，只是在转身之际，银发遮掩下的眼眸飞快地瞥了一眼御案方向，一丝极淡的焦急与决然掠过。她心中有事，急于去做，却又不得不按捺住情绪，跟随众人退下。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暖阁内恢复了安静。
李景炎脸上的温和笑意缓缓敛去，重新变回那个沉稳的少年帝王。他踱步回御案前，并未立刻处理奏疏，而是拿起案头一本看似普通的《前朝风物志》，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轻轻摩挲。他心中思索着太皇太后提及的那件东西，此事关系重大，必须谨慎行事。
小福子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小福子，”李景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惊得小福子一个激灵。
“奴…奴才在！”小福子吓得身子一颤，心中暗暗揣测陛下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敬端皇后…皇祖母提到的那件东西。”李景炎的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可查到了，宫中何处存放着太祖皇帝与敬端皇后的旧物？尤其是…一些不那么起眼，却又可能被视作‘圣物’的东西？皇祖母特意提及此事，想必这东西对我北燕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你务必仔细查找。”
小福子回答道：“回…回陛下，太祖皇帝与敬端皇后的旧物，大多供奉在奉先殿偏殿的‘思源阁’内，由老尚宫专人看守，寻常人等不得靠近。还有一些零散的旧物，可能散落在内库的‘故物司’登记造册。至于‘圣物’……案卷中却未有记载，实在不知具体是何物。奴才已经尽力去查了，可关于这‘圣物’，实在是毫无头绪，还望陛下恕罪。”
“思源阁…故物司…”李景炎低声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画着圈：“知道了。你去一趟文华殿，告诉学士们，今日日讲推迟半个时辰，朕有些倦了，想歇息片刻。朕需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这其中的头绪，这半个时辰，你务必守好殿门，莫让任何人打扰。”
“是，奴婢遵旨。”小福子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心中庆幸自己暂时逃过一劫，同时也暗暗提醒自己，日后做事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
殿内，李景炎合上手中的《前朝风物志》，目光投向殿门外渐亮的天光，深邃的眼眸中，少年人的清澈被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思虑覆盖。他端起手边早已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茶盏才刚稳稳搁下，殿外便骤然响起一阵匆忙却又极力压抑的脚步声。
小福子脚步匆匆，疾步入内，恭敬地躬身，低声禀报道：“陛下，锦衣卫指挥同知朱雀大人此刻正在殿外求见，言称军情需即刻奏报。”
李景炎听闻，眉头微微一蹙，修长的指尖下意识地在茶盏边缘轻轻叩击了一下，声音沉稳而有力：“宣。”
不多时，一道身着飞鱼服的挺拔身影，大步流星地踏入殿内。来人正是朱雀，只见他单膝稳稳跪地，抱拳行了一礼，声如洪钟：“臣朱雀，叩见陛下。”
他的声音低沉且充满力量，额头上还挂着尚未干透的汗珠，不难看出，定是一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赶来。
李景炎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问道：“何事？”
朱雀缓缓起身，却并未立刻作答，而是机警地将殿内侍立的宫人一一扫视过去，眼神中满是警惕。
李景炎瞬间心领神会，轻轻挥了挥手，淡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待殿门缓缓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朱雀这才向前快走两步，将用铜轴装载的情报恭敬呈上。李景炎伸手接过，缓缓拆开，仔细看了许久，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
“黄巾军那边的计划，进展得比预想中还要顺遂，竟然还有意外收获，只是南楚皇帝的反应，倒是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