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岔开话题，净思有些茫然地抬头。
鹿忧含笑道：“我也是个俗世之人，无法否认，第一次在皇宫中见到佛子时，只觉得他容色无双的和尚。”
如果可以，她想说檀迦是个貌美的和尚，可是又觉得那样的词太过苍白，说出来也会吓着面前这个小和尚，故而话到了嘴边，又转了个说法。
净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可后来我便不这样想了，佛子悲悯，允我入寺，细心教习我佛法，他是得道高僧，心系天下万民，这些信众便是他所行最好的见证，而我，也不过是这万千信徒中的一个。”
鹿忧站在长廊下，仰首看着风卷云舒的天，一字一句道：“佛子是世人的，不缺信徒，而我若敬仰一人，便只会敬他一人为神明。”
她知自己喜乐，众情跋涉，自有应得的结果。
净思被她说出来的话弄得心头微震，伴随着那深沉悠远的钟声，久久难以散去。
那艳绝妖冶的容颜之上，也可以露出如赤子一般的虔诚，令他不由的信服了。
可当他反应过来后，却又觉得她说的敬仰又好像带着另一层深意……
慈悲跟世间所讲的爱情是一桩事，一个是觉悟，一个是迷惑，她又觉悟又迷惑。
鹿忧想了想，忍不住嗤笑了声，敬仰同爱慕，她何时区分过？
不说她自己，就说这小和尚，他敬仰檀迦，将他奉作不可亵渎的神明，他永远不会多想，所以永远也不会理解，神明也会有苦恼。
从未站在佛身处的高处，自然理解不了他们眼中的世间，偏偏她便懂……
檀迦是孤独的！
净思收回思绪，想起参禅师兄吩咐的话，神色认真的问了句：“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鹿忧还学着他的样子，敛了笑意，朝他合掌道：“我所说，句句真心，小和尚，你还别不信。”
她想了想，凑近压低语：“若你还日日紧盯着我的动向，怕是用不了多久，我修行便要超过你了，届时，我可是佛子的亲传弟子……”
净思面色一红，有些被看穿的羞恼。
是参禅师兄叫他多看着这位公主的动向，怕她扰乱寺中僧人的修行，可是这么多日子以来，她除了每日在自己的禅院修习佛法，去祠位殿念经守节外，最多的便是去请教佛子，也不知道师兄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他想不明白是一回事，当众被她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我……我不是……”
他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鹿忧见他那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孩子嘛，藏不住事，这样一看，她还真像个欺负孩子的坏人。
鹿忧道：“净思小师父，下次要是再嫌我写字不好看，我可是个管不住嘴的人……”
她挑了挑眉，意味明显，“懂吗？”
净思板着被气红的脸，点了点头。
鹿忧笑意清浅。
长廊安静清幽，空中萦绕着大殿处飘散而至的沉香气。
净思说不赢她，总是被歪理给绕进去，最后想起正事，才急忙带着她往前殿赶。
待人走后，回廊处的绛红袈裟才轻拂了一瞬，缀着的金丝闪过辉光。
……
鹿忧过去时，檀迦还没有到场，只不过四处都已经围满了人，一眼望去寺内，那场面比她跪阶还要热闹十分，也幸亏佛寺修建得大，不然这么多的人还真是容纳不下。
信众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处，低声讨论着，目光时不时的向高台张望。
殿外丹墀的大香炉，已被信众插满了线香，烟气氤氲而起，经幡涌动，僧人们站在高台下的阶梯处，静立禅定。
高台阶梯摆着蒲团，那处一般是给寺庙德高望重的长老准备，其余人只能站在下面倾听宣讲。
所以当净思带着她走上阶梯时，无数道视线便集中到了她身上，各种各样的议论随之而来，如潮水涌动。
“那女子是不是就是西域来的那位公主啊？”
“听佛寺的人说，她爬上了一千零八十阶，通过了佛子降下的考验，被允许入寺修行，为先皇守节。”
“刚开始他们说我还不信，没想到她真的爬上去了……”
“那不是儿戏，谁知道她是否真的爬上去了，我们又无法亲眼得见，许是她身份尊贵……”
敬佩的，怀疑的，各种各样的话落在她耳中，除了佛寺的僧人们，他们几乎都探究地看着她。
鹿忧神色微变，泰然处之，目光落在了刚刚说出怀疑之语的人身上。
妇人离她并不远，所以她站在高台一眼便能望见。
她愣了一瞬，随后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脸。
净思引着她道蒲团前，低声说了句别乱动便走了下去。
鹿忧大大方方的跪坐在那处任由他们打量，佛门清净之地，再怎么想说，也需要注意场合。
77见着有趣，在她脑海中翻译：
【有些妇人羡慕你的美貌……】
【还有人觉得你这样的女子入了佛寺，会不会引得佛寺僧人佛心不稳。】
它看了一圈，狗眼一亮：【哎呦，还真有个想到点子上的，说佛子会不会也被你勾了去……】
鹿忧轻叹了一声，早知道刚才来时便应该带个面纱，免得招惹是非。
她也不是聋子，并不是听不见他们的议论声，她可以当做没听见，但是脑海中那聒噪的声音，她挥之不去。
鹿忧咬了咬后槽牙，随后将它屏蔽了。
77：【……】
无趣的女人，有本事你四大皆空给我看看？
鹿忧静静地跪着，不过一会，那嗡嗡的议论声终于散去，空气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她抬眸看了眼，那一抹绛红色的修长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僧人们簇拥着他走来，头戴五佛冠，眉心一点朱砂红，腕间的佛珠莹白如玉，衬得他骨节修长，高贵出尘若谪仙，眼含悲悯似真佛。
她见过檀迦许多次了，皇宫，长阶，佛寺，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感受，现在的他，又变成了那淡漠疏离的佛，一点也不像在禅房中同她讲解佛法的模样，虽然清冷，却温和的让人想要靠近。
鹿忧想到自己精心临摹的经文，小蚯蚓变成了刻意规矩的大蚯蚓，不知道他看到的时候，是否会展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