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光神君轻笑一声，轻蔑、傲娇：“自然是真的，本座行事，从来缜密，怎会叫人抓住把柄，不然，岂不是白白送那闻霆一桩笑话看？本座可是最体面、最排场的神仙，谁都休想看本座的笑话。”
沈清姿不解道：“可我并未经历黎月溶那一世啊。闻霆必定找了阎王去查生死簿，我并未入轮回，如何成了黎月溶，还经历了一次轮回使的命册？”
“都打点好了，你尽管放心，本座请阎王帮了点小忙罢了，生死簿上随便给你写几笔。至于黎月溶，找个快飞升的女修士，送她一场飞升的机缘，请她在人间扮演黎月溶，半途渡个飞升雷劫，两厢得益。你好好历劫便是——从前你协助闻霆渡劫，如今闻霆协助你渡劫，算是因果轮回了。”
明显，折光神君不耐烦多说，三言两语敷衍了她。
沈清姿了解了始末，心头沉甸甸的大石落下，道：“多谢折光神君，我会小心的，三年后出了天衢宫，我再亲自登门道谢。”
“嗯。”
沈清姿见他没再传音，怕他走了，这会儿她极厌恶这冷冰冰的天衢宫，巴不得多听听外面的声音，便絮絮道：
“折光神君，我不喜欢天衢宫。人人戴面具，人人两幅面孔，对我真正心怀善意的唯有子让，可子让是闻霆和梅姬的养子。
我对子让表达出的善意和亏欠之意，常常倍感纠结。一时想，他是个可怜孩子，一生凄苦，一时又想，他是仇人之子。有时，我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总之，待在天衢宫里，我没有一刻是自在的。”
“那个子让……”
折光神君似要说些什么，又顾忌些什么，最终迟疑着没说下去。
“折光神君？子让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他正站在你的门外，为你守门。”
“啊？”沈清姿惊讶，压低声音道，“折光神君，你能看到我这边的情况？是通过长明珠钗吗？”
她伸手，想把长明珠钗摘下来，看看长明珠钗是怎么传音的。
折光神君制止：“不准摘！”
沈清姿的手顿住，慢慢放下，但心里终于有点不自在了。
折光神君似乎能通过长明珠钗，看到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这本也没什么，她没有什么可隐瞒折光神君的，可折光神君能看到她，她却看不到他，这和面对面的感受是不同的。
隐约有种，被窥视的……错觉。
她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领，又提了提被子。
此刻，长明珠钗的黑白二色珠子中央，出现了一个虚幻的影子，若仔细瞧，便能瞧见那影子的脸，正是折光神君那张美如冠玉的脸。
折光神君悠闲地躺在珠子上，一手撑着侧脸，一手把玩着一颗棋子，闲闲地解释道：
“这颗珠子如今盛满了你的信仰之力，相当于凡人给神佛塑的金身。不错，你的信仰很虔诚，虔诚到都快溢出珠子了，所以才能幻化出本座来，本座的神念才能直接降临到这颗珠子上。”
沈清姿也不知这一句“虔诚”是夸她还是怎样，听着总感觉怪怪的。
“折光神君，我师父是不是也知道我在天衢宫了？我师父他如今可安好？”
提到羲衍，折光神君神色淡淡:“羲衍好得很，那日，本座本想夺回你，是你师父阻止了本座。”
这一阻拦，让他在闻霆面前丢了一回脸，好像怕了闻霆似的。
因此，这些日子，他单方面跟羲衍神君赌气。
沈清姿听他语气不对，正要问问他是不是和师父起了冲突，折光神君突然意识到漏了底气，温和体贴道：“歇了吧。不是受伤了？要多休息。”
“我……”
“闭上眼，快睡。”
沈清姿无奈，乖乖闭上眼。
子让喂给她的疗伤仙丹效果显着，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一些比较重的伤还需慢慢调养。
折光神君手中多了一颗棋子，两颗棋子在他五指间翻来覆去，棋子碰撞，发出玉石撞击的悦耳之声。
沈清姿便在这声音中慢慢催生出困意，陷入沉睡。
待她睡熟，折光神君收起棋子，捏了捏眉心，心道，羲衍神君的徒弟他自己不来探望，倒是他上赶着来帮他哄徒弟睡觉，这叫什么事儿？
他暗暗琢磨，要不，也收个小徒弟？
等等吧，等仙界再出个如羲衍神君那般天资纵横的小仙，或者差一点，如沈清姿这般资质的，或者再差一点，如魔尊陶笙那般资质的，他再认真考虑收徒的问题。
做了决定后，折光神君打了个响指，殿内烛火灭了。
长明珠钗上流光一闪，折光神君的身形蓦然消失。
殿门外，子让回头看了看黑寂沉沉的大殿，将无朽立在一旁，盘膝坐下，笔直的背影坚如磐石。
沈清姿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子让亲力亲为照顾她，除了做鲜花饼，也会做些花露灵露之类的，为沈清姿补充流失的气血。
沈清姿知道子让也受了伤，哪里好意思让他一个病人服侍自己，便和他一起做。
子让推辞了几番，见她坚持，便同她一道。
他是个很会生活的人，把凡间的那一套照搬过来，又开垦了几块地，种上蔬菜和庄稼。
于是，静喧殿出现了米面菜蔬。
子让一边挽起裤腿袖子除草，一边笑道：“若不是母妃非要养灵鸡当灵宠，我们还可以养些鸡鸭，鸡蛋鸭蛋也很美味。漱玉仙子会怀念凡间的日子吗？”
灵鸡正在啄灵虫吃，这些灵虫不仅美味，吃了还能增长修为，灵鸡特别爱吃。
听子让提到它，它冲着子让咕咕叫两声，又低头啄食灵虫，脖子一伸一缩，一啄一个准。
沈清姿自然是时时刻刻谨记凡间的血仇，但她的来历是“黎月溶”，自然不能说实话，便道：“无甚可怀念的。”
子让那日，也听到了黎月溶与云祈仙君的历劫身之间的恩怨，微微沉默，又道:“漱玉仙子，你的前世于我有救命之恩，虽你不记得了，但我尚未还恩，因此，无论如何，我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沈清姿拔起水灵灵的芹菜，甩掉泥土，放进菜篮里，侧头，便对上子让温柔而又宠溺的目光。
她微微一怔。
她突然记起，她在凡间“投缳自尽”之后，子让还继续活着，听说后来还做了一二十年的皇帝，略略估算，他大概在凡间活到了花甲之年。
花甲之年的男子，早已儿孙满堂了吧。
因此，子让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宛如看一个爱护的小辈。
沈清姿心头的感觉有些微妙，又有些啼笑皆非。
原来她拿子让当孩子来看待，子让也拿她当不知多少代的后辈来看。
她一时沉默，不知该回答些什么。
难道要她像赵衡戳破她的幻想一样，也去戳破子让的幻想吗？
那太残忍。
而且，她的确是沈清姿，那个与子让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沈清姿。
沈清姿蓦然发现，这世上，唯有子让与她共同拥有她在凡间的经历记忆。
至于闻霆和梅姬，他们也记得那些记忆，但他们只当那是个神仙的小游戏。
那一段记忆，却是她和子让的人生。
子让拿她的沉默当成默认。
他嘴角上翘，一双深邃的墨眸少了些忧郁，多了些透彻明亮。
只要她肯接受他的好，这便足够了。
晌午，两人动手包馄饨，馄饨刚下锅，停芳路过，闻到味就进来了，盯着锅里翻滚的大肚小包子，一个劲儿问：
“子让，子让，这是什么？也是凡间的食物吗？”
“是馄饨，凡间寻常百姓的吃食。”子让温和问道，“停芳，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停芳才十岁，不能学法术，但要读书认字，还要学一些仙界的基本常识。
停芳从乾坤囊拿出自己的碗，超大一只，有他的两张脸那么大。
他抱着大海碗，直勾勾盯着锅：“做了做了，先生讲的课太简单，我听一遍就会了。子让，你这几日，是不是天天偷偷给漱玉做好吃的？为什么不叫我来？忒不厚道。”
“天衢宫不太平，便没有叫你。”子让回答道，撤掉灶下的火。
沈清姿笑了笑，先给眼巴巴的停芳盛一大海碗。
“丑八怪，你今天变得好看点了！”停芳眨巴眨巴眼，抱走海碗，坐在桌边吃起来，直赞馄饨好吃。
子让屈指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刚要说话，停芳立即学着他的神态，温和假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又要说，停芳，不许叫漱玉仙子丑八怪！”
子让无奈，抱歉道：“漱玉仙子，是我没有教好他。”
沈清姿哪里会放在心上，笑道：“我没在意。停芳小公子，你还真是实诚，有好吃的，就叫我漱玉，漱玉仙子，没好吃的，就叫我丑八怪。”
停芳边吃边说：“你又虚伪了，明着夸我，实则贬我，罢了罢了，我不跟你计较。天衢宫确实不太平，我早看出来了，我那黑心舅舅想杀你，那日有两个刺客来杀你，嗯哼，十有八九就是他派来的。你小心点，我这几日在他殿里厮混，黑心舅舅还没死心，还想杀你呢。”
子让敛了敛眉，吃馄饨的动作慢下来。
沈清姿却不在意，她也想杀闻霆，只是她没那个实力罢了。
她若有，她也杀。
“那你在主殿，有没有听到那两个刺客的后续消息？闻霆太子是怎么处置他们的？当日跑掉了一个刺客，那个刺客后来抓到了吗？”
停芳吃得欢快，朝子让努嘴：“你说你说，我嘴巴不够用了。”
子让面上浮现愧疚、局促，心底升起罪恶感，缓缓开了口：“当日重伤你的锁魂链，关进大牢的第二日，越狱逃跑了。倒是那个勾命镰，父君亲手杀了他，形神俱灭。”
停芳耸了耸小肩膀，从旁提示：“那个勾命镰伤到了盗仙，在她脖子上划了一道血丝。你当庆幸，当日你与盗仙交手，没有伤到她。”
沈清姿面色不变，道：“这个结果，倒也没有出乎我的预料。”
闻霆一贯如此，爱一个人爱到极致，不容她有半分损伤。
看来，他与梅姬当真情深似海。
子让每日按照食谱，换着花样做饭。
停芳吃刁了嘴，天天来蹭吃蹭喝，蹭到第五日，子让就赶走了他，因停芳那张嘴，实在刻薄犀利，时不时就扎一下沈清姿的心窝子，哪里痛戳哪里。
倒也不是停芳非跟沈清姿过不去，而是停芳就这性子，除了不敢怼在他眼里如煞神一般的闻霆，整个天衢宫没有他怼不穿的铜墙铁壁。
怼盗仙，他就笑话她：“盗仙，你天天缠着我舅舅，是不是想早早给他生个龙蛋，取代凰殷？生不出来是不是着急了啊？我知道我知道，肯定是那群被你偷了宝贝的仙魔们，天天在背后诅咒你缺德，断子绝孙！”
怼凰殷，他就嘲笑她：“舅舅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舅舅，你想报复他，又报复不了，想回家，又怕丢脸，天天搞事。我看，神凰宫的宫主就是看你是个搅事精，烦你，才把你塞给我舅舅，死活让你住在天衢宫！”
就他这破嘴，现在还活着，子让觉得是个奇迹。
这也是他天天耳提面命，让停芳积点口德的原因，但又心疼他小小年纪天天忍受逆转血脉的痛苦，也便没有太过严苛。
总之，只要父君还认停芳是外甥，停芳在天衢宫就捅不穿天去。
偏偏停芳当真闯了大祸。
因子让赶走了他，他就去找天衢宫的女主人凰殷要凡间吃食。
凰殷对这个怼她嘴上不留情的停芳没好印象，天天给他炖鸡汤，还笑眯眯告诉他：“用灵鸡炖汤的话，会更美味哦。”
这日，沈清姿身体完全康复，闻霆招她去问讯当日遇到刺杀的情况。
她把灵鸡交给一个鬼面具侍女看管，去了主殿，一五一十回答了闻霆凌厉的问题，精疲力尽回来时，就发现阵法被动过手脚，她连忙打开阵法，双眸不由瞪大。
停芳正呼噜呼噜喝着一碗鸡汤，他面前一个小炉子上，大锅里咕嘟咕嘟冒泡泡，里面还有个鸡头。
灵鸡汤的香味阵阵飘荡。
乍然看到沈清姿回来，停芳一惊，打了个饱嗝，他终于有些慌了，一脚踹翻小炉子，大锅和鸡汤、鸡头洒落一地。
沈清姿声音不稳，难以置信地问：“停芳，你吃的是什么？盗仙的灵宠灵鸡呢？去哪儿了？”
停芳后退一步，手足无措，完全从灵鸡的美味中清醒了，结结巴巴道：“我……我…………”
说巧不巧，数日不曾出现的盗仙，正巧今日起了来逗弄灵宠的兴致，刚踏进殿门，就一头雾水笑嘻嘻问：“你们怎么了？停芳，你又扎漱玉仙子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