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们到会议室等等？”
“好，没问题。”
前台圆脸姑娘说的“会议室”，不过是角落里用半截磨砂玻璃和活动屏风勉强隔出来的五六平方的小空间。
一张廉价的折叠长条桌，几把折叠椅，桌上印着水渍，墙角堆着几个“cpU代理”字样的空纸箱，一只饮用水公司赠送的大众款华裕饮水机蹲在旁边，水桶里只剩浅浅一层底。
“这，乐哥，咱真要在这儿面试啊？”陆小宁忍不住凑近李乐耳边，又问了一遍。
“还有程序，这环境，我刚才瞄了眼他们的设备，能跑起来啥像样的网站？”
李乐没答话，指了指外面的办公区。格子间里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个个脸色带着熬夜留下的青白，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或是对着电话急促地解释，嗓门不高但语速快得像在跟时间赛跑。
桌上堆满了各种配件盒、快递单、打印出来的长长订单列表，大屁股显示器的厚重身躯顽强地闪烁着光芒。
“闻到没？”李乐说。
“啥？香辣牛肉的泡面味儿，还有小蜜蜂的卤蛋味儿？”陆小宁抽了抽鼻子。
“噫~~~是希望，或者，焦虑，混一块儿了。”李乐笑了笑，“你看他们脚下那些胶带，把多少张光盘、多少块硬盘捆成了砖头？这就是在砌堡垒，用订单砌堡垒。别嫌弃，这就叫锐气。”
“锐气？”
陆小宁觉得李乐自打进了这门，就开始有些神神叨叨的，瞅着那双左顾右盼，似乎在瞻仰什么遗迹的眼神，心里实在有些迷糊，到底想干嘛？
正琢磨着，前台那位圆脸姑娘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人。
头前一个，中等个头，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泛着点油光，穿着件不太合身的深灰色夹克，夹克里露出白衬衫的领口，脖子上一根红不红黑不黑的领带勒着，衣领上的褶皱清晰可见。
步履很快，脸上带着一种被琐事压榨、力图保持镇定的焦躁。
这是孙建明，李乐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上一世或者另一个时空里，那个以执行力着称、把运营细节抠到极致的未狗东副总裁，此刻显然正陷在库管、客服、渠道催单的三重包围里。
后面跟着一个更圆胖些的年轻人，走路轻微内八，长长了的平头支棱着，脸上尚有稚气未脱，嘴唇上还有黑黑的绒胡，戴着眼镜，穿着一件标配的浅蓝色格子衬衫，手里攥着一份打印的代码，同样的眉头紧锁，似乎对面试耽误时间有些不满。不过，不认识。
“两位久等！我是孙建明，这位是吕可，我们负责运营和技术的。”孙建明语速快而简洁，伸手和李乐、陆小宁分别飞快地握了下。
手有力，掌心微汗，但握了一下立刻松开，显示出高效以及对不必要肢体接触的节省，李乐在不断的用心理学分析着，面带微笑。
孙建明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快速扫过，在李乐那份写着“燕京大学”的简历上略微停顿了一秒，随即看向陆小宁，“你们填了运营和程序员？”
“对，”李乐一指陆小宁，“他，程序员，长安电子科大毕业，在百信数码干过技术。我，应聘运营或者线上运营或者销售，也在百信数码那边混过些日子。”
孙佳明点点头，没废话，一指两把椅子：“坐。地方小，活儿多，咱们快点儿聊。小吕，你先带这位....陆小宁，去你工位聊？”
正看着简历的吕可扶了扶眼镜，声音有些闷，“哦好。跟我来这边。”
说完，朝陆小宁做了个有点笨拙的请的手势，眼神里对没什么太大波澜。
2005年，海归博士在民营企业基层锻炼并非不可能，何况是电子科大本科，技术圈里牌子也够用。
陆小宁看了一眼李乐，得到后者一个“别吓着人家”的眼神信号，扯了扯衣服，无奈的跟着那位仿佛随时会陷入沉思的吕工走了。
。。。。。。
吕可的工位在开放区靠墙的一角，比想象中更拥挤。
除了标配的大屁股显示器、主机、键盘鼠标，桌上堆满了各种技术书籍，编程、网络、数据库甚至是网页制作，厚厚的一沓。
几块不同型号的硬盘、主板散落在角落，一本《微型计算机》摊开着，上面圈着各种配置和报价。
吕可拖了一把空椅子过来放在自己座位旁边，冲陆小宁点点头，“坐吧，不好意思，有点乱。”自己坐下时，椅子发出一阵嘎吱声。
“没关系，挺好的。”陆小宁有点拘谨地坐下，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屏幕上的内容。
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后台界面，黄白配色，栏目写着“订单管理”、“库存查询”、“供应商录入”之类，字段排布很粗糙，功能瞧着也挺单一。
比之自己还在国内时候就给长铁精工和丰禾做的ERp系统都不如，更别说这两家现今的，经过多次改进，已经带着互联性质的wmS、Scm系统的最新版本相比。
“你简历，填的，熟悉ASp？”吕可直接切入主题，眼神透过厚厚的镜片聚焦在陆小宁脸上，带着纯粹技术流的审视。
“呃....是。”陆小宁手心有点冒汗，倒不是说不熟悉，只是ASp对他来说确实是古早技术了，但当年在学校没少零敲碎打的维护这种项目，“用IIS跑，连接Access或者SqL Server数据库，VbScript写逻辑和页面。”
“嗯，”吕可点点头，敲击键盘，进入一个doS窗口下的SqL查询界面，“我们库存库是SqL Server 2000。现在要查一个型号的光驱，库存量大于10，但本周订单量超过库存1.5倍的，这个SqL怎么写？”
问题很实际，直指当时库存周转的难处。
陆小宁松了口气，“纸笔用一下？”
“算了，你用这个电脑吧。”吕可从一旁的桌上拿过一个笔记本，点开编程窗口，脚一蹬，把位子让给陆小宁。
陆小宁点点头，拉了凳子坐过去，攥了攥拳头，手指搭在键盘上开始戳，一开始还有些慢悠悠，可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几行，已经可以用“飞”来形容
SELEct *
FRom Inventory
whERE
product_type LIKE '%cdRom%'
ANd stock_qty ＞ 10
ANd SKU IN (
SELEct SKU
FRom (
SELEct
......
......
whERE i.SKU = sub.SKU -- 关联子查询：匹配外层SKU
看到上面的代码，吕可眼镜片后的眼睛越来越亮。
“大致这样，可能需要根据具体表结构微调。”陆小宁敲完代码，又捋了两遍，这才说道。
吕可半抬起屁股，凑过来，噼里啪啦一点，没报错。
歪头，看向陆小宁，“行。VbA？我们有些报表用Excel导，太慢，想写宏优化。”
“会点。基本的数据清洗、格式转换、生成透视表都写过。”陆小宁心里嘀咕，这活儿也太原始了，百信的财务系统早就用c#写插件了。
“嗯，那你觉得，”吕可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认真，“咱们这网站，主要问题在哪儿？用户体验？或者说，瓶颈在哪？”他指着屏幕上那个简陋的黄色页面。
陆小宁被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意外。
这年头，有几个草创公司的程序员会琢磨“用户体验”？
大多是“能跑通”、“功能实现”就万事大吉。
陆小宁没回，拿起鼠标点开网页浏览了几分钟，这才斟酌了一下语言：“呃，首先是导航，太扁了。信息组织不够清晰。下单流程太长了，至少得填五六页，支付方式只有电汇和见面付款吗？”
“还有信任建立，图片少，描述简单，用户不敢买贵东西。最重要的是.....”
“数据。访问量、订单转化率、用户停留页面、搜索关键词，这些数据没有，就像蒙着眼跑，不知道用户从哪里来，为什么买，为什么放弃.....”
陆小宁说到技术性观察时，语气自然流利起来。
吕可的呼吸似乎停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他，带着一种终于找到同类的激动。
“数据，分析！”他重重吐出这几个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对！就是这个！我们现在，就只有最基础的订单表！太粗了！简直，简直是浪费！”
激动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桌面，旁边几块叠放的硬盘微微晃了晃，“老板老说搞好服务就行，可，可光靠客服嘴说，没数据支撑，怎么搞服务方向？”
吕可看了一眼外面繁忙的区域，似乎找到了一部分问题的答案。
。。。。。。
简陋的“会议室”里，李乐和孙建明对坐。
“燕大的社会学，你这，有点儿.....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刚说着，桌角的手机亮了一下，孙建明一弓腰，看了眼，抬手直接按掉，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时代、年龄、兴趣，还有，图热闹。”李乐笑了笑，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折叠椅“滋扭滋扭”着。
“看你们楼下门脸和这儿热火朝天的样子，比那些国企、写字楼有意思多了。再一个，百信那边，”小李秃子很自然地融入了“前员工”身份，“做销售渠道嘛，见识过线下连锁和批发那一套繁琐低效，觉得线上这条路，以后肯定是大方向，现在挤进来学点真本事，不亏。”
一种轻松的态度包装了精准的判断。
“线上？”孙建明眉毛微挑了一下，“我们现在还是电话、线下自提为主，那个网站是宣传和价格目录。你说线上.....能说说线上的优势劣势？尤其对我们这种卖光盘硬盘数码产品的？”
话里没提流量、转化率这些后来的术语，毕竟也不知道，但李乐听出来，问题核心没变，成本和效率。
“劣势明显啊，”李乐接话，“看不见摸不着，隔得远，用户不敢买，尤其是贵重玩意儿。寄送有风险，磕了碰了说不清。汇款麻烦，慢，更不敢先款。但是优势嘛。”
“第一，地方不用讲究，不需要门面，网上就能卖全国，辐射范围大。”
“第二，信息更新快。价格调整不用印传单、雇人发，网站一改都知道了。”
“第三，库存压力理论小点，按单采购按单打包，比摊主压货强。至于第四，”李乐看向孙建明，“未来能省掉中间那些乱七八糟的成本，房租水电人工，直接价格说话。”
“说白了，就是把中关村这套繁琐又黑的流程，给它信息对称加配送透明喽。”
至此，孙建明的态度认真起来，过滤掉李乐的描述，只剩下信息对称、配送透明、按单采购这几个词。这也是他们现在和渠道、市场管理员、黑导购搏斗的核心。
“信息对称,说得轻巧。”孙建明点点头，“网上价格低了，楼下那些渠道商、代理商、甚至柜台的经销商，找上门来骂砸价搞乱市场，工商、市场管理处也找麻烦。价格高了，谁买？”
李乐知道，这是当前，b2c电商面临线下渠道反噬的真实困局。
“那换个玩法呗？”李乐一耸肩，“搞个钻石会员制？交年费，给你真低价。线上线下错货、错型号？要不就主打小众、稀缺型号，线下不好找的，再不然分货走？线上专供几个爆款型号，或者搞点线上特供礼包、套装。”
“线下卖A款，线上卖个配置稍不一样的A+款，价格自然不同，谁也挑不出毛病。”
“另外，拉人入伙。别光自己卖。找那些脑子活的渠道商，让他们从咱这拿货去铺他们的网点，给个好点的线上批发价。他们有钱赚，咱量也起来了，还少个敌人。”
“还有，服务当钱赚。价格稳住大面上，但线上把配送、退换货、延保这些服务都能玩出花来。让买家觉得没花钱或者少花钱，买个安心省心，工商来了咱也有理，我们卖的是服务包！”
“说白了，线上线下一脚踩，得玩差异化和融合，光比价，死胡同。得让楼下那帮人有的赚，或者变成自己人，工商那边也有说法，买家还觉得值，这盘棋才能活。”
“最后还有一招。”
“什么招？”
“干脆在运费上做文章？现在大家快递费都高得吓人，买个小东西不够运费的，你搞个购物满几百免邮？羊毛出在羊身上，但羊觉得值啊。”
孙建明沉默了，像几颗小石子投入了心里的深潭，虽然还没想透波纹会荡到哪里，但触动了。
“成本核算过吗？”他问了个最现实的。
“嘿，成本不就是人堆出来的？”李乐身体前倾，指了指嘈杂的大办公区，“你们现在订单量，高峰一天多少？打包配货几个弟兄？出错返工率多少？快递费成本占订单金额多少？客服一个人管几个电话？平均耗时多久？这都是钱啊！”
“算出这些账，你说的会员费多少合适、免邮门槛多高能覆盖成本不亏本，不就有了？再往后，”
小李秃子用带着点蛊惑的声调，“自己弄个配送队伍？别全指望那几家又贵又慢又乱快递公司？自己仓库发货，自己人送海淀区，快不快？稳不稳？成本能不能算平？试试呗。”
孙建明猛地抬头。
自己搞配送？！这念头，也太超前了！这投入、这管理....嘶~~~
但“又快又稳”和“口碑”两个词，像磁石一样吸住孙建明，眼下客服电话里，被投诉最多的就是快递延误和损坏！
就在这时，玻璃隔断外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传了进来：
“操！又是科贸那孙子！报价单故意印错我们的促销价！压货不发，逼着我们给他补差价！”
“物流那帮王八蛋！海淀两单，说好上午送，结果下午四点才打电话让人去路口自提，人客户都下班了！”
“客服电话又爆了！三菱这批盘，库房分错批次，标签写的52x实际是48x，被客户告到消协去了！”
孙建明脸上瞬间浮起一层红晕，“霍”地站起身，对李乐快速说了声，“不好意思，稍等一分钟，我去处理一下。”
说完快步走了出去，声音瞬间提高八度，“老张！科贸那边的事去找顺子，让他带人拿着新报价单去贴满他们那层楼！刘康！催物流的电话给我，我来骂，小丽，把那几个打客服的电话转给我，分错批次的盘现在全部停发！把正确标签打出来！今晚通宵也要给我重贴、重发！扣小赵半个月奖金！”
李乐坐在原地，看着孙建明瞬间被蜂拥而来的琐碎战场淹没的背影，听着他那高效却充满火药味的调度指令，心里暗叹一声，铁人啊，名不虚传。
这把钝刀砍在京东这块硬骨头上的样子，和他前世听闻的没什么两样。
这执行力，放在当下，绝对是宝藏。但他更想看看，孙建明这把刀，能不能从眼前的泥潭里，看到更远的光。
孙建明风风火火地处理了一圈，铁青着脸回来了，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拿起不知道谁剩下的纸杯看了眼，走到饮水机边上倒了一杯，咕咚灌了一大口，吐了口热气，重新坐下。
刚才李乐那一席话带来的冲击，似乎被现实的混乱压下去了一些，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更深的探究和，亮光。
“你说那个，配送队伍，怎么个搞法？”孙建明直接抛出了自己现在最挠头、却也直觉最可能有未来的问题。
“这个，”李乐正要开口，孙建明腰间那个诺基亚又倔强地响了起来，铃声尖锐刺耳。
孙建明烦躁地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皮套里的号码显示，脸色猛地一变。
“艹！实在对不住，稍等，老板电话！”
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按下了接听键，身体下意识地侧向一边，声音瞬间切换了一种恭敬与急迫混合的音调，“喂，东哥！对，我在公司，不是，刚楼下那批墨盒，什么？五棵松那个大客户？昨天确认了今天送的那几十台组装机？”
“车坏了？三环大堵？我靠！那边等着布置会场晚上剪彩呢！行行行！您别急！我，我想办法！我现在亲自过去！东西在哪儿？中关村，好！我想辙！肯定按时送到，保证！”
孙建明脸上瞬间被一种火烧眉毛的急迫替代，额头一层细密的荧光冒了出来，他“唰”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响声。
“李乐，实在，实在抱歉！摊上突发情况，老板一个超要紧的大客户，几十台急等装机的大单子，物流车趴窝了卡在三环！我这必须得立刻，马上去救火，得亲自跑一趟！”
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眼睛已经开始在办公室里搜寻可用的交通工具，“要不，要不咱们....”
可看到李乐那意味深长，翘起的猫儿一样的嘴唇，还有想起刚才李乐的那些话，孙建明又拿起手机，“要不，你等等，我让老板亲自来，他现在在仓库那边往回赶，估计，十五分钟，你能等？”
“没事儿，都等了几年了，不缺这十几分钟。”
李乐没头没尾的说了句。
孙建明似乎只听到“没事儿”，忙点头，“行，那我这就给老板打电话，你稍等一会儿。”
说完，摁着手机回拨键，就打着手机往外走。
“喂，东哥，这边儿有个面试....”
李乐笑了笑，瞧着孙建明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办公区的嘈杂，陆小宁那边，吕可还在就某个数据字段的设计亢奋地追问，打包区的胶带刺啦声依旧，但这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
终于，十几分钟之后，前台那边出现了一个眼下寂寂无名，往后十几年，却让好多人奉为偶像的身影。
对着前台的姑娘说了几句，又转头看向“会议室”，瞧见一个雄壮的圆寸脑袋，眼里闪过一阵疑惑。
把几张表交给前台，交代几句，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刚才孙.....诶，你....”
“刘师兄，你好，别来无恙？”
李乐瞧见来人，拿起手边的那盒光盘，指了指上面的签名和字迹，“我想问问，这个，承诺还能兑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