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车不错，就是有点费油。”
小红马里，李乐掌着方向盘，感受着改装后的动力和操控，时不时故意朝着一些路上的大小坑碾过去，体会一下悬挂。
搞得陆小宁想说又不敢说，一双眼紧盯着李乐的动作。
“紧张啥，又不给你弄坏。”
“不，不是，这车还没，磨合好。”
“这还要磨合？不就一大玩具。哎，前面是在修路不？那就走。”李乐作势要打方向，朝那条挖得跟战壕一样的路上开。
“啊？”
“哈哈哈，吓得，不给你折腾。”
“没，没有，你随便开。”看到李乐又转回来，陆小宁微微松口气。
“哎，我说，你这又不越也不野的，买这车干嘛？”
“我就....最近才喜欢上的，觉得挺好看，”
“嘿，不是因为别人？”
“不能。”
“噫~~~~”
李乐懒得拆穿他，红绿灯左转掉头，朝着中关村方向开。
05年的中关村，沸腾与泥沼交织的电子丛林。
道路如粗壮的血管堵塞了，公交车辆瘫痪成不动的乌龟，刺耳的喇叭声喧嚣着。
街上人头攒动，相挤搡着，焦灼和匆忙蒸腾成浑浊而无形的气息，粘附着匆匆的鞋底和眉头。
黄庄地铁口粘着油污斑斑的传单，黑导购如蝗虫从四处疾扑而出，“兄弟，要电脑配件吗？”“兄弟装机吗？今日奔腾四跳楼价！”“发票发票，真发票！”各式各样的呼喊编织为无孔不入的丝网。
初来乍到的人眼神茫然，瞬间被人裹挟向里层拉扯，脸上现出稚嫩却懵懂的惊恐，像误入蛛网中的扑棱蛾子。
只不过话音未落，某间商铺门前突然爆出怒吼，“bYd的死骗子，艹你特么的，还钱！！”，卷闸门“哗啦”落下，人群如惊鸟四散。
路边电话亭被各式证件小广告糊满，层层叠叠像蟑螂下的蛋。
“办证刻章”字样固执醒目的伏在每个人眼底，如同这科电子丛林里滋长的真菌，寄生在每一个墙角，指向金钱所向的邪门歪道。
市场通道挤成硬化的动脉，戴红袖套的“物流”拉着板车横冲直撞，劣质烟味混合着厕所氨水味在中央空调里发酵。
楼梯间蹲着啃煎饼的店员，脚边就是被人扔掉，“发票保真17%”的小名片。
“降价”“特惠”“大甩卖最后三天”的横幅，永远鲜艳的悬挂于商家门，引诱着经过的所有目光，但玻璃柜台后几乎都藏满了猫腻。
标签拆开秒变变华强北，所谓“港版”的相机贴膜下印着俄文，穿西装的经理们攥计算器狂敲，“税点加3个！刷卡再抽200服务费！”
收银台后墙洞连着逃生梯，每个月都有有人携百万预付款从这消失的新闻。
市场管理员拎扩音器麻木循环，“谨防诈骗”，商户声音此起彼伏，而顾客常因价格忽变，或品遭遇“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时怒不可遏，争执便在柜台前引爆，胸前引着Google字样的摊主抄起扳手骂战，很快又蒸发于燥热的空气里。
鼎好、科贸各幢楼间，就是废品战场。捡货板的民工拖曳机箱堆成的怪车，三轮车轮胎深陷啃出黑泥，环卫工扫帚掠过碎主板残骸。
“信息引领未来”的硕大海报贴在各种假授权店的招牌上，和各种黑章小广告并列。
这里燃烧着金钱、骗局与草莽的荷尔蒙，每个毛孔都渗出世纪初野蛮生长的味道，攒动的人们被过热的贪欲、侥幸、沮丧驱动着奔忙，宛若跌入沸腾沼泽般，裹挟着，挣扎着，于无形泥沼间沉浮。
然而，此时这里的大部分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如今，是中关村以及实体店铺最好的年份。
因为这里，即将被逐渐敲响的键盘的“噼啪”声所摧毁。
广大人民群众喜迎中关村倒闭！！乌拉！！
李乐在苏州街，找了个僻静巷口停了小红马，边上小卖部买了一瓶水让，陆小宁给了十块钱，然后很大气的告诉老板不用找了，帮我看着车就行。
陆小宁捏着钱包，收回等着找钱的手，叹口气，咋就改不了呢？
“小心点儿，把钱包揣怀里那个兜，这边的小偷和骗子比例是三比七。”李乐提醒道。
“不至于吧，河蟹.....”
“你试试？”
“那，算了。”往怀里揣好钱包，看了眼李乐手里的光盘，“你还没说呢，这有啥用？”
“这是证据，我得瞧瞧这人还认账不，要是不认账，那就人品拙劣，不值得信任，咱们也就没必要和他聊了。”
“啥意思？”
“去了就知道。”
哥俩一高一矮的穿过巷口，钻进银峰大厦一楼那间挂着白底蓝字的“356buy”，“狗东自提点”的小门脸。
街面上的的嘈杂被厚实的玻璃门隔开大半，屋里，却是另一种热火朝天。
推开那扇挂着褪色“营业中”牌子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纸箱、胶带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个穿着蓝灰色工作服年轻人正埋头在狭小的空间里忙碌着把一堆光盘封箱，额头青筋都绷出来了，胶带轮子转得飞快，“刺啦刺啦”响成一片。”
一摞摞印着“京东多媒体网”字样的纸箱几乎顶到天花板，脚下是散乱的填充泡沫和缠绕成团的胶带。三台老式热敏标签打印机“嘁哩喀喳”地往外吐着单子，贴在箱子上的标签油墨未干就被粗暴地叠放起来。
角落里堆着成捆的《电脑报》和《微型计算机》，封面上的硬件广告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炫目。
一戴眼镜的小伙儿正对着电话吼，“对！海淀图书城店自提！装机现在没现货，得等，奔腾4506？赛扬？赛扬有！加一块主板加两条内存再加个80G希捷，算你套餐价......行，定金打账上，留姓名电话，王船福...哪个船？”
小伙儿一边记一边用手势指挥旁边的人找配件，那边一个女孩正手忙脚乱地给一个顾客办理登记取货，厚厚的签收本上密密麻麻全是名字和电话。
而最里面，一张破旧桌子后面，头发有点油腻的男人，正对着台老式cRt显示器，手指在键盘上艰难地攮着，屏幕上是个极其简陋的表格界面，应该是库存或者订单系统。
边输边对着旁边一个等着提货、满脸不耐烦的中年男人解释，“大哥，您，您再等等，系统有点慢，查库存呢，这个惠普的墨盒，库房说好像就剩一个了，我给您确认下....”
“海淀区的单子包好了没？快递马上来取！”
“这批三菱的桶装盘标签打错了！重打！”
“今晚上送到，保证，放心，不送到我让我们老板去您家门口磕头....”
“楼上疯了吗？还一个劲儿的下单，赶紧通知，库里没货了！”
一片嘈杂中，李乐和陆小宁站在门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紧张里杂乱和有序交织着的景象。
“乐哥，就这儿？这不就一，大号电脑铺子仓库吗？”陆小宁小声嘀咕。
“不过，你没闻到未来的味道么？”
“没，都是纸壳子味儿。”
“嘿，哥们儿，让让。”一个正抱着个大纸箱往外走的小伙，差点撞上杵在门口跟堵墙一样的李乐，抬头看了眼，略惊，又问，“哥们儿，来提货？报单号找眼镜儿。”
“不提货，我们.....”
还没说完，小哥就接上，“不提货？来应聘的？”
“应聘？”
李乐先是一怔，顺着小伙匆忙抬手指的方向看去，门口旁边的墙上，确实贴着一张皱巴巴、边缘卷起的A4纸，红头黑字打印着：景东多媒体网 急聘！
仓库打包员（3名），手脚麻利，吃苦耐劳，18-35岁。
客服专员（2名），口齿清晰，耐心细致，懂电脑基础操作。
网站程序员（1名），熟悉ASp，懂数据库(SqL Server尤佳)，有网站维护经验优先。
运营管理（1名）：处理订单、协调物流、库存盘点，细心负责，工资面议。
目光在“网站程序员”和“运营管理”上扫过，李乐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玩味的笑。
手肘轻轻碰了下还在研究收银台上一台老式赛扬组装机的陆小宁，然后腰一挺，“对！就是来应聘的。我应聘运营，他应聘程序员，我俩一起的。”
陆小宁猛地回神，赶紧点头，“啊？对对对，程序员！我懂ASp！”
脸上努力摆出“我很靠谱”的表情，心里却在疯狂吐槽，乐哥干啥这是？Asp.net我会，可ASp，都快过时了好不好。
小哥大概见得多了，也不多问，冲着楼梯口方向扬扬下巴，“十二楼，出电梯右转就是前台，填了表等通知安排面试。这两天来面试的人不少。”说完就转身抱着纸箱淹没在一片“缺货！”“快递单！”的嚷嚷声中。
“得嘞，谢了！” 李乐拉着还在状况外的陆小宁，转身就朝大厦里面那个看起来饱经沧桑的电梯走去。
“乐哥，这…这干嘛呀？咱不是来找人的吗？” 陆小宁压低了声音，一脸不解加窘迫，
“嗨，了解了解，就当提前实践了呗。”
两人说着，走向大堂深处那个看着就有点年头，带着陈旧感的电梯。
按下上行的按钮，老式按钮灯艰难地亮了起来。
电梯门“哐啷”一声，慢悠悠地打开，轿厢不大，四壁是斑驳的不锈钢，顶上一盏昏暗的吸顶灯顽强地闪烁着。
李乐和陆小宁刚走进去，电梯就猛地沉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我靠....” 陆小宁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的扶手，脸色有点发白。
李乐倒是一脸淡定，饶有兴致的看着轿厢壁上贴着的各款海报。
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呻吟。门试图合拢，“咔咔”响了两声，又颤颤巍巍地往回缩了一下，才“吱嘎”着终于关紧。
电梯吭哧吭哧地向上爬升，速度慢得像蜗牛，每过一层就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并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仿佛随时会散架。陆小宁的心也跟着这动静七上八下。
好不容易熬到十二楼，“哐当！嘎吱~~~” 门艰难地打开一条缝，卡住了。
“额....” 陆小宁无语的看了眼李乐。
李乐叹口气，上前一步，看了眼，确认是不是十一楼半，双手扒住门缝，用力往两边一掰，“走你！” 又是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电梯门终于不情不愿地滑开了。
“好家伙，这电梯，真特么刺激。” 李乐拍拍手，率先走了出去。
十二楼的景象比一楼稍好，但也有限。
楼道光线昏暗，大白墙有些地方已经泛黄起皮。正对着电梯口，挂着一块同样写着“景东多媒体网”的亚克力牌子。牌子后面，是一个用玻璃隔断围起来的前台区域。
越过前台，再往里瞧，是一个不算大的开放式办公区。
十来张颜色不一的办公桌分成两溜排列着，大部分桌子前面都堆着高高的纸张、配件箱或者书。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台cRt大脑袋显示器，屏幕后面露出发黄的乳白色主机箱外壳。
各种粗细的网线、电源线从地板插座拖出来，像藤蔓一样爬满了地面，最后钻入桌下。
整体色调灰暗，地上铺着廉价的绿色格子地毯，边角处已经踩踏得发黑。
墙上挂着几幅略显粗糙的企业文化标语，“诚信为本”、“客户第一”、“脚踏实地”，红底白字，印刷感十足。
人都很忙。有的在接电话，语速飞快，有的在对着电脑屏幕皱眉核对，手指在键盘上戳着，还有两个小哥凑在一起，似乎在争论某个主板的批号问题。
空气里是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低声讨论声混杂的白噪音，紧张而务实，就是吧，仔细一闻，空气中还有股子淡淡的泡面味。
前台其实也就是一个略大的工位，放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圆脸、扎着马尾辫、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姑娘，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噼里啪啦地敲着，屏幕上开着一个word文档，标题是“本月采购申请汇总”。
手边还放着一叠厚厚的快递单和几部不同颜色的固话。
听到脚步声，前台姑娘抬起头，微笑道，“您好，是来提货还是.....”
“应聘！” 李乐抢答，笑容灿烂地递过去一个你懂的眼神，“楼下说让上来填表。”
姑娘先是瞧见人高马大、一脸坦荡的李乐，又看向唇红齿白，略带拘谨的陆小宁，先是愣了几秒，心中飘过五个字，好看，更好看。
“咳哼！”
“哦哦，应聘啊！好的好的！”
赶紧从桌子抽屉里翻出两张打印好的表格和两支笔芯快没水的圆珠笔，“填这个，《职位申请表》。”
搭眼一瞧，内容还挺详细。
姓名、性别、出生年月、籍贯、身份证号、学历一直到期望薪资、可到岗时间。
李乐接过，顺手递给陆小宁一张，很自来熟地趴在前台桌子上就开始写。陆小宁拿着表格和笔，还有点手足无措。
“乐哥，这，怎么填？” 陆小宁凑过去，嗓门压得极低。
李乐头也不抬，笔走龙蛇，“照实填呗。姓名年龄籍贯联系方式，该写啥写啥。”
“学历，工作经历呢？” 陆小宁指着表格上那两栏。
李乐抬头，瞥了眼四周忙碌的环境，不少格子间里的员工都穿着随意，带着点过来人的笃定。
“身份证号填真的没事儿，这年头，学历嘛.....填本科学校就行，经历，工作单位写百信数码，时间就写去年毕业进公司到现在，职务写技术部工程师，这样人家看着踏实。”
“啊？这，这能行？” 陆小宁瞪大眼睛，康奈尔的博士压成本科？百信数码的技术部工程师？
“啧，这叫合理包装，降低预期。” 李乐一脸理所当然，“你写个博士，人家这小庙敢要你？再说，谁敢说你不是百信的？听我的，填！”
说完，刷刷几笔，在自己的表格“学历”栏写下了“燕京大学，本科，社会学”，“既往工作单位”写上了“百信数码技术有限公司”，应聘岗位那一栏，很随意地填了个“线上销售、运营管理”，期望薪资”写了个“8000”。。
陆小宁恍然，嘟囔着，“也对，行吧。”
“电子科技大学”，“软件工程”.....埋头开始认真“造假”。
陆小宁瞄了眼李乐的期望薪资，嘀咕着，“诶，我填多少？”
“入乡随俗，低调点，填个5000得了。”
“那，凭啥你8000？”
“我燕大！”
“.....”
陆小宁没吭声，琢磨琢磨，填了个“5100”。
“填好啦！”
两人一前一后把填好的表格递过去。
前台姑娘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看到学历那一栏，随机一愣，又看到李乐那张写满社会经验但此刻挂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脸。
“两位请稍等一下，我去跟负责人说一声。”女孩拿着表格，小步快跑地进了里面办公区。
隐约能听见她低声和某个格子间里的人说话：“哥，填表的来了.....北大的，一个应聘程序员的.....都在百信数码干过.....”
没一会儿，姑娘又跑过来，李乐和陆小宁笑笑，“两位稍等一会儿哈，负责运营的孙经理和技术部的吕工正好都在，马上过来，你们去会议室聊聊。”
“好嘞，不急。”
李乐笑眯眯地应着，一只手扶着前台，继续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充满早期创业公司气息的办公室，另一只手里那盒光盘被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
陆小宁的目光在则在墙上“诚信为本”的横幅和地上堆着的纸箱间游移，心里还在寻思，这，一会儿，该咋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