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
一曲弦歌终了，啼血客收回目光，狐疑问道。
秋离冷冷道：“那便是秋盈盈吧？听说她是中州最红的歌伎，你没见过她么？”
“老夫是来寻女，见那风尘妓子作甚？！”啼血客啐了一口，只觉心头烦躁。他头一回听见如此歌喉，那歌声分明如和风细雨一般抚慰人心，此时却叫他惊诧难安。
“原来她唱歌这么好听...”
那抽抽搭搭的秋影在旁小声说道。
“可《越人歌》应是秋家禁曲，家主怎么会许她唱这首歌...”
“秋影，不许多嘴！”似是想起什么，秋离登时警告对方。倘若让这老疯子知道其中缘由，恐怕当真会一怒之下宰了他二人吧？！
啼血客连连摇头。
越人歌，是了，这首歌是越人歌。一向不谙风雅的他之所以认得这首歌，却还是亡妻所唱。分明是陌生的声音，却令他频频想起昔日爱妻的姿容。
不！他不信！
啼血客不禁痛苦闭目——倘若这人是他寻觅多年的羽儿，倘若他曾与闺女打了照面却未能认出对方，那他莫三思该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才叫老天爷如此对他？！
“嗡——”
正当几人各怀心思之时，却见一道耀目白芒自河畔遥遥升起，而后却是一声悠长嗡鸣回荡不绝。
那秋离闻声，登时面色一变，惊叫道：“是螭音离明！快躲！”
啼血客伸手障目，顿疑道：“螭音离明？那又是什么？”
“别问了！快跑！”秋离厉声道。
只是随后，那啼血客却也凭着多年经验感知到危险逼近。
却听到有人于船头惊喜喊道：“找到了！”
“不愧是秋心姐姐！”
“别多话！快点结果了他！”
几乎是不假思索，啼血客当即抄起两人返身而奔。随即一道与方才别无二致的尖锐鸣响冲着他所在暴射而来，背后灼痛依旧，啼血客自然认出来者何物。
丹喙叩夜。
“轰——”一道气浪随着那如鸟雀一般的啼鸣铺开，如攻城掠地似地将所过之处焚烧殆尽。啼血客于梢头回首望去，却见方才藏身之处已然是断枝满地，一片狼藉。
再看那江上升空的白芒，此时却悠悠落下，再无回响。
他耳尖微动，那船头之人的谈话却能依稀传来。
那是几个童稚一般的声音。
“好厉害！”
“好大的威势，连重楼都晃了晃呢。”
“中了么中了么？”
“哪有这么容易？等秋心姐姐看过再说...”
似是一年轻女子思忖着说道：“唔，让你们失望了。那人不在呢...”这人应当便是指挥几人的秋心。
“啊...”
“难得用上一次螭音离明...”
“好可惜...”
方才几个孩子齐齐叹息。
“咳咳...”林地间，那秋离适时开口道，“螭音离明，就是...”
“老夫已经知晓了。”啼血客冷哼一声，“不就是探明寻敌的物事，你倒不必费心解释。”
秋离却撇过头去：“我不是解释，我只是不想死在你手上！”
啼血客自是冷笑道：“呵！那群人想将你们一道炸死，看来你们俩的命也不值几个钱。”
“你！”秋离气急，却无从辩驳。
一水之隔，那秋心的声音却又响起。
“等等吧，等那丹喙装好，我们便将这雪原荡平。”
“荡平？家主不是要我们动静小一些么？”
“家主说，这个男人...”秋心方要开口，却忽然没了声音。
啼血客心知对方警觉，登时敛息凝神，却反手点了那兀自抽泣的秋影哑穴。虽未与这秋心打过照面，啼血客也能看出她内功深厚，想来也非泛泛之辈。只是那群人学聪明了，饶是躲在船上借着机关掠阵，倒真令人生厌。
“小子，想活命么？”如此僵持不是办法，思忖片刻，啼血客低声与那秋离问道。
秋离冷着脸，却恨声道：“如今落入你手，要杀要剐随便你！只是...你得放了秋影！”
秋影登时瞪大眼睛，惊恐摇头。
啼血客狞笑一声：“好小子！他们都不要你了，你却还敢与老夫谈条件？”
秋离冷冷道：“家主就在船上。你想见他，总得留个活口。”
好巧不巧，只听那秋心立于船头，遥遥喊道：
“不知我等是得罪了哪位前辈高人，烦请现身一见——”
“哈哈哈！”啼血客大笑一声，自然不觉对方是想与他和谈，于是他眼中杀意倏盛，“好！为表诚意，老夫这便将这小妮子先送上去！”
他冷眼睨向那被缚在树上的少年：
“小子，便劳你且在此多待一会了！”
......
越人终究没能等来他的君王，却等来一道卸甲归乡的敕令。
曲终弦止，余音袅袅。
秋盈盈听闻这其间曲折，不禁心生怜悯。她的族人分明未尝有罪，却终此一生流亡于野，以至于国家破灭，后主背弃，寥寥数语背后，会是怎样的仇与怨？
只是悲戚之余，秋盈盈却不免心生疑惑，眼前男人不过不惑之年，为何他说起这些百年前的旧事，却犹如亲历一般？
而男人却一改悲色，沉声说道：
“后主背弃了秋家，他宁愿躲在山间清修一世，也不愿下山与吾等一道诛灭窃贼，光复前朝。盈盈，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往事。这越人歌，于秋家上下而言，本该是一首带来伤痛的禁曲。”
秋盈盈娇躯一震，连忙告饶：“家主恕罪！是盈盈自作主张，触犯禁忌......”
“无妨。无知者无罪。你只需记住，是云家后人背叛了我等。苍梧既无明主，我秋家未尝不可取而代之。从今往后，复国大业，由我秋家续，窃国之贼，当由我秋家诛。”
“是。盈盈谨遵家主教诲。”秋盈盈心神一凛，当即应道。如此秘辛，放在中州便是杀头的买卖。而她踏上这座船之时，便不应畏惧。
不，早在多年前她将自己卖进妙音阁之时，便应该想到，不论是当年为主尽忠，远赴仙岛寻那长生不老之药，还是后来以旧臣之姿行谋逆之事，秋家人骨子里便流着疯狂的血，他们注定要为了那复国悲愿而献出自己的一切。
“家主，盈盈...尚有一事不明。”秋盈盈想了想，却问道。
“但说无妨。”
“您说当初后主拒绝秋家，归隐山中，难道他当真甘愿一辈子做个亡国皇子？盈盈不明，倘若他当真有真龙之相，为何却无征伐之心？难道眼睁睁看着秋家为他尽忠流血，他却一点也不愧疚么...”
“嘣——”秋盈盈话音未落，那琴弦竟生生被男人捏断。
“家主，您受伤了...”
秋盈盈惊呼一声，却慌忙掏出绢帕替对方拭血。
“无事。”可男人却将那染血的手指按在秋盈盈的唇上，微微擦拭，那血留在她唇边，竟像是艳如朱砂的口脂。
“家主......”秋盈盈目光一颤，不禁心生惶惑。此时两人坐得极近，身为妙音阁的头牌，她自然知晓如何调动男人的心绪。方才所言，也不过是故意为之。
如何能拴住一个男人的心？
对于青楼妓子而言，这是须以毕生求索的问题。眼前这个男人并不似寻常人那样喜怒于表，也看不出什么七情六欲。此时能让他动怒或是伤怀，确是最好的法子。
对方却不答反问：“盈盈，我将你送入那妙音阁，令你十四年为千夫染指，为万人凌辱，你可怨我？”
“不...”
秋盈盈凭白咬了咬唇，却尝到唇上那腥甜的滋味。她心中一晃，竟未料想蛰伏于体内的赤草之毒再度发作。而对于一只药人而言，此时唯有毒草与血肉能将那股渴望平息。
“盈盈...不怨。”
“盈盈，怎么了？”
男人似是凑得近了些，秋盈盈努力抬眼望去，却只瞧见对方那温厚而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额顶，一时间竟如昔年母亲那般温暖。
“我听秋心说，你身染奇毒，那毒与岛上金丝薰相仿，有令人成瘾之效。我不知你究竟遇上了什么，只是...此时一定很辛苦吧？”
“不...家主......”秋盈盈双眸轻颤，面色苍白。她不想变成那药人的模样，至少...她不能因此被秋家遗弃。
“无须忍耐。其实...我早已为你备好了解药。”男人忽然笑了笑，却将她如孩童般凌空抱起，落座席间。
秋盈盈扶着对方肩头，心神摇乱，已然有些不辨眼前之物。然而当对方轻巧按下机关之时，那猩红之物仍旧刺激着她所余不多的五感。
是肉。
是一团鲜血淋淋的生肉。
“我想...寻常炙肉兴许不合胃口，所以特意为你备上米肉，虽说中州人大多腌臜而腥臭，如今却没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得委屈你了...”男人的声音宛如神只，此时是如此动听，“盈盈，这是我送你的贺礼。喜欢么？”
神志不清的秋盈盈却忽然想起那关于南海的传言——传闻南海诸族年年设有肉筵，那肉多半由叛离者与擅闯者身上所取，全族共宴，人人分而食之，是为上下一心......
“家主垂恩，盈盈感激涕零...”
受腹中饥饿所致，秋盈盈没有半分犹豫，便就着那肉块狼吞虎咽。素手染绯，粉面沾血，哪里还有半点花魁风姿？
“好孩子，慢点...”
只是那男人看着她，眼中慈爱却更甚。“在仙岛，每个孩子于成年之际都会经历如此淬炼。你在外二十二年，确是迟了些。不知为何，今夜看着你的模样，我却总生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念头。兴许，我也将你当作我的孩子了吧？”
“盈盈不敢...”
秋盈盈此时得以果腹，终于寻回了些许理智。见眼前狼藉，她慌忙请罪，不料对方却取来方帕，替她细细擦拭唇上残留的血迹与肉渣。
男人温和地抚上秋盈盈的发髻，替她将那玉钗摘下，于是她那三千青丝倏然垂落。
于是他笑道：“有何不敢？岛上的孩子私下都唤我父亲，倒是比什么家主听着更亲近些。”
父亲...
所剩无多的记忆中，秋盈盈眼前蓦然闪过黑暗中那赤红色的眼睛，还有泛着冷光的铁栅。这称呼再度响起之时，她脑海中频频闪动那双赤眼，忽而感到头痛欲裂。
“呵...”可她却不自觉地呵出一口气，原是男人的手顺着她的玉颈滑入那重重绡纱之间，激起她一阵战栗。
那是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的暗示，秋盈盈慌忙睁眼，却见对方眼中一片清明，只是盯着她问道：
“盈盈，你还没有回答，当年我将你送入妙音阁，你可怨我？”
“......”
秋盈盈咬唇不语，此时再说不怨未免作态，可若说真话却怕惹恼了他，于是她只得缄口。
男人又笑着问道：“你听到了么，那群孩子都当你是肮脏下贱的妓子。好在我提前与秋心交代，否则他们还不晓事，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胡话来...”
——原来他都听到了...
秋盈盈眸中泛起泪光，即便是在中州最为肮脏龌龊的销金窟，人们因着她的身段而痴迷，因着她的才情而喟叹，因着她敢与王室叫板的风骨而传颂，却从未有谁如此羞辱她。还是...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偏偏稚子之言，最是诛心。
“秋家最是憎恶不忠不洁之徒，即便你是为秋家尽忠，毕竟堕落风尘，就算我一人之力，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家主…我…”秋盈盈仰起脸，男人强迫她开口，她此时却颇为窘迫。因着那大手于她背脊划过，已然来到了销魂地。她本以为这男人如苦行僧侣，竟没想到对方却是情场老饕，分明面如止水，可他指尖所过之处，早已如烈火春风，绵延不绝。
“如你这般不洁的孩子，都应被投入熔炉，受烈火焚身之苦...”
秋盈盈此时又惧又羞，惧的是她向来畏死，她怕对方当真会将自己投炉示众，而羞的却是，她此刻正如被架在干柴烈火之上，受万般焚烤。
“家主明鉴...盈盈绝无二心，只是为了...呃...为了家族使命，潜伏妙音阁，换取...换取情报...”
一阵寒风猛地灌进屋中，飞雪飘至绡纱之间，倏忽即融。秋盈盈感到一阵晕眩，身躯一软，竟跌落席间，惊喘连连。
那男人伸手关窗，却只看着她微笑道：
“不过...你可以是那个例外。”
“多...多谢家主垂怜。”秋盈盈无力地伏在地上，眸中含泪，羞愧难当。一番小心思被男人尽数看穿，还当着他的面如此姿态，今后的日子恐怕只会更为艰险。
“轰——”
只是男人方欲回身，倏然一声巨响在窗外炸开，窗叶再度被震开，那气浪竟生生将船舷震得连连摇晃。秋盈盈惊惶颤抖，却不意跌进了身后男人的怀中。她深觉亵慢，本欲起身，那男人却将她肩头按下，教她一时动弹不得。
男人温和将她抱起，却淡然道：
“盈盈，再唱一支曲儿吧？”
秋盈盈被迫使着伏在那轩窗之侧，心如擂鼓。男人却顺着她的目光一道望向窗外，在那茫茫飞雪之中，他自然比秋盈盈更知晓其间所谓何事。
“就唱...你母亲常与你唱的那首，哄你入睡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