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征沉默。随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向政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还有时间，你的灵识可以给你很多时间，让你慢慢一个人想。】
政客冷眼以对，直接打断了齐征的开口：【但是现在，大家没时间陪你耗。现在，当下，立刻，马上，我就要一个结果。如果你不给出来，那我帮你做一个选择：就此冷眼旁观，见证多格斯塔部落的毁灭。刚好，我也需要一节课，来教教你这方面的知识。这正好是个不错的例子！】
“不要！”
齐征下意识地反对，抬头看着冷眼的政客，心里从未有过的慌乱。
两年的相处让齐征很清楚，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虽然不知道跟海域的执掌者们比怎么样，但是当他做决定一定要完成某件事的时候，那种意志压根不是齐征能够抵御的。
而就在他抬起头的瞬间，他看到了政客眼中的冰冷与失望。
绕过政客，绅士的鼓励，教授的欣慰，医生的赞同。但别忘了，这是他自己的识海，不论灵魂们怎么掩饰，他都能感觉到，一种共同的情绪是所有灵魂都有的。
期待，又像是失望。
医生曾经教过齐征，这种情绪的存在很普遍，期待不断落空，向着失望滑落。
“抱歉，我，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
齐征缓缓站起身来，脸上的悲戚根本无法掩饰。
【你不需要为别人的失望而道歉。】
绅士抬脚向前，虚幻的手杖落在虚幻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将齐征的心神吸引。
【你在这个世界是唯一的个体，不属于人类，不属于海域，更不属于我们。所有对你的期待，都不过是妄想。】
绅士如此说。
【但同样，你唯一需要道歉的时候，是你自己辜负了自己的期望。】
政客如是说。
【你可以欣赏沿途的风景，也可以参与路人之间的狂舞。但是前提都是，你记得你是谁。】
旅行家如是说。
【你无需觉得歉疚，也无需悲伤。你可以背负一切，亦可随时，弃之不顾。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清晰的知道，你在做什么。】
铁匠如是说。
【若你觉得歉疚，那就弥补；若你觉得合理，那便施为。心当是海，可随意遨游。而非牢笼，困你于一隅。】
医生如是说。
【只是，你需要看看眼前。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肤之所触，心之所感，那是世界。你需要思考，你应当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
教授如是说。
【见证它，了解它，而后你必然转身而去。】
主持人如是说。
【庞若喜爱，那便喜爱，做喜爱时应做的事。就像在口中的糖果，他令你甜蜜，就回以微笑。】
食评家如是说。
【你是自由的，那是你的权利。你可以随意使用。而我们的存在，则是告诉你，它的用法，以及使用的后果。】
警长如是说。
识海翻滚，专属于沉睡职中的灵魂似乎也在说些什么。而最后，仿佛涓涓细流汇入江水，透过齐征所在，沉入识海深处。
那是小丑的所在。
那是所有灵魂的力量。
【而我们，终究只关心一件事而已。】
苍老的声音响起，满是慈祥。
恍惚间，齐征第一次见到了识海深处的小丑。
跟地球上的不同，没有白色的脸妆，没有圆圆的腮红，也没有滑稽的大鼻子。只有一个满面笑容的青年，带着期待的笑容，如此询问：
【阿征！阿征！你……开心吗？】
……
一片空旷的荒野，只有一棵树静静伫立。
不知道是如何灌溉的，也不知道到底在什么样的阳光下成长，明明只是正常的根茎，枝叶却繁茂得有些过分。
只看树干的话，整棵树大约只有一人左右粗细，跟普通的树干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是抬头望去，密密麻麻的树叶组成的树冠几乎有十几米的直径，将整个树干完全淹没在阴影之中。枫叶，银杏叶，柏树叶，竹叶，明明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同一棵树上的叶子，此时正争相向外涌动，想要占据最外层的空间，享受最完整的阳光。
比树干还长的树枝从密密麻麻的树叶之中偶尔显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齐征甚至不会相信，盘根错节这样的词汇，会用到树枝的头上。
繁茂，而又诡异。
黑骑士看着眼前的大树，有些愣神。他总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却又不确定自己的想法。
理论上他应该还在识海之中，还在询问政客，自己是否让大家失望了。而不过一瞬之间，自己就站在这个根本不知道在哪的荒野中，看着眼前的大树失神。
【虽然有过猜测，但是发展到这副模样，着实有些超过我的想象了。】
身后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齐征却不敢确定应该是谁。识海之中的灵魂因为其本质的关系，永远都是在识海之中说话，总带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回声，声音也永远模糊不清。
扭头，空无一人。
【小子，虽然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你要是再浪费时间，我一定会捶你！】
低头，医生怒目而视。
“额……”
医生愤愤地从齐征身后走过来，原本她只是想从身后冒出来，给营造一点神秘感。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她一米六三……齐征两米八。
三厘米的高跟鞋踩在荒野松软的土地上，居然能发出金铁交鸣的声响，也不知道这么严重的怒气是谁的问题。
“这是哪啊？”
齐征好奇的看着四周，他总感觉很熟悉，但是不知道这种熟悉感在哪。在他的印象之中应该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如此繁茂而又荒芜的地方。
中间这棵大树无疑是繁茂的，甚至有些繁茂得过头。而不出所料的是，因为阳光被遮蔽的关系，树叶底下只有光秃秃的泥土，看不到一丝花草的痕迹。
而齐征总感觉，这棵树的树冠还会不断扩张，直到吞噬整个荒野。
【嗯……怎么说呢，我学的时候，专业术语叫魂心世界，如果切换成你们那个世界的语言，应该叫做……】
医生手上拿着一本汉奥词典，这东西是教授花了两年的时间做出来的，目前仍然在不断更新中。好在医生到底是灵魂，不需要靠眼睛一行一行筛选，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词汇：【潜意识！】
“这是我的潜意识？”
齐征惊讶地看着这片荒芜的世界，有些难以置信。
【嗯，是这个词没错。一切的一切都具备象征意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片荒野，这棵树，这光秃秃的泥土，以及那些尚未被阴影吞噬，但终究难逃此劫的花草，都是你。】
“不懂。”
齐征很光棍地说道，他早就习惯了不懂就是不懂这件事。反正识海之中的灵魂们都清楚自己是个外来者，不懂这些东西很正常。
【你当然不懂，你要是懂了，我就没必要过来了。】
医生没好气地说道。
【简单来说，这片荒野一样的场景是我调整过的东西，一切都是象征意义，真正的潜意识，应该是一些乱七八糟且抽象的状态。同时，这里更准确来说应该是你潜意识的一部分，象征“道德”的这一部分。】
“道德？”
齐征抬头看着眼前的树，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象征着他自己道德的那一部分。
【不错，挺敏锐的。】
医生点点头，这棵树确实就是齐征道德的象征。之所以是树，是她最近听到将齐征的道德当做树的比喻实在太多，下意识就套了个树的皮肤上去。
【土壤是环境，那些花草是我们，海域执掌者们，以及多格斯塔部落的人们，所具备的道德。】
“额，我的道德有那么恐怖吗？”
齐征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挠了挠头。
【是啊，各种意义上的，恐怖。】
医生走上前，抬手从“道德”上摘下一片叶子。明明应该是摘的动作，齐征却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比人还粗的树枝，居然分出一条条新的树枝，将已经被摘下的叶子又重新接上了。蠕动的树枝仿佛一条条蟒蛇，吓了齐征一跳。
【放心，我专门盯着这一张拿的，它们不会伤害我。】
齐征有些疑惑，伸手从医生的手中结果那片树叶。
树叶大概是杨树叶的模样，蓝色，细柄，叶面有些像地球上桃心的形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树叶有些厚，顶部稍稍尖锐的部分被磨平了，再加上那根远远连着大树的胳膊粗的树枝，让画风变得有些许诡异。
而叶面上，用齐征最熟悉的字迹和汉语写着：不得伤害他人。
“这是？”
【道德的细节之一，特意选择它就是因为安全，毕竟你搞得东西有点过分，鬼知道会不会在这受伤。话说回来，仔细看看，感觉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奇怪？”
齐征看着手中的叶子，只感觉好像什么都很奇怪。不过毕竟是自己的潜意识，有些奇怪的外貌也没什么。而如果非要说外貌之外的部分，齐征总觉得，从树叶上传来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违和感？”
齐征喃喃，还没等他细细感觉这是什么情况，就听到医生的呼救：【阿征，帮帮忙！】
齐征抬头，看见医生又摘了几片叶子，从树上延伸出来的树枝仿佛一条条暴怒的蟒蛇，被医生奋力夹在胳肢窝下。
齐征刚想走进，却发现自己手中的树叶开始不受自己控制，树枝疯狂扭动，仿佛要跟医生那边的树叶打一架。
【把你手里那玩意扔到天上，越高越好！】
医生奋力压制住树枝，大声喊道。
齐征闻言，用力将手中的树叶向上一抛，只见连接着树叶和大树的树枝不断紧绷，突然收缩。同时医生将手松开，她胳肢窝下的几张树叶朝着天空中的树叶飞去，背后的树枝拉长，紧绷，收缩。
就这样，几张叶子又重新回到树冠。
“这是怎么回事？”
齐征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他自己的潜意识世界，他很容易就知道了之前医生做了什么——这姐们跑到树冠的另一边，扯出来一根树叶，往齐征这边靠了靠。
当时的齐征并未注意，因为想了解医生到底想干什么，就忘那边挪了两步。
再之后，就是现在的情况了。
【“道德”之间的冲突而已。】经过这一番折腾，医生给自己捏出来的脸都崩坏了，随手一挥将自己恢复原貌，然后解释道。
“冲突？”
齐征有些不理解。
【嗯，冲突。刚刚我手中那片叶子，名为正义。】
医生笑着说道，而这个时候，齐征也知道那片叶子代表着什么。
【正义的存在必然会伤害邪恶的存在，而不可伤害他人又不允许正义伤害邪恶，因此这二者根本就是不相容的存在。】
医生坐在地上，盘腿坐下，狠狠伸了个懒腰，接着说道：【类似的，正义看不惯自由，因为自由宣称一切都是自由的，一个人可以自由的善良，也可以自由的邪恶，有做好事的自由，也有做坏事的自由……理智看不惯正义，因为正义做事往往不经过脑子，做完了事情之后只能祈祷有个好的结局；同情看不惯理智，因为理智从来都不同情别人的遭遇，甚至会将其当做反面教材；诚实看不惯同情，因为安慰的话语基本都是假的；谦逊看不惯诚实，因为……】
医生絮絮叨叨地说道，明明是齐征的潜意识，她却仿佛比齐征自己都了解。不过这一点也没什么办法，作为一个心理医生，齐征对她又毫不设防，潜意识世界她已经是常客了。
听着自己脑海里这一套乱七八糟的敌对关系，齐征有些失神。他有些晕了，这是个什么情况啊？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因为彼此之间互相看不惯，所有的道德都在朝着离彼此更远的方向发展，导致这种道德看起来就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离谱。】
【而远方那些小花小草，就是我们，被称之为你“亲朋好友”的执掌者，无奈只能在你识海里当钉子户的孤魂野鬼，以及苦苦求生的多格斯塔部落。】
【荒原仍然留有我们的位置，是因为树干。它也是道德之一。“不以自己的道德约束他人”，树根则是你曾经在那个世界接受的教育。因为树干还能看到我们，因此在这个世界我们还有存在的余地。】
“看到你们？”
齐征有些好奇。
【没错。这棵树我两年前来的时候，就差不多有十五米的半径了，现在看来，还能继续长。它的成长会不断驱赶我们的道德到更角落的地方。当然，潜意识世界毕竟不是真正的世界，不存在所谓的边界。理论上，我们的道德可以永远存在。】
“……”
齐征很清楚医生的说话习惯，接下来，就该但是了。
【但是，树干只能留在那个位置。当有一天，我们被驱赶到它的视线之外后，“不得以自己的道德约束他人”这一点，就会失效。届时你会认为自己的道德才是所谓的完美道德，并以此要求他人，甚至强迫他人。】
齐征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医生。
【别漏出那副表情。这很正常啊。你在不断以一种完美的标准约束你，就好像那枚叶子，】医生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枚体型硕大的树叶：【最开始的时候，上面记载的是不吃诞生了智慧的生灵，然后逐渐变成不吃可能诞生智慧的生灵，按照这个趋势，它很快就会演化成不吃生灵。而这，才是你最大的问题。】
医生的神色严肃起来：【当你的树干不再能看见我们之后，就会否定我们的道德足以被称之为道德，你会认为我们是失德之人，然后强迫我们遵守你的道德。当然，你也可能会发展出“不得强迫他人”之类的道德，甚至很可能已经有了。道德之间彼此的冲突会直接摧毁你的世界观。】
【如果你还在海域，那其实很简单。这些东西终究没有外界的滋养，他们仍然会演化，但不会壮大。但你来了。你迫切地想要融入新的环境，却又不肯放弃原本在海域之中创造的道德。】
【我其实很好奇，照这样演化下去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我能够猜到你最终会自我毁灭，却不知道中间的过程是什么。当然好奇是好奇，我很清楚的知道，你需要治疗。】
【我想，你到现在都还有一个疑问，等着我回答。】
【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这。】
【原本针对这棵树的治疗会很久远，我们会不断给你这棵树修修剪剪，直到它回到原来的样子。但现在看来，这棵树，名为“道德”的集体，将会在毁灭你之前，亲眼见证一群人的毁灭。所以没办法了，老娘亲自跑去找了神父，借用神父的圣天赋能力，将所有灵魂的力量集中起来，帮小丑镇压了一次混乱。再借助唯一能够影响你的小丑，亲自把你送进来。】
医生的嘴自从张开就没闭上，叭叭叭地一口气全部讲完。齐征的嘴自从张开也没有闭上过，一直维持着惊讶的神色。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这次纠结居然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而现在，你来到了潜意识空间，时隙的维持已经被放弃，而你，必须在兽潮发动之前，做出选择——继续你那乱七八糟的道德束缚，或者，摧毁你面前这棵树，不按照道德去选择，而是按照喜好。】
【顺带一提，外面下雨了，那群兽族好像也有点蠢蠢欲动的趋势。总而言之，你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齐征瞬间惊讶，刚想自己询问一下，却发现医生的身影正在淡化。
【时间不多，我们在外面等你。】
医生挥了挥手，笑颜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