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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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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那一大锅萝卜白菜就要喂猪了,可没想到, 刚一上桌就被新来的小五等人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干净净。

小五还『舔』嘴抹舌的唏嘘, 带着明晃晃的诚惶诚恐,“叫掌柜的破费了, 做这样的好菜,俺们一定都好好干!”

若是他家的两个娃娃和婆娘也能吃上这样的好饭就好了!

大宝等人也用力点头,“真香, 竟放了这许多油!”

“掌柜的, 恁真大方!”

至于香破天际的萝卜炖鸡,厚厚一层油脂, 据说萝卜吃起来都跟肉没两样。可他们压根儿都不敢碰, 也是打从心眼儿里觉得那菜不是给他们吃的。

皇天在上, 掌柜的管饭已经够厚道了,要命的是菜里竟然还舍得放油!当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厚道人!

一群人死活不敢碰, 没奈何, 那一小盆萝卜炖鸡就叫展鸰带着铁柱他们四个人分着吃了。

鸡肉的荤腥气被萝卜大量吸收, 而原本辛辣的萝卜也被油脂浸染,柔美滑嫩之余依旧带着几分原有的蔬菜清香,当真是荤素搭配,嗯……肥而不腻!

吃过午饭没多久,潘家酒楼来人了。

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灰『色』棉袄棉裤扎着靛蓝腰带, 带着同『色』棉帽, 收拾的利利索索的。

“展姑娘, ”他笑着说明来意,“我们掌柜的说,上回姑娘送去的泡菜和蛋都十分可口,偏您最近又没进城,掌柜的便打发小的来,看能不能多少买些回去。”

展鸰等的就是这个,“自然是能的,不过我可有个条件,咱们得先把话说开了。”

那伙计点头,“您请讲。”

“我可以将泡菜和蛋定期卖与你们,泡菜算四十文,蛋算两文一个,可卖的时候,必须得算泡菜五十文一罐,蛋三文一个,不可随意涨跌,你们轻松倒手赚个差价,我也赚个薄利,如何?”

她并不打算搞什么独家代理,只愿意弄“一家客栈”这唯一的招牌,所以就必须得保证全国统一价,不然到时候你涨我跌的,势必会造成恶『性』竞争。

那伙计点头,“自然是可以。”

答应的未免也太爽快了吧?展鸰就笑,“这话你不必请示你们掌柜的么?”

“来之前掌柜的吩咐了,”那伙计口齿十分伶俐,模样讨喜,说出的话也动听,“别看展姑娘是个年轻姑娘家,可说话做事无一处不好,竟比积年的买卖人还利落呢!办事又爽辣,想来不会胡『乱』开口,故而嘱咐说,只要姑娘说的不离谱,便叫小的只管应下来。”

这潘掌柜,当真老『奸』巨猾,三言两语就把皮球踢到自己这边了。

想必那潘掌柜早在展鸰上回去送泡菜和腌蛋的时候,就想到了她后面想做的事,故而有此一招。

呵呵,老狐狸,当真是个老狐狸。

“承蒙你们掌柜的抬举,我倒不好再说什么了,”展鸰笑了一回,“大老远跑一趟不容易,你且先去大堂坐坐,我去写一份契约,你带回去给你们掌柜的,签好了下回捎过来也就是了。”

口说无凭,到底得要个白纸黑字的文书才安心。

那伙计笑眯眯的去吃茶,不多时,展鸰果然拿着一式两份的契约回来,“我都已经签好了,也按了指印,你交给你们掌柜的看,若是有什么不妥只管说,凡事好商议。”

“展姑娘客气,”伙计麻利的收起来,小心揣入怀中,又不着痕迹的奉承道,“掌柜的都说您爽利又不失谨慎,必然是好的。”

真是什么人带什么伙计,这人年纪不大,可说话做事也是圆滑的很,竟十分滴水不漏。

前阵子展鸰又叫铁柱进城买了好些生蛋的鸡鸭,每日总能有十几枚,这会儿倒还支应的起来。

鸡蛋鸭蛋各捡了一百个,都放在小竹筐里码好,泡菜也装了八十罐子。

伙计麻溜儿算钱,却见那位漂亮的展姑娘又笑眯眯的递过来一个布兜,不由得疑『惑』道:“这是何物?”

“松花蛋,”展鸰打开给他瞧,就见里头一颗颗淡青『色』的鸭蛋乖巧的凑在一处,玲珑可爱,“特殊法子做的,这是今儿早上弄出来头一批,吃法我都写好了,你拿回去叫你家掌柜的瞧瞧,若是好了,下回再来!”

松花蛋?便是那伙计再如何玲珑剔透,也猜不出这玩意儿有何名堂。难不成,是松树上结的?

只听说松树上结松果,可没听说哪儿的松树会下蛋的……

一个时辰之后,潘掌柜看着桌上一字排开的五枚鸭蛋,十分费解。

圆滚滚青莹莹,倒是一水儿的标致,可任凭他再如何翻来覆去的看,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鸭蛋嘛!

长的再好看,也不过是鸭蛋!

“展姑娘特意叫你拿回来的?”潘掌柜捋着胡须转了半天,一双老眼都有些泛花了,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

伙计点头,“正是,说叫什么松花蛋的。可小的想破了头,也不觉得同松树有什么关联。”

对了,松树开花吗?

黄泉州一带松树不多见,这个他还真是不知道。

潘掌柜唔了声,这才展开袋里的纸条,眯着眼睛迎着光看了会儿,“罢了,去厨房拿些新鲜的姜末,再要点香醋、酱油。对了,香醋要西边晋中府的!”

伙计闻声去了,潘掌柜自己洗干净了手,开始剥鸭蛋,结果刚磕开一个小口子就被熏的哎呦一声,险些将鸭蛋丢出去。

这,这怎么黑乎乎臭烘烘的?!别是坏了吧?

他忙不迭的丢开鸭蛋,重新捡起展鸰写的纸条看起来,继而失笑,“哈哈哈,这位展姑娘。”

甚么“质青『色』浓,香气奇特醇厚”,感情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不多会儿,伙计端着个托盘去而复返,一推门就哇了一声,“哎呀,掌柜的,这什么味儿?什么坏了?!”

就见他们掌柜的笑呵呵托着一枚淡青『色』的玩意儿,迎光竟是透明的!再凑近了细细看,上面竟带着花样!

“这,这是何物?”伙计诧异道。

“呵呵,老夫也是头一回见,”潘掌柜感慨万千的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伙计也是个难得伶俐人,看看桌上的蛋壳,再看看那蛋,恍然大悟,“哦,这边是展姑娘口中的松花了吧?妙,实在是妙!”

这花,可不正如冬日结的霜花?纤巧而美丽。

潘掌柜笑呵呵的照着“说明书”,将松花蛋用干净的棉线勒成几等分,兴致勃勃的将调匀的姜末、香醋和酱油浇在上面,然后取了一块放入口中。

果然香味奇特!

蛋清格外有弹『性』,好似冬日吃的那猪肉冻,蛋黄却已然化了,又滑又腻,好似上等膏脂。

这蛋也不知怎么弄出来的,自带一股冲人气味,方才他剥蛋的时候不知道,险些被呛出眼泪。可如今被姜醋一调和,竟然奇异的融合成为另一种全新的味道!

妙,妙啊,当真是妙不可言!

“来,你也尝尝。”他笑着招呼伙计。

那伙计本是他的心腹,行事自然比旁人松快些,见状也不推辞,只是依言取了筷子,“小的又沾光了。”

然而他刚吃了一口,却险些吐出来!

“掌柜的,恁别是耍弄小人吧?”

这,这是个什么味儿嘛!

伙计苦着一张脸,委屈巴巴的。

难得调皮一回的潘掌柜笑的像个孩子,脸上褶子都开了花。他扬着手中写满字的纸片道:“这可不是老夫的错,你去找展姑娘去,她说了,因人而异,爱的人自然爱到骨子里,吃不惯的,哈哈,却也有吃不惯的道理!”

伙计喝了几口水,闻言也笑了,“您二位都是大掌柜的,却偏偏来戏弄小人,却叫小的哪儿说理去?”

潘家酒楼的常客忽然发现店里多了三样新式小菜:泡菜双拼、金银蛋、松花蛋。

客人们觉得新奇,便叫来小二询问,那小二便笑道:“这是城外一家客栈的点子,除了他们,咱家是头一份儿的,都十分爽口开胃。唯独那松花蛋,香味奇特,未必人人中意,只愿找个有缘人罢了。”

一家客栈?这名儿却奇怪。

倒是有几个人才从外地回来,听了这话便拍着大腿恍然大悟,“我说这名儿咋听着这样熟悉,可不就是前儿我同你们说的城外四十里那家新客栈么?价钱甚是公道实惠。月前我回来便是打那门前经过,还住了一宿哩!也在那里吃过泡菜,如今还念念不忘哩,没成想今儿在这里倒遇上了。没的说,小二,且先来一份泡菜,我尝尝是不是一个味儿,若是好了,少不得再带一罐走,家里的婆娘怀着身子,吃什么吐什么,反倒是就着这个能下几粒米!”

“好咧,”小二爽快道,“诚惠十个大钱,另有新到的两样蛋,滋味都甚是美妙,客官可要尝一尝么?”

潘家酒楼的常客哪儿有缺银子的?即便是不大宽裕,既然进了这门,少不得要打肿脸充一回胖子!

那人略一思索,“听着名头倒是悦耳,只不知道滋味儿如何,罢了,且先一样上一碟。”

“客官,”那小二又笑道,“这蛋都是论个儿,若是好了,可回头再添,也省的浪费了。金银蛋是三文钱一个,松花蛋是五文钱一个。”

“呵,这样贵!”他们说话的当儿,大堂众人都竖着耳朵听,如今骤然听了价格,不由得纷纷出声。

“外头新鲜鸡子儿才不过一文钱一个哩,这里竟这样贵!难不成真镶着金箔银箔不成?”

“是哩,老爷们是有钱,可银子也不是这么稀里糊涂的花的!”

训练有素的小二也不急躁,微笑着等他们说完才不紧不慢的解释道:“众位客官,咱们潘家酒楼开店这样多年,可曾有过一回店大欺客?”

众人面面相觑,就都不说话了。

确实,潘家酒楼开店至今,之所以能历经风雨而屹立不倒,最值得称道的便是这里几代掌柜的都实在!

“那金银蛋做起来甚是费工夫,松花蛋更不必说,没有三两个月,如何吃得!这里头的人力物力就不必提了,而本店同那一家客栈卖的价钱是一样的,车马人工等自不必说,诸位在这里吃,本店还给做呢,白给的姜醋等等,这些本钱都不要了,好歹赚个名声体面不是?”

嗯,这话却也有些道理。

不过几文钱罢了,够做什么的?这便尝尝!

于是好些人便都一个两个的要起来,小二麻利记下,转头跑到后厨添置去了。

不多时,最先要泡菜那人的碟子头一个上来,众人但见一『色』的细腻白瓷,上头整整齐齐码着些红白相间的菜蔬,经过的地方似乎都留下一股神奇的酸甜清香。

那人二话不说夹了一筷子,咯吱咯吱嚼的起劲,又频频点头,“不错,正是这个味儿!”

他又转头招呼小二,“你来,给我拿一罐!”

“对不住,客官,”小二却歉意道,“一家客栈好说歹说才匀了几罐过来,掌柜的唯恐不够卖,如今只按碟来。下月便多了。”

一罐泡菜才能分五碟,统共才有八十罐,潘家酒楼一日往来客人不知凡几,一人叫两碟便没了,哪里够用!

展鸰本没想到潘掌柜这会儿就要,所以还真没做太多,一时半会的,也只能匀出这几十罐罢了。

“咿,这样扫兴!”那人不悦道,可也没得法子,只得又叫了两份,唤进来小厮,“立即家去送给夫人,也告与她知晓,明儿便打发人出城去买!”

一家客栈好是好,就是太远了些,足足四十里,若没什么要紧事,还真不大值当的专门打发人去买!

世人大约都有些见样学样的心思,见他人这样推崇,也都不甘示弱的叫了。

金银蛋倒罢了,咸香浓郁,老少咸宜,谁都爱吃两口。只是那松花蛋……实在是一言难尽。

倒是美的很:

玲珑剔透,好似上等美玉精心雕琢而成,微微触碰便觉弹力,如同素琼脂般细腻弹化。更难得的是,上头竟然还有精致的霜花样的纹路,由内而外,清晰可见。当真是浑然天成。

说来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竟然在区区一颗蛋上头发现了令人惊叹的美!

值了,光是这西洋景儿也值了!

当下还有个举人赋诗一首,什么“霜落无声”“嫩玉肌”的,众人纷纷拍手称妙,又赞了一回,恭维他文采斐然云云。

“过奖过奖,好说好说。”那举人满面笑意的谦虚道,只是到底难掩得『色』,转着圈的作揖后这才潇潇洒洒的坐下,举箸便吃。

尽管小二有言在先,可他下一刻还是哇的一声怪叫,又原样吐了出来。

“这是甚么味儿!臭烘烘的!”他满脸惊恐的擦着嘴,心中唏嘘自己竟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此举动,当真斯文扫地……

滑溜溜粘腻腻,好生奇怪!

众人便哄笑,也不必小二上前解释,有些意外爱吃的便调侃道:“看来老爷你不是这有缘人!”

话音未落,众人再次拍着桌子笑成一团,店内欢乐无比。

那举人也是洒脱,片刻错愕后倒也跟着笑了,又『摸』着脑袋自嘲道:“看来我是没这福分!话说回来,我却作甚要与一只蛋结缘!”

众人又笑的前仰后合,却见那举人满脸难以置信的看向四周吃的正欢的,“啧啧,你们竟吃得下!”

一日下来,吃得惯与吃不惯的约莫在六四开,当真是爱的爱煞,恨的避之不及。

展鸰丝毫不知自家松花蛋俨然已经成了黄泉州内最新兴起的稀罕事,爱吃的不爱吃的都喜欢在茶余饭后议论一回,若是有谁没听过的,那可真是落伍啦!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她正忙着准备年货。

之前风干的鸡鸭已经可以吃了,中间她剁了几只装盘,又咸又香,倒是美坏了过往行人。

水分的大量流失使风干过后的肉带上了特有的韧『性』,越嚼越香,唯独对牙口不好的人有些残忍。

直接吃也好,下锅再炖也罢,都比鲜肉多了几分风味。

因是荤菜,倒是价格略高些,一只定价一百三十文,不过切开了卖倒不觉得太贵,半月也陆陆续续卖出去十来只,展鸰又紧赶着做了些。

在她记忆中,与过年有关的统共就那么几件事:

无边无际的任务,以及见缝『插』针挤出来的美食。

曾经她有个搭档,不会做,却极其会吃,往往在哪儿吃了什么好吃的了,回来之后就一遍又一遍在展鸰耳边念叨,虽不缠磨着她做,可明里暗里都是这个意思……

久而久之,展鸰这个半外行终于被磨练成了内行。

那人曾经从外面给她带回来一个秘方,做香肠的配料秘方,展鸰每年都做,果然鲜美非常,吃过自己做的香肠之后就再也瞧不上外头买的了。

如今,她又要做香肠了,可那会跟自己对着冷风喝酒的人,却不在身边。

“掌柜的?”李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俺洗好了,您看看成不成?”

“啊?”展鸰迅速回神,熟练地换上笑脸,伸手接过李氏递上来的细竹筒看了一回,满意的点头,“挺好的,再将两头磨得圆润些就更好了。”

得了赞许的李氏喜得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去了,不多时又将洗好的羊小肠拿来给她瞧。

“掌柜的,您弄这些是要做什么?”这玩意儿是装脏东西的,竟然也能入菜么?真是涨了见识。

“做香肠!”展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白牙,完了之后神情温柔的道,“别人教我的方子,特别好吃。”

做香肠最好用肥瘦相间的上等肘子肉,如此以肥肉的油脂滋润瘦肉,又以瘦肉的纤维支撑肥肉,肥而不腻、咸香怡人,二者相互融合,这才能造就无上美味。

这年月自然是没有灌香肠的机器,可一切困难都挡不住一个正宗吃货追寻美味的步伐。

展鸰只被困扰了半天就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羊肠可以自己买了清洗,至于灌装的机器,完全可以用略细一点的竹筒代替嘛!

猪肉切成指头粗的短条,加入大量盐巴、白酒、糖,以及各『色』磨成粉的大料,放置一个时辰入味,然后就可以灌了。

铁柱他们之前从未听过什么香肠,听说展鸰要做,都跟看西洋景儿似的围着,展鸰就将他们指挥得团团转。

抓竹筒的,放漏斗的,塞肉的,拿着小棍儿往里捣的,忙的不可开交。反而是展鸰,只是拿着针线站在一旁,觉得长短差不多了就扎几针放气,以免稍后撑破,然后小心的用线扎起来,这便是一段香肠了。

展鸰弄了两种口味,一个五香的,一个甜辣的,各有千秋,反正滋味儿都不差。

虽然还是生肉,但充分混合了各『色』配料的肉依然肆无忌惮的散发出浓烈的香气,铁柱等人一边忙活一边疯狂吞口水,只觉得魂儿都要飞出去。

打从出了娘胎到现在,他们从未接触过这样多的肉!

太幸福了!

展鸰无意中抬头看了眼,顿时啼笑皆非:这些人脸上近乎虔诚的表情是怎么个情况?

一天之后,本就热闹的东厢房内便又多了好几挂,共计八十多斤的新鲜香肠,在北风的作用下,整个院落内都弥漫着神奇的香气。

灌完香肠之后的铁柱等人都有些不舍的洗手,一脸悲痛的洗过之后却发现那种浓香竟依旧萦绕指端,登时便又欢喜起来……

小五就兴奋的说:“太香了,闻着这个味儿睡觉都能梦见吃大肉!”

“就是,这么些年何曾碰过这样多的肉!”

“跟着掌柜的果然长见识开眼界!”

展鸰:“……”你们所谓开眼界的下限是不是忒低了点儿?

张远和赵戈他们就当了一回踏着香肠香气前来的美男子。

今儿天气不错,瓦蓝的天上稀稀拉拉挂着大团大团的白云,灿烂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刘氏等人将一应衣裳被褥都拿出来翻晒,满满当当堆了一院子。

用竹竿用力拍打,被褥上便会飞出许多细小的粉尘、绒『毛』,混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竟有几分好看。等到晚上便可伴着阳光的味道入睡了。

院门没关,路过那边的时候张远和赵戈双双被吓了一跳,找到展鸰的时候还忍不住笑道:“果然是有客栈掌柜的气势!”

看见朋友自然是该欢喜的,可展鸰却觉得这俩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逢年底,想必衙门里越发忙了,若是真没事儿的话,估计他们也不会巴巴儿出城几十里。

展鸰请他们坐下,这才发现同行的还有一老一少两名男子,都是老实巴交的模样,看着有些拘束,眉宇间满满的都是焦急。

见她面『露』疑『惑』,张远就道:“实不相瞒,这回我们哥儿俩还是来麻烦你的。”

赵戈口齿更伶俐些,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原委讲明白了:

原来这两位是福园州下属一个镇上的父子,儿子在福园州内做活,老两口留守在家。因隔得远,儿子不便时常家去,便同邻近村镇的年轻后生们一起,每每将月钱都托人捎回去。

因好些人都是这么干,大家也并未起疑。谁知月前忽然有个老人家进城,说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收到儿子送回家的月钱了,虽说送信儿的人说是自家儿子在这边急用,暂时要停几个月,可他越想越不对劲,干脆走了大半天亲自过来问问。

这一下可了不得,好些住在那一带村镇的后生们这才发现家人少则俩月,多则三四个月都没收到钱了!

都是出来卖命似的挣钱,图的不就是叫家中妻儿老小过得舒坦些么?谁成想他们竟一文钱都没收到!

这还了得?

众人便都去找那送钱的人,谁知慢了一步,那人早跑了,这才来报官。

张远道:“目前知道的就有七/八十户,约莫估计少说有四五百银子,也算是个大案了,知州大人大怒,责令我们速速破案。可福园州辖下共有村镇近百,想藏个人太容易,若他再伪装一二,更是难上加难。”

陈淼想不生气都难。

本来到了年底,正是朝廷考核政绩的时候,他们这些地方父母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个什么纰漏。

可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平时好好地,关键时候竟有胆大包天的贼子生生给自己捅了个天大的窟窿!

涉及人员这样多,金额这样大,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家,一旦不能尽快破案,莫说升迁,只怕自己这个知州也做到头了!

展鸰听后,二话不说就去取了炭条和纸,“你们说,我画。”

张远和赵戈忙唤了那对父子上前,那二人先还茫然,不知两位差爷专门带他们来找个漂亮姑娘所为何事,听赵戈三言两语解释之后,两双眼里瞬间泪花翻滚。

二人双双跪倒在地,一个劲儿的磕头,“求姑娘大发神威,救救我们吧!那可是给我娘救命的钱呐!”

“若找不回那些银子,小人当真活不下去了!”

展鸰连忙叫他们起来,又叫二狗子倒了热茶,待他们的心情略平静些了才仔细询问捎钱人的容貌。

那对父子拿袖子擦了眼泪,小心翼翼啜饮茶水,微烫的茶汤顺着喉管滑下去,也顺带着安抚了他们焦灼无措的心情。

到底是儿子年轻,记『性』好些,略一回忆便道:“身量约莫比这位差爷矮半个头,长得倒是四方大脸甚是憨厚……”

当父亲的也跟着补充,两人一边说,展鸰一边画,最后又进行了数次微调,再看时,那对父子已经情绪激动的指着画像道:“对,便是他了!正是这畜生,骗了方圆数十里老少爷们们的血汗钱!”

赵戈熟练地安抚起来,张远道了谢,又忽然压低声音对展鸰道:“展姑娘,最近你可曾遇见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不曾?”

“没有啊,”展鸰摇头,“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就好,”张远道,“倒没什么,只是听说最近福园州来了个怪人,四处找画手、木匠打听之前那『淫』贼画像的作画者,约莫是要报复。兄弟们已经帮忙压着了,只是你一个女子在此,还是小心为上。”

展鸰点头,“多谢提醒,晓得了。”

好些罪犯都是团伙作案,一旦抓到其中一个,难免得罪一群,打击报复也是常有的事,她倒并不觉得意外,且早在当初就有了心理准备。

抓人的事情耽误不得,两边又说了几句便即刻分开。,

展鸰一个人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一回头,就见展鹤及二狗子他们正扒在门口『露』出一溜儿脑袋来。

她噗嗤笑了,“看什么?”

铁柱满脸担忧的问:“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张大人如何恁的严肃。”

“没什么,这不年底了么?”展鸰若无其事道,“那些个『毛』贼、扒手自然也要过年,提醒咱们小心呢。”

小五他们就拍着胸脯跳将出来,一张张被迅速催肥的脸上都是大写的积极,满面红光的争抢着表现:

“就怕他不来!来了必然叫他们有去无回!”

“就是,平日里吃多了姑娘给的好菜好饭,正愁没个施展!”

“掌柜的,你且放宽了心,兄弟们保准严加防范,不叫一只苍蝇飞进来!”

展鹤撇着小短腿儿跑出来,用力抱住她的大腿,一张肉包子脸上满是担忧。

展鸰笑了声,弯腰将他抄起来,“好小子,重了些,跟姐姐蒸芋头吃去!”

昨儿刚买的新鲜芋头,也不用加什么调料,洗干净了上笼屉蒸熟了就能吃,又香又甜。

还有南边运来的大个芋头,一个怕不能有好几斤重,正经能做道大菜,晚上便用五花肉红烧,鲜甜软糯肥而不腻,真是想想就流口水。

有好吃的陪着,还怕什么打击报复?

张远和赵戈马不停蹄的赶回衙门,谁知刚一进门就迎面碰上满脸喜『色』的同僚,对方一见他们就开心的喊道:“抓住了,抓住了!”

二人均是一愣,什么抓住了?谁抓住了?抓住了谁?

怀揣着满腹疑问,张远和赵戈快步往知州陈淼陈大人所在的后堂奔去,还没进去便已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二人面面相觑,因年下事务繁多杂『乱』,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可真是有日子没听大人笑得这么畅快了,究竟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的能耐?

两人通报了之后进去,就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坐在陈淼下首吃茶。那人跟张远差不多年纪,坐着也藏不住那副好身板,一身黑『色』劲装,外罩黑『色』连帽长斗篷,眉宇间自带三分漠然。

这是何人?

见他们回来,陈淼当即为他们引荐,“来来来,这位是席桐席少侠,这二人是张远张捕头,赵戈赵捕快,你三人年纪相仿,想来比老夫更有话说。”

席桐?那是谁?大人为何对他这般和气?张远和赵戈隐晦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怀揣着满腹疑问,先后上前行礼。

席桐也起身抱了抱拳,却没有太多表情。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得到知州大人的青眼而受宠若惊,也并不显得倨傲或是慌『乱』。实际上,张远实在不能从这张淡然的脸上分辨出更多的情绪。

这个年轻人便如同一汪清水,乍一看上去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底,无遮无挡,清浅得很,但当你细细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发现一切皆是假象,实则越想看清却越看不透。

不过,这实在是个长的很好看的年轻人。

或许他的五官单个看起来不是多么令人惊艳,但那一处都生的很不错,凑在一起便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种令人惊叹的魅力。

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黑的怕人,深不见底。

张远飞快的收回视线,笑着问道:“不知席少侠是哪里人士?平日里做什么营生?此番来福园州又是做什么?”

席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波澜不惊道:“不过游『荡』江湖罢了,从南边来,找人。”

这人好锐利的眼神!只这么一下,就好似叫自己的全部心思一览无余……张远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移开视线,又若无其事的转向陈淼,“不知大人因何事欢喜?”

陈淼这才一拍额头,笑道:“我竟欢喜坏了,忘了同你们说,席少侠已然将本次案犯捉拿归案。”

“什么?!”张远和赵戈齐声惊呼。

他们才刚刚出去请人画像,片刻前刚进门的,怎么就有人已经提前把罪犯捉到了呢?他怎么做的?

却听陈淼继续道:“先前老夫确实也没想到他竟就是此次案犯,然而稍加审讯便发觉大有乾坤,细细问过之后便意外发现与本案情形一一对应,他自己也招了,城内几名受害百姓也过来认了,确是他无误。”

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那么基本上就不会有错了。

只是张远依旧不明白,那本该大海捞针的疑犯,怎么就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捉拿归案了呢?此间种种实在移窦丛生,让人不得不多想。

陈淼笑而不语,示意席桐自己解释。

席桐倒也不磨叽,略一点头,声音没什么起伏的道:“说来也是巧合,我因故在此地盘桓数日,无意中发现此人行迹十分可疑,这便留了心,次日又见他大肆赌/博,出手之阔绰实在不像他能衬得起的身家,因此略微诈了一诈,谁知他转头就跑,可见必然有鬼。我便将他拿住,又从他身上搜出许多银两、银票,索『性』一发扭送到衙门。来之前也不曾知道他是此次要犯。”

然而他这一番解释非但没能成功打消张远心中的疑『惑』,反而进一步加深了他的怀疑。

且不说旁的,一个人行走在大街上,每天与你擦肩而过或者是目光接触稍纵即逝的人,何止百千?而你对这些人的印象大多也如水过无痕,转眼就没了。

试问能有几人在茫茫人海中瞬间分辨出一个陌生路人的异常?且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竟还又花费一日跟踪验证?更进一步发现不妥,将人扭送到衙门……

如此种种,光是说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更别提做,根本不是寻常百姓能够做到的。

即便大人称他为少侠,可寻常江湖人士也未必会有这样敏锐和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和决断。

偏偏这位席少侠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是那样自然,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这不是装的,而是他真的不在意,真的觉得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而这样轻描淡写的机敏与谨慎,是那样的陌生又熟悉,都无一例外的让张远联想起城外那位客栈老板娘……

此人到底什么来头?来福园州的目的究竟为何?

以及,他与那位展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张远自顾自想的投入,赵戈又素来不会越过他去跟旁人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冷。

陈淼往这边看了一眼,又什么没察觉似的呵呵一笑,“似席少侠这般能人异士,若能投身公门,实在是上至朝廷,下到百姓的一大幸事啊!不知席少侠眼下可有去处么?若是寻人,本官倒是略可帮一帮。”

张远和赵戈就觉得这套说辞莫名耳熟,好似前不久刚在黄泉州听到过来着?

看来官做到一定程度,大约想法和行事风格也就无限接近了。又或者说,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对手……

席桐却不为所动,“承蒙错爱,草民不过一介山野莽夫,野惯了,难当大任。我如今住在客栈,至于找人,已有了些头绪。”

这就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陈淼对他的推辞并不意外,故而也不觉得尴尬,只是看向自己的两员爱将,十分和气的道:“此番倒是辛苦你二人空跑一趟了。”

张远和赵戈连忙起身抱拳,“大人言重了,不过我辈本分而已,早一刻将疑犯捉拿归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何来跑不跑一说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不自觉又往席桐身上飘了过去,然而却很无力的发现那个年轻人依旧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坐的稳如泰山。他只是安然地盯着手中的茶盏,仿佛上面开了一副叫人移不开眼睛的绝世美景,任谁也不能从那张空白的脸上看出一点儿的情绪。

他实在很放松,并不因为这是知州大人所在的大厅而拘束、拘谨甚至是不安,泰然自若的像是在湖边野外赏花小憩;

可他却又很紧绷,坐姿看似随意实则从未真正彻底懈怠过,同为练武之人的张远敢说只要此刻稍有风吹草动,那个男人便可以随时迎敌……

陈淼笑着捋了捋胡子,忽然又来了兴致,“对了,你们这次可带了画像回来?快呈上来,叫我开开眼界,上一回却叫旁人抢了先。”

哼,诸清怀那老匹夫!还是占了自家捕头的便宜。

张远依言将画像递了上去,然而陈淼展开画像的下一刻,刚才还如一口古井一般平静无波的席桐忽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只是一瞬间,他的双眼就亮了起来,眼里急剧翻滚着某些旁人看不清的情绪。 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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