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杨儿生凭首次见到尼姑,若非亲眼所见,旁人与她说道,她也必嗤之以鼻,是以眼下她将未明好生打量了一番,但见她淄衣古袍,小脸红扑扑的,却无半点风尘相,一时心中难免感到奇怪:“陆靖元这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好看的小尼姑?”
这时小玲也走了出来,她见未明不动,便道:“小师傅,外面天寒,娘子请你进来。”
未明道:“多谢二位女施主的好意,但贫尼该回寺中去了。”
她以为苏杨儿是在邀她进屋避寒,是以当下便婉拒了二人,正要走时,却听苏杨儿说道:“小师傅,你等等,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未明停了下来,疑『惑』道:“女施主,您请问吧。”
出家人外出化缘自有规矩,逢人问话,需客气礼貌,不可敷衍了事,更不可听而不闻。
是以未明向来有问必答,而苏杨儿妙目一转,望了一眼她手中钱钵后,却问道:“小师傅,你钵里的这些钱都是谁给你的?”
未明毫无隐瞒道:“这些善款,是带我来此地的那位施主与苏施主给的。”
苏杨儿听了,心下暗道:“果然,我就知道陆靖元没安好心!”
“他怕不是瞧人家长得漂亮,才会给她钱,这哥们可以啊,尼姑都不放过!”
没来由的,苏杨儿一阵心烦,问道:“小师傅,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么?”
未明摇了摇头,道:“那位施主不曾提起,贫尼也未曾问过。”
听到这里,苏杨儿大体悟到了陆靖元的意图,想必是他知道自己不肯再见他,便寻来这小尼姑当作敲门砖,不料竟又撞上了苏千易,是以才会像刚才那样暴怒。
“看来他对我还是不死心…”
念及此处,苏杨儿心下暗暗摇头,同时倒还真有些佩服起陆靖元的毅力来,换成是苏阳恐怕一早便放弃了,当下她又问道:“那他与你说过什么话吗?”
未明犹豫了一阵,迟疑道:“那位男施主只与贫尼讲过一个故事,适才他又说他欺骗了贫尼,贫尼问他缘故,他也不肯说,说贫尼不会明白的…”
听到这话,苏杨儿神『色』微变,仿佛看到了陆靖元失魂落魄的样子,苏杨儿虽然诸事满不在乎,一心只想着自己,但要她真的铁石心肠,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寻思:“像他那样死皮赖脸的家伙,竟会用这种语气同人讲话,想必是难过到极点了吧?”
毕竟苏阳也曾为情所困,体会过那种切肤之痛,她知求不得乃人生一大苦事,要令一人伤心,那是世间最简单不过的事了,可是想令一人死心,却是千难万阻。
未明见到她这份神情,不由问道:“女施主,您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苏杨儿闻言回了回神,道:“小师傅,你能给我讲讲那个故事么?”
可这一次未明却断然拒绝道:“此事事关那位施主隐私,他讲得,贫尼讲不得。”
听到这话,苏杨儿微微怔了一下,转念一想:“这小尼姑倒还挺老实的。”
苏杨儿也并不为难她,只问道:“那小师傅你能说一说这故事有关何事么?”
“有关何事?”未明依然犹犹豫豫,忆起陆靖元故事中的痴情男子与薄辛女子,不由得晕红双颊,暗道:“这种凡夫俗子之事,我又怎能与这位仙子姊姊说呢?”
她见苏杨儿冶艳灵动,颇有雍容富贵之态,适才纵声大笑,欢乐之际,更增娇丽,蓦地想起佛经中的无垢天女来,未明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只觉得她如天女般不可亵渎。
而苏杨儿见她欲言又止,忙向小玲问道:“玲儿,你身上有钱么?”
苏府平日吃穿用度等一切开销皆由王伯来把控,苏杨儿大多数时候身无分文。
小玲也只随身带得几文,应声一并取了出来,交给了她。
苏杨儿将这几文钱投入未明钵中,道:“小师傅,你若不想说就算了,我们身上没有余钱,只有这些,你请便吧。”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这句话不仅适用于俗人,同样适用于出家人。
未明固然早已心满意足,并不贪图她这几文钱,可既然收了,终究支支吾吾说道:“是有关于男女情爱之事…”
她声音细若游蚊,说完便在心下连呼罪过,苏杨儿却听了个真切,顿时恍然大悟。
“跟一个尼姑倒苦水,亏他也能想得出来,还说人家不明白,这种事尼姑怎么可能明白呢?”不消说,她也知道陆靖元那个故事定然是和她有关,只是不知他究竟如何向这小尼姑编排自己的,竟会让她如此羞于启口。
“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看来这家伙伤的不够深,还不知道疼,我得再给他伤口上撒点盐,他才知道心灰意冷!”此恶毒念头一落下,她又想道:“不过这家伙也蛮可怜的,我以前失恋了,还能和宿舍里那几个哥们喝喝酒,吹吹牛『逼』,他却只能和一个小尼姑倒苦水…”
她正胡思『乱』想着,却听未明道:“女施主,您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苏杨儿闻音“啊”的一声低呼,茫然呢喃道:“没有了…”
未明又向她施了一礼,这才起步离去,苏杨儿再回神时,她却已走了。
“怎么就走了…”苏杨儿其实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但见她走了,也只好作罢。
小玲道:“小娘子,我们回屋吧。”
苏杨儿点了点头,刚想起步,却忽觉鼻心一凉,臻首微抬道:“下雪了。”
狭巷之上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沉起来,点点雪花飘下,午后时分,微感寒意,她心头凭白生出一阵凄凉之意,适才的欢乐心情逐渐淡了。
这想必是南国的第一场雪,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场,她呆呆看了半晌,直至眼鼻都朦朦胧胧,忽想:“此生此世,只怕我也要像那小尼姑一样孤孤单单,小玲虽与我亲密,但她总有嫁人的一天,老王兢兢业业,一人扛起了这么大一个家,可他老人家也总有撒手人寰的一日,雪落在地上还能化成水渗进泥土里,我还不如雪呢,说没就没了…”
“我好不容易才躲到这里来,眼看着明年就要打仗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躲得过去…”
小雪之中,只听她幽幽叹了口气,后世自来相传,岳少保、韩相公等人如何英雄了得,如何英勇善战,其实此时的老百姓大抵便如苏杨儿般胆小如鼠,畏战,乃之人天『性』,打仗便要死人,好端端的,没有人想丢了『性』命。
原本苏杨儿千辛万苦跑到宜兴,自觉可以躲过一劫,就此开开心心孤老一世,可陆靖元又死活缠着她,搅得她心烦意『乱』,她很能理解陆靖元此时此刻的心情,但她想不明白,他为何还是没有死心?
概因苏阳到了这一步,便已经死心了,倘若陆靖元还不死心,那她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了,眼见天空阴雾渐浓,苏杨儿心下一片茫然。
滚滚红尘,未明未明,苏杨儿同样未明,她只觉得一念起陆靖元便心烦意『乱』,当下便对小玲说道:“玲儿,往后陆靖元若是再敢来,谁都不许给他开门!”
“知道了…”听到这话,小玲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明知自家娘子已对他不留半点情面,可还是忍不住想道:“阳宝哥也未必会像陆衙内那样痴心,在这世界上,若有哪个男子能像他这般对我好,那自当另有一番心情,也不知陆衙内眼下又到了何处了?”
她正想着,忽见苏杨儿将手放在小腹上,黛眉微蹙道:“又来了…”
小玲知她月事又犯了,忙将她扶过,主仆二人各怀心事回到家中。
天上飞雪未停,煞是好看,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们不知因此怀了多少心事,又遭了多少失望,苏杨儿忍痛望去,只觉得此生数十日来,恍如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