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麻仓叶王这一觉睡得异常香甜。
身边散发着浅淡神气的妖怪的气息始终未曾离去，连同黑暗一片的梦中似乎都浸入了一丝柔软温暖的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愈发忙碌。
随着十月的迫近，渐渐的，平安京中已经有一部分神明提早出发前往了出云大社。
到了九月下旬，依旧还留在平安京中的，就只剩下几座大神社的神明了，那些信仰并不庞杂的神明早已离开了平安京。
麻仓叶王尽可能的想要挤出一丝时间陪着敖凌一起轻轻松松的放空自己或者是四处走走，但无奈平安京中如今的事务实在是太多。
再加上近日里又传出了安倍晴明重病不支，连式神都无法再支撑住的消息，让骤然失去了那位大阴阳师庇佑的贵族们瞬间慌了神，也给阴阳寮的工作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作为一个知道真正内情的人，麻仓叶王的内心一片平静，甚至有点想打那个时不时传信过来、表面上是抱怨但实际上是炫耀亲孙的大阴阳师。
敖凌也能够察觉到随着四月之期的到来而明显变得急躁起来的麻仓叶王。
他多少也察觉了对方希望他能够留下来的心思，但是察觉归察觉，他却无法做出什么回应。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事儿不可能。
他要是留下来了，松阳老师怎么办？
但敖凌想到平时麻仓叶王也没有什么朋友的样子，又感觉有点心疼。
他不明白为什么麻仓叶王会没有朋友，一个优秀的人身边，不应该是这样寂寥的景象才对。
看看松阳老师就知道了，松阳老师身边总是不会缺少人气，就算不提松阳老师，退一步说，就连高杉晋助都有桂小太郎陪着，杀生丸也还有邪见追随呢。
麻仓叶王身边却始终空无一人。
敖凌咬着仓库里所剩不多的妖怪血肉，扭头看了看窗外明镜一般的月色，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要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麻仓叶王这段时间粘他也越来越紧，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是一看不见他，就马上会要找过来的程度了。
这样的反应让敖凌有点吃不消，不过却也能够理解。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朋友，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朋友离开，归期不定。
换了是他，也会觉得不安和难过。
敖凌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回来。
同样的，他也无法从麻仓叶王最近纷乱无比的气上，看出阴阳师之所以那样迫切的希望他能够定下那个归来的约定，到底是因为占卜到了他回归无望，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慰藉，还是占卜到了他们能够重新相遇，所以打起了什么危险的主意。
当然，这个危险的主意，敖凌不认为会是针对他的。
而这两个可能的区别大概就在于，定下约定的时候，麻仓叶王说的那两句话到底哪一句是重点。
“再一次遇到你之前，我会努力的作为‘麻仓叶王’活得更长久一点”和“你一定要回来”这两句话之间，如果是前者为重点的话，那差不多是能够确定麻仓叶王占卜到了他以后将会回归的的事情。
如果是后者……
他十有八/九是他们之间再也没有重逢。
这件事他也不好去问，认真讲道理，他觉得麻仓叶王之所以希望跟他定下这样的约定，他回不来的可能性很大。
不然这个运筹帷幄，一贯都十分自信的阴阳师，怎么会那么迫不及待甚至称得上是焦虑的要求与他定下这样的约定呢？
敖凌觉得身为一个被期待着的友人，他要是这么开口问了，就有戳人伤疤的嫌疑了。
所以他体贴的憋着没有问，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一直保持着一种“叶王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的纵容姿态。
麻仓叶王清楚明白的听尽了敖凌心中的一切，却并没有将之点明。
敖凌不问，他就当成并不知道对方所想的样子。
巨大的黑犬蹲在仓库里，叼着肉叹了口气，嚼吧嚼吧咽下去。
“凌。”麻仓叶王顺着清净的神灵气息找了过来，看着将一口血肉咽下去的妖怪，微微顿了顿，站在仓库门口向他招了招手，“过来。”
敖凌应了一声，舔干净毛毛上沾着的血迹，确定自己干干净净了，才变小了走过去凑到了麻仓叶王身边。
麻仓叶王揉了揉敖凌的耳朵，觉得小妖怪还是保持跟他一样高度的大小摸起来感觉刚刚好。
“四魂之玉修复好了。”
敖凌一愣，兴奋的嗷了一声，“真的！？”
麻仓叶王点了点头，看到身边的黑犬“嗖”的一声就窜没了影，不由的笑着摇了摇头。
四魂之玉还依旧被完好的安放在那个沉木盒子里。
敖凌焦急的围着那个木盒绕来绕去，时不时伸爪子戳一戳那个盒子，却始终都不敢去打开一看究竟。
毕竟他之前毫无所觉的时候就吞了四魂之玉大半的力量，现在一碰要是没控制好吃掉一点就药丸了。
他能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没剩下几天，要是再出点什么问题，他压根不可能再等到麻仓叶王将之修复好，到时候受罪的肯定是松阳老师。
“没关系的，只要你不咬碎这个盒子，里面的四魂之玉就不会有问题。”麻仓叶王走回屋子看到的就是敖凌急得团团转的样子，他披着一件外袍斜倚在门框上，眉眼含笑的看着嗷呜嗷呜叫着的黑犬。
“可以打开吗？”敖凌看向麻仓叶王，看到对方点头之后，化作人形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打开了。
清净圣洁的神灵之气扑面而来，已经完全习惯了被神明的气息包裹，敖凌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
他睁大了眼看着表面上流转着漂亮光华的四魂之玉，不去触碰也能感受到里边所蕴含的温和澄净的力量。
澎湃浩大，宛若天地之宽广。
“毕竟是用神明赐予的好东西来修复的。”麻仓叶王也走进来，看着几乎要将没有点灯的房间照亮的四魂之玉，坐在少年身边，俯身自桌上抽了两张符篆出来，细心的折好了放入木盒之中。
霎时，木盒之中的光芒便渐渐暗淡下去，只余下那清冽澎湃的神气，强烈的昭示着它的存在。
“将盒子一同带走吧，它能隔绝其他的气息，让四魂之玉不受污染，也免得你带在身上的时候不自觉的吞噬它。”麻仓叶王伸手将盒子盖上。
“四魂之玉在靠近滞留人间的魂魄的时候，会主动将之吸收，你一定要记得等见到你的老师之后再将它拿出来，而且要确保周围没有其他的魂魄才行。”
“那如果……我想要将一个魂魄的一部分剥离出去，只留下一小部分呢？”敖凌问道，以松阳老师的情况，他还是问得详细一点比较好——毕竟松阳老师是说，他本身的意识可能会被那个拥有五百年漫长记忆的意识给吞噬掉。
麻仓叶王惊讶的看向敖凌。
他没想到小妖怪的老师面临的情况这样棘手。
阴阳师手持蝙蝠扇撑着下巴，沉吟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剥离魂魄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弄不好就整个魂魄都溃散掉，凌，你做不到。”
“……”敖凌垂下脑袋，看起来有点失望。
“你只能在你的老师魂魄被吞噬之前将他纳入四魂之玉。”麻仓叶王揉了揉少年头顶上的两只兽耳，“如果有条件的话，在纳入灵魂之后，将四魂之玉放到重灵地去，还有肉身一定要保存好，不然就只能选择转生了。”
敖凌愣了愣，“转生？”
“就是找一个刚成形的新胎儿，将魂魄塞进去。”麻仓叶王又从一旁拿出了一叠薄薄的书册，连同盒子一起交给了敖凌，“不过融合的过程非常痛苦，而且还需要重新经历一次从婴孩时期逐渐成长的过程，所以最好还是能够保存好肉身。”
“为了防止意外，转生需要注意的地方在这本书册里也已经写好了。”
敖凌愣愣的接过书册和深绛色的沉木盒子，将之抱在怀里，“谢谢，叶王。”
阴阳师看着妖怪少年。
敖凌极少在麻仓叶王面前变回人类的模样。
但不得不说的是，敖凌人类的模样非常好看。
被对方隽秀面容上那对微圆的杏眼全神贯注的注视着的时候，麻仓叶王只觉得心尖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扫过，带着一种微麻的细碎痒感。
麻仓叶王又揉了揉敖凌头顶上的耳朵，将之压塌之后捏了捏。
“不用谢，该道谢的是我才对，还有该道歉的，也是我。”阴阳师轻轻叹了口气，“抱歉，凌，我之前不该欺骗你关于兽牙的事情。”
敖凌一愣，从来没有被小伙伴道过歉的妖怪顿时就慌了手脚，“那、那个兽牙还在，所以……”
“错了就是错了，不能因为没酿成恶果就推脱说这件事情并没有错。”麻仓叶王握住敖凌紧张的握着书册和木盒子的双手，认真的看着妖怪少年，声音清润，“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嫉妒之心而让你失去一个朋友。”
小妖怪呆愣的看着阴阳师，半晌，才从对方深邃的目光之中回过神来。
“……恩，原谅你了。”敖凌依旧有点失措，但还是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表达了自己的宽宏。
麻仓叶王松开手，撑着脸满面笑意的看着少年模样的黑发妖怪。
月光落在廊檐上，渐渐蔓延向未点亮灯光的屋内。
面带笑意的阴阳师静静的凝视着眼前的妖怪，而妖怪少年头顶的耳朵在被月光照耀到的瞬间抖了抖。
“叶王。”敖凌抬头看向坐在桌边的阴阳师，怀里还抱着深绛色木盒与麻仓叶王亲手抄录下来的书册。
阴阳师懒洋洋的应了一声，“恩？”
“敖凌。”黑发的妖怪少年将书册与深绛色的木盒塞进了胸前的玉牌里，在阴阳师惊讶的目光中坐正了。
麻仓叶王心中的诧异浮到了脸上，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也跟着坐正了。
黑发的妖怪少年对上他的目光，用十分郑重的语气重复道：“敖凌，是我的名字。”
阴阳师在这个瞬间失语，他怔怔的看着黑发的妖怪，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滞，屋内落针可闻。
似乎只有一瞬。
麻仓叶王渐渐收回了愕然的神色，白皙的面容在隐约的月光之下露出了如水一般清冽温柔的笑容，连漆黑深邃的眼底都反射出些许如同星辰一般的辉光。
阴阳师看着面前的妖怪，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几乎暴露出青筋。
半晌，他开口的呼唤如同喟叹，语调似月光一般明净温柔。
“……敖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