瘐清仿佛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和身畔的洛阳花一样玉笑珠香冠居群芳的美丽面庞,瞬间面如土色。
真的是她么?怎么可能?
瘐清额头冒汗,急切又慌张的想道:“世家大族的宴请之间很注重身份地位,任家在京城都没人听说过,任八娘不可能有资格作客嘉苑,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眼花看错了……”不死心的又揉了揉眼睛,满怀希望的看过去。
周身冰凉。
眼前明明就是任八娘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带着笑的、可恶的面孔……
范家三位女郎容貌气质都是很出色的,但是第一次出现在嘉苑的任江城比她们更抢眼、更引人注目。任江城鬓发高高挽起,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身上的披帛颜色如朝霞一般自浓而淡,自青紫而深红,映着她那张精致绝伦、无可挑剔的面庞,犹如霞光万道之后,一轮朝日自花丛林木之间被冉冉捧出,美好清新,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这是哪家的女郎?”不少人露出惊艳的神色。
京城之中,还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出色的女郎呢。
众人情不自禁的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她怎么也来了?”瘐五娘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不满又惊讶。
“就是,她怎么来了?四阿姐还和她打着赌呢,这下子岂不是输了?”瘐六娘顿足。
瘐清本来就又羞又气又急,被瘐六娘这么一提醒,更是气急败坏、心急火燎,心中暗恨,“就是,我还和她打着赌呢,若她赢了,我便要……我便要……”当天她傲慢自负的话语仿佛又回响在耳边,“八娘,你若真的能去,那天我瘐清便任由你差遣了,不拘你要我上刀火还是下火海,都不会推脱。”任由她差遣……任由她差遣……瘐清心中一片纷乱,乱糟糟的,难道我今天真的要听凭任八娘差遣,丢人丢到嘉苑,丢到全京城的贵人面前?
正在她手足无措之时,和任江城的目光遇上了。
任江城粲然一笑,亲切又得意。
瘐清快被气疯了。
她脑子一热,什么也不管了,径自冲到任江城面前,口中嚷嚷道:“你怎么混进来了?”
她不相信任江城能得到邀请,坚信任江城是混进来的,一定是混进来的……
京城的贵人都没听说过什么任家,寿康公主何等高傲,怎么可能给任江城请贴?不可能的,她一定是偷偷摸摸混进来了,一定是。
“瘐小娘子,你胡说什么?”范瑶就站在任江城身边,听到瘐清言词无礼,气愤的质问。
她一生气脸就红了,又红又软,像煮熟了的虾子一般。
她是气成这样的,可有些人若是心虚,也会是差不多的神情。瘐清暼了一眼范瑶,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眼睛亮了,声音高亢,“你是不是装作十九娘的婢女进来的?是不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太聪明了,任八娘怎么可能得到邀请呢,一定是扮作范十九娘的婢女才混进来的,所以范十九娘才会慌了,急了,脸都红成这样了!
任江城笑吟吟的看着瘐清失态高声叫嚷,好像这件事情根本和她没关系似的。
嘉苑雅集是全京城的盛事,若是都像瘐清似的在这儿大喊大叫,呵呵,那可热闹了。
任江城知道,不用她出言反击,主人家自会出面让瘐清安静下来的。
果然,寿康公主眉头微微皱了皱,她身边的钟媪便和另外一名中年仆妇一起过来了,语气温和优雅却又非常坚定,“瘐四娘子请慎言,任八娘子确是公主殿下邀请的客人。”
瘐清还在激动的指责,“你是混进来的,你一定是……”话说到一半,钟媪的话语传入她耳中,她不由的呆住了,张大了嘴,剩下的一半话到了嘴边,却没敢说出口。
钟媪说任八娘确是公主殿下邀请的客人,还请她慎言……
瘐清脑子嗡的一声,脸色白的像纸一样。
她盼这嘉苑雅集盼了许久,便是希望在雅集之上出风头引人瞩目的,不是来丢脸的。
可她还是在这里丢脸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寿康公主、乐康公主、庆元郡主这些人的面,丢脸了……
瘐清身子晃了晃,好像想要晕倒。
瘐六娘还算厚道,忙过去扶了她一把,瘐五娘却是嫌弃的皱皱眉,往后躲了躲。
“瘐四娘子,你可不能晕倒啊。”任江城笑吟吟看着瘐清,语气温柔极了,“你若晕倒了,今天谁来听我差遣?”
瘐清直勾勾的盯着她,眼中既有恐惧,又有仇恨。
任江城越发温柔似水,“瘐四娘子,我今天特地没有带婢女进来的,就指望你了。”
瘐清惊慌恐惧到了极处,“你,你真恶毒……”头一偏,软软的倒在了瘐六娘身上。
“输了便晕倒,想赖帐啊。”范瑶恨恨道。
经过金花饰片的事,她对瘐清反感之极,再没有与之交好的心思了。
不爱得罪人,不等于她喜欢被人欺负。
“我的帐哪有那么好赖,晕倒也赖不了。”任江城嫣然一笑。
钟媪就在旁边站着呢,听到她俩的话,眼皮跳了跳,迅速的、目光复杂的看了任江城一眼。
任江城注意到她的目光,彬彬有礼的冲她点头致意。
钟媪微笑躬身,“八娘子,失礼了。八娘子请随奴过去,见过公主殿下。”任江城很客气,“有劳钟媪,八娘正要拜见主人。”和范家几位女郎一起,跟钟媪过去见寿康公主。临走之前,她笑咪咪告诉瘐六娘,“请令姐等着我,我这赌注是一定要收的,赖帐可不成。”瘐六娘性子虽好,也被她这态度给气着了,气冲冲“哼”了一声。
任江城嫣然一笑,随钟媪走了。
和寿康公主等人见过礼,任江城一抬头,便遇到乐康公主半是嫌憎半是厌恨的目光。
乐康公主和瘐清一样,万万没想到竟会在嘉苑见到任江城,更没想到任江城才到嘉苑便让瘐清当众出丑。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伉俪情深,对瘐家的声誉自然也非常看重,对任江城的厌恶之情又多了几分。
如果嘉苑的主人不是寿康公主,乐康公主恐怕也不管什么礼仪修养,直接就要教训起任江城了。
虽然不便越过主人训斥任江城,乐康公主却也没给任江城好脸色看,面沉似水,阴云密布。
“任八娘,你方才侮辱了我的客人。”寿康公主冰冷如霜不带感情的声音传入耳中,乐康公主精神一振。
对任八娘不满的,可不止她一个人啊。
乐康公主赞赏的看了她阿姐寿康公主一眼,大起知己之感。
范瑶和她两位阿姐范十一娘、范十三娘都有担忧之色,年纪最大的范十一娘陪着笑脸,想开口替任江城辩解,却被寿康公主优雅而冷酷的抬手制止了。
乐康公主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她眼角余光暼见她的宝贝女儿瘐涵似有不忍之色,往前迈了两步,想往寿康公主身边走,忙一把拉住她,严厉的瞪了瘐涵一眼,示意瘐涵不许过去。
瘐涵不敢当众反抗母亲,伤心的低下了头。
寿康公主是桓大将军之妻,比她的公主妹妹们威严的多,在寿康公主面前,任江城这样的小娘子只有俯身听命的份儿。瘐涵不能想像任江城会被训斥成什么样的惨状,都不敢再看了。
任江城迎上寿康公主的目光,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公主殿下,这不是八娘的错。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哦?”寿康公主挑眉。
她只是“哦”了一声,不过,熟知她性情的人都知道,她被冒犯了,不高兴了。
瘐涵惊讶的抬起头。
她没想到任江城会这样。
乐康公主却是兴奋的两眼放光。这个任八娘还真是会得罪人啊,连寿康公主的训斥也敢当面驳回,甚好,这下子可热闹了。
桓昭、庆元郡主等人也颇感意外,看向任江城的目光满是好奇、探究。
还有人敢当面反驳寿康公主啊。
任江城伸手指着不远处芬芳的花朵,和花丛中飞来飞去的蝴蝶,“‘花若盛开,蝴蝶自来’,花是如此,人呢?一个人若是品德高尚,谨言慎行,或许不会无缘无故被人侮辱吧。”
瘐清如果不是挑衅在先,又怎会落到这个地步。所有这一切,还不是她自找的。
“你口齿很伶俐。”寿康公主眼睛微咪,缓缓道。
“殿下过奖。”任江城只当寿公主是在夸奖她,谦虚的躬躬身。
寿康公主淡淡一笑,“当面驳斥于我,年幼女郎之中,你算有胆色的了。”
她倒要看看,任江城还能不能继续糊弄下去。
任江城停顿片刻,面色诚恳,“八娘方才看到一处池水,便想起《汉书》中的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公主殿下,您觉得呢?”
寿康公主脸上渐渐现出一丝浅淡的、微不可见的笑意。
任江城之前一直很倔强,简直不给她这位公主殿下留面子,方才这一席话却是软和多了。水太清了,养不住鱼儿,人太严厉了,便没人敢跟随、敢与之打交道啊。
“你在劝我得过且过么?”寿康公主问道。
她语气还是冷冷的,不过,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脸色温暖不少。
“八娘从前看到过‘难得糊涂’这四个字,觉得很有道理。”任江城答。
难得糊涂,这是在委婉的劝寿康公主了。
寿康公主一笑,“看不出来,你竟是个率真洒脱的性子。”
寿康公主这话一出口,不少人神情大变。
南朝向来仰慕魏晋风流,而魏晋风流最崇尚的便是狂放不羁、率真洒脱,寿康公主这么说任江城,是极高的评价了。
“性情旷达,真挚坦率。”庆元郡主也跟着称赞。
“怪不得公主殿下会邀请任家女郎呢,原来她才貌如此不凡,有林下风气。”不少人跟着热烈的赞美起来。
乐康公主被这些人气的头疼心口疼。什么呀你们就人云亦云眼着夸起任八娘了,她有你们说的那么好么?什么林下风气,她是有强盗风气,看到什么抢什么!等着吧,京城显贵之家女郎们的风头得被她抢走,女郎们最钟意的俏郎君,迟早也会是她的。
“不对,不对,我瞎想什么呢。”乐康公主忿忿的想着想着,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女郎们最钟意的俏郎君不就是十三郎么?我怎能这般咒阿敏呢,呸呸呸……”懊悔不已。
虽然她明知道桓十三郎和任八娘根本是不可能的,还是为自己不经意间流露的念头大为沮丧。
正统的、名士们的雅集都是以吟诗、作文为主,赏景饮酒一场微醉之后,能熏出数十首脍炙人口的诗文来。至于琴、棋、书、画、茶、酒、香、花等便是有,也是次一等的消遣。仕女的雅集却不同,能吟诗固然好,不能吟诗也无妨,抚琴、手谈、书法、画作,以至于调香、品茗,不拘哪样能拨得头筹,都是欢欣喜乐之事。嘉苑雅集便是如此,除吟诗作赋之外,还有琴、棋、书、画、香、茶等项目,不管哪样出彩,都可为人瞩目。
范十一娘善琴,十三娘善棋,范瑶犹豫来犹豫去,“我书法其实还过得去,不过有阿令在,我还是选别的吧。”最后她画画去了。任江城若练书法多年,也就没想别的,和庆元郡主等人一起奋笔疾书。
她们的书法作品出来之后,众人品评之时有些作难。
最出色的当数庆元郡主和任江城,庆元郡主字体娟秀,任江城笔力遒劲,高下难分。
“八娘子的字更好些。”庆元郡主很有风度的夸奖对手,“遒劲中又带着健美,飘若游云。”
任江城笑着反对,“还是郡主的书法更为出众,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如仙娥弄影,又如红莲映水。”又指着自己的字说道:“我竖笔总是写不好,过于生硬。”
因为她自己指出自己的缺点,众人也就顺水推舟,评定庆元郡主为书法第一。
任江城虽然屈居第二,得到的赞美和专注却也不比庆元郡主少。她的书法刚劲有力,和一般的小娘子大不相同,喜欢的人很多。
可怜瘐清本是要抚琴的,可抚琴之时心境至为重要,她哪里还有心情呢?简直不成腔调。
吟歌赋诗,抚琴欢唱,这本是雅集盛事,可是全被败坏了……
瘐清气闷已极。
偏偏她抚琴过后,任江城字也写完了,要收赌注了。瘐清被吓了个半死,这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的听凭任江城差遣,充当她的侍婢,不得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么?她惶恐无依,最后没办法只好央求瘐涵。瘐涵帮她倒是肯帮她,但是要她先说原因,“阿姐,你是如何跟八娘起了冲突的?”瘐清模模糊糊把金花饰片的事提了提,瘐涵叹气,“阿姐,这好像不怪八娘……”全是你提出来的啊。
经不起瘐清再三央求,瘐涵还是给做了回和事佬。
任江城给她面子,答应今天不会过分为难瘐清,只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也不用她充当侍婢什么的,只要她跟在任江城身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
瘐涵觉得这个要求很合理。
她把这个要求转告给瘐清,瘐清却是泪水盈盈,“八娘她还是不肯放过我……”对任江城有抱怨之意。瘐涵诧异,“阿姐,你输给八娘的是听凭差遣,现在八娘只要你跟在她身边做些小事情,这已经很好了啊。”现在赌博之风盛行,谁会不赌?瘐涵自己也樗蒲,也输过,输的时候可没耍过赖。
瘐清无奈,只好哭丧着脸答应了。
她能求救的人也只有瘐涵了,连瘐涵都这么说,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而且,任江城是连寿康公主都敢当面反驳的人,还有事情做不出来的?她也怕真把任江城惹恼了,不管不顾,当众羞辱她。
瘐清垂头丧气的跟在任江城身边,等着听她的吩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