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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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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叶浔和裴奕都没睡意,倚着床头,一面看书一面说着话。

裴奕问起叶世涛和江宜室的事:“听那意思,是想和离?”

“嗯。”

“不管他们是聚是散,你和嫂嫂没必要闹僵。”

叶浔缓缓摇头,“没结果之前,我不能去。”

裴奕侧目看她。

“真不能去。”叶浔道,“哥哥今日专程过来,是为了叮嘱我不要把那些事告诉外祖父。他比我更怕外祖父伤心。”

“可这跟嫂嫂有什么关系?”

叶浔反问:“嫂嫂和大舅母都是江家人,你忘了?”

“哦。”裴奕恍悟,随即便又蹙眉,“你的意思是,哥哥根本就没打算让嫂嫂知情,而且早就打定了和离的主意?”那他这大舅哥的反应也太快了,还有她,“你呢?故意给嫂嫂难堪的?”

“哥哥应该是如你所言。有时候做个决定,不过是一念之间,他经常如此。至于我,你太看得起我了——”她自嘲地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我那时候已经气疯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跟祖母说完话,只想快些走。半路上,有那么一阵子已经失去理智了——看到想到叶家的任何一个人,除了哥哥,都怀疑他们伤害过娘亲,都曾做过彭氏的帮凶。”

裴奕揉了揉她的头发。

“看到嫂嫂,迁怒于她,话就一股脑地说出去了。”叶浔翻了一页书,并不看,视线投向帘帐,“言语是收不回来的,我只能破罐破摔了,随她怎样吧。可是今日哥哥过来,只是为了叮嘱我要瞒着外祖父,我大概能够确定,他是打定主意连嫂嫂一并隐瞒了。也只是猜测,过几日问问他,看他怎么说。”

听得竹苓的脚步声趋近门口屏风,裴奕问道:“什么事?”

竹苓禀道:“元淮过来了,替大少爷传两句话:明日叶浣、叶世浩会被逐出宗族撵出叶府,请夫人记着大少爷上午的叮嘱,大少奶奶若是来询问原由,什么都不要说。”

“知道了。”叶浔问道,“叶浣和叶世浩为何被逐出宗族?”

竹苓透了口气才答道:“元淮说是——姐弟私通。大爷、大奶奶也被逐出宗族。”

“那……”叶浔低声道,“让元淮告诉二奶奶一声,把膝下儿女从速接进京城,便是耽搁一段时日的学业,也要让他们回家陪伴祖父祖母。”便是到如今,仍是担心两位老人家受不住风波,积郁成疾。

竹苓称是而去。

叶浔与裴奕都沉默下去。

前者解开了一个长久以来的谜团,后者将所有听闻的事情串联起来,不难勾画出大致轮廓。

**

同一刻,叶浣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茫然地看着眼前虚空。

明日一早,她和弟弟就不再是叶家人了,她会被送到寺里修行,弟弟则会被逐出京城,自此身份为庶民。

原本是要算计叶世涛的,甚至打定了玉石俱焚的主意,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哪里出了错?

早就看出来了,叶世涛比任何人都无情,父母是没可能活着走出庄子了。失了父母的庇护,她和世浩如何还有活路。可世浩年纪还小,叶世涛又命人看的紧,指望不上。一家四个人,能够设法报复叶世涛的,只剩她了。

这段日子卑躬屈膝,刻意讨好,都只为着将叶世涛毁掉。

叶世涛这个人,遇事果决,身边的下人口风又太紧。江宜室呢?从母亲那次算计不成反遭难之后,见到她总是冷面相对,下人自然也如此。

却依然有可乘之机。叶世涛房里的四名妾室,是他最大的隐患。

四名妾室的性情与江宜室相似,单纯善良,经不得她几句好话、几次诉苦,便不知不觉地帮了她大忙。

她给彭家的消息,都是借这几个人的手传递出去的。

郑姨娘最是愚蠢,因为愚蠢才在她鼓动之下生出贪念,自然,也是无意中帮她最多的。传信就不需说了,更是私自停了药。

江宜室嫁进叶府两年多了,还无所出,自来心虚得很,这兴许也是她跟几名妾室端不起正室架子的原因之一,平日甚是宽容。

心狠的是叶世涛。

妻妾五名女子,都是迷上了他的俊美、笑颜,甘愿一世相随。自心底,叶浣看不起这样的女子。不过是机缘巧合地多见了一个男子几次,便生出以身相许的念头,是太胆大还是太蠢?她也惊艳于裴奕的俊美,却做不到对他真正生情。

郑姨娘对她说过,在进门之后,叶世涛就对她说过,要恪守妾室的本分,他的妾室注定一世无所出,即便江宜室一生无子,他也不会要庶出的子女。

也明白叶世涛为何如此——生母不同的子女挤在同一屋檐下,没有谁会过得安稳。嫡出之人会担心要承袭的家产、地位被庶出之人抢走,庶出之人要很多年对嫡出之人卑躬屈膝,明明生父相同,却要活得低人一等。最重要的原因是,叶世涛蔑视父亲,也许从心底就没想过为叶家开枝散叶。甚至于,他恨不得叶家的香火到他这一代就断掉。

他要断子绝孙,不关她的事,但她可以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他打算得不错,妻妾各守本分,也能得到一个喜乐融融的局面。但是人都是有贪念的,贪图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利益,有人能压制,有人不能。

除了郑姨娘,其他三个人如何也不敢违背叶世涛的心意。也算是了解他吧,他不说空话,谁不相信,会亲眼看到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郑姨娘进门时日最短,也是最不了解叶世涛的一个。

有一个就够了。

她就是要看看,叶世涛会不会亲手杀掉自己未成形的孩子。

有些东西,没出现也就罢了,出现了,总会生出诸多美好的遐想,因为遐想又会生出喜悦、不舍。

他若狠不下心来,庶出的那个子女就会成为长子长女。高门当中,重视子嗣,却同样重视嫡庶之别。若无特殊情况,绝不允许妾室先于正妻生儿育女,哪家破例,就会成为笑柄。

他有不羁的一面,可以不在乎。江宜室呢?江宜室太善良,哭几场就忍下了,江家呢?到时候必定要让他做出个抉择:去子留母或去母留子。

想想也知道,局面会乱糟糟,叶世涛会很难过。

要的就是他难过,他越不好过,她就越高兴。任何能够报复惩罚叶世涛的机会,她都会抓住。

而郑姨娘帮她传递给彭家的书信,必定会让那一家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会放任叶世涛将母亲囚禁。

其实她不喜欢彭家人,是母亲的娘家也一样,想起来就心生轻蔑,甚至因为与那家人是亲戚而自觉面上无光。但是能利用的就要利用起来。

彭家人这一次竟没让她失望,居然收买了江宜室身边的大丫鬟绿云。绿云是江宜室的ru娘所生,主仆二人私底下情同手足——看起来是这样而已,绿云真把江宜室看的那么重,又岂会被收买。

绿云出入府中的机会多的是,还能打着江宜室的名义去庄子上给父母传递消息,而在府中,自然也少不得关照她。她很感谢江宜室在不知情的情形下给自己的这个好处。

就算是彭家闹不出大动静,叶世涛知道妻子房里的人帮着外人整他,也会气得跳脚吧?

在这些事情之后,她知道,自己等待看戏之余,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取得叶世涛的信任,最起码,不让他再如以往那般戒备。

叶世涛有喜静的一面,最喜欢下棋,没人对弈时,自己博弈都能消磨大半晌时间。

她自然要投其所好。

自幼,只要叶浔会的,母亲就要她学,而且要学的比叶浔还出彩。药膳、下厨是她没法子超过叶浔的,只好在别的方面勤能补拙。平日总想与叶浔较量一番,怎奈叶浔从来不肯与她坐在一起,也就分不出高低。但她相信,棋艺还是很精湛的。

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

叶世涛对多了她这个棋友很高兴,初时要她询问,后来索性直接叫人请她到书房或后花园清雅之处对弈,言辞间也慢慢变得随和亲切。

如果叶世涛不是那么残酷,如果他肯善待父母,如果一直这样相处下去,她想,自己会不可控制地将他视为手足。

他有那么多可恨可憎之处,却也有太多可取可敬之处。

可惜,一辈子都要敌对。

要么是她憎恶他一辈子,要么是他憎恶她一辈子。

有几日曾动摇过的,她想,不如放弃玉石俱焚的做法,不如从长计议,他给她一条出路即可。

曾请绿云委婉地试探过叶世涛,问他有没有给她寻一门像样的亲事的想法。他是怎么说的?——阿浣的亲事一辈子都不会有着落了。留在府中也有点用处,能陪我消磨时间。

没出路了,那就不要出路了。

她费尽心思,弄到了几种迷香媚香,下决心要毁掉他。

被捆绑的手脚发木发僵,叶浣身形动了动,换了个相对于舒服一点的姿势,回想着一整日的事。

今日府中有宴请,二奶奶自然不肯要她露面的,她也习惯了,留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阵发紧,感觉像是出什么事了。

辰时,元淮来请她到后花园的听风阁,说大少爷正等着跟她下棋。

她欣然应了。

路上,才听说昨日叶世涛房里出了事,江宜室连夜回娘家了,四个妾室都被打发出府了,郑姨娘更是被他赐了一碗落胎药。

果然是心狠至极的人,毫不犹豫地处置了坏了规矩的妾室,孩子只能成为泡影。

她摘下头上一枚金簪塞给了一名婆子,询问昨日还出了什么事,便又得知,彭家的人被关在了跨院整日,到现在还不知到有没有放走。

完了,别的功夫都算是白费了。

问起绿云是不是跟着江宜室回娘家了,婆子说没有,昨日下午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是不是叶世涛已经发现绿云的事,已将她处置了?再加上郑姨娘私自停药的事,责怪江宜室,这才让她回娘家的?

她心头一阵阵发寒,知道叶世涛很快就会查出她暗中做的一切。

就要走上绝路了,准备最久最要紧的一件事,可以施行了。

而今日府中有宴请,天都帮她。

她借口落了件东西,回到房里准备一番,这才前去见叶世涛。

叶世涛眼神略显阴郁。

她就问:“方才听说大哥房里的妾室出了些事,是真的么?”

叶世涛答非所问:“这个家就要被我毁掉了。你是高兴还是难过?”

她心生恐惧,转瞬之际,恐惧就变成了对眼前的前所未有的恨,面上却是巧笑嫣然,“好端端的,大哥怎么说这种话?是不是愁闷所致?实在愁闷,不如喝两杯酒排遣一番。你喝点酒,也能少赢我几局。”

叶世涛笑道:“行啊。”

她当然不会只让他喝两杯,一面对弈,一面频频给他斟酒,又寻了借口,将留在房里的叶世涛的小厮丫鬟都打发走了。末了,让贴身丫鬟往香炉里加些香料。

看到丫鬟点头示意带来的媚香已经放到香炉里,她建议道:“二奶奶今日将沛儿拘在房里,沛儿一定是百无聊赖,她又有心学着下棋,不如将她唤来吧?”

“好。”叶世涛又进一杯酒,“将世浩也一并唤来。眼下只得我们四兄妹了,闲来是该多聚聚。”

她心头一喜,忙吩咐丫鬟快去请人。

后来……

没有后来了,她这辈子都没有后来了。

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倦怠不已,眼睑似有千斤重。

只恍惚记得叶世涛说了一句:“你要破釜沉舟,结果却只能是引火烧身。”

醒过来的时候,对上的是祖父、祖母满布阴霾的脸,看身旁,是衣衫不整的世浩。叶沛站在二奶奶身侧,满眼鄙夷地看着她。而身后,是二奶奶请来的部分女眷。

她再低头看自己,跟世浩一样衣衫不整。

她要算计的叶世涛并不在场。她要的是叶世涛与叶沛兄妹两个私通,要让祖父祖母知道叶世涛放荡不堪到了什么地步。如果叶沛不能出现,没关系,她宁可拼上自己,也要让他落入圈套为长辈鄙弃,从而落得个逐出家门的凄惨下场。这种事情不可能声张出去,有外人知道了,二奶奶也会使出浑身解数让人们三缄其口。那么她就只是个被禽兽兄长玷污了名节的可怜人,有长辈的同情,她的处境就会逐步改善。自然,府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不会再有一丝尊敬,那又如何,下人尊敬还是鄙夷不重要,活路最重要。

可结果呢?

结果她引火烧身,还赔上了世浩。

她百般争辩了,告诉人们,这件事是叶世涛陷害她和世浩。

没人相信。

二奶奶说叶世涛辰时就离府去了裴府,还没回来。

世浩则完全懵了,只会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不知道,我是冤枉的……”

更有她和世浩房里的丫鬟作证,说这种事早就有过,大爷大奶奶知情,却放任不管。

随后,叶世涛回来了,他还带回了柳文枫、柳文华和几个狐朋狗友,一行人不管不顾地闯进光霁堂,几个狐朋狗友问清楚怎么回事,用言语鄙弃了她和世浩之后,转身就走,拦都拦不住。

走出叶府,自然就要散播这消息。

不出半日,丑事便会传扬得满城皆知。

柳氏兄弟没走,留下来劝祖父祖母将她和世浩、父母逐出宗族。父母教子无方,过错比他们还大。

最后,淮安侯孟宗扬也来凑热闹了,帮着柳氏兄弟劝说祖父当机立断。

已经没有悬念了。祖父没了长子一枝,还有次子,而他们,早就成了鸡肋,如今祖父不过是下个决心而已。

叶世涛为了让父母生不如死,可谓费尽了心思。与她一样。到最终,他技高一筹,她满盘皆输。

他可不就是那种人么,做事就会做绝,不给人丝毫生机。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冷,叶浣看着窗户缝隙透出的一丝微光,唇角含着嘲弄勾起。

输了,认了。有了这结果也好,再不需费尽心思地谋取什么了。

**

叶浔避开了叶府的喧嚣,每日拘在房里绣屏风,两个屏风都到了收尾的时候。

过几日绣完了,她命人装裱起来,将百福图送到了柳府,百寿图却压在了手里。

就算是还想送给祖父祖母,现在也不是时候。

忙完这档子事,她又亲手画了山水图样子。是婆婆喜欢的一幅图,也可以绣成屏风。集齐所需的丝线,开始动手绣。

偶尔有客登门,便神色如常地应承。

宾客也曾提起叶府的丑闻,在她面前不避讳的,自然是向着她的。有那样的生父、继母,她出嫁前的日子可想而知,不好过。而那些反感她的人,自然是连她一并轻视了,出身于那样的门第,可不就是没教养么?否则怎么会有如今的悍妇名声。

任人议论长短吧。京城最不乏各种是非传闻,过一阵子,便会有别的事情分散人们的注意力,终有一日,会被淡忘。肯一直记着别人家是非的人,到底是少数。

**

这几日的叶世涛,有条不紊的分别处置了叶鹏程一家四口。

叶鹏程与彭氏被逐出宗族之后,他依然让他们留在庄子上,只是不是再囚禁,而是如庄子上的仆妇家丁一样做苦力。

被逐出京城的叶世浩,他命手下把人送到了一个寺庙里,当日剃度出家。

叶浣亦是大同小异,送到了京城寺规很严的寺庙落发。

孟宗扬办事效率很快,打点了官府,彭家男丁全部收监入狱,来日流放西北。彭家女眷,叶世涛没管,随她们各寻出路就是。

是,他骗了彭子春。他如何能让彭氏的娘家有出头之日。

料理完这些,他搬离叶府,住到了自己置办的宅院,又讨了个去外地的差事,十月初离京。

离京之前,他自然要见一见江宜室。

事实上,江宜室这几日都在找他,只是他要善后的事情太多,话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说尽的,到这日才腾出半日时间。

江宜室进门时,见叶世涛懒洋洋地倚着躺椅,正在吩咐四名账房的管事:“给你们两日时间,将我手里的全部资产清算出来。”

管事称是退下。

叶世涛见妻子进门,颔首一笑,指了指近前的椅子,示意她落座。

江宜室落座后,打量着他。

不过几日未见,他却明显消瘦了些,眼底多了几分冷意,让她陌生的冷意。

“那些事,你都听说了吧?”叶世涛问她。

江宜室木然点头,困惑地道:“我去府中找你,听了不少闲话。光霁堂的人都在抱怨你,说是你逼着祖父将四个人逐出宗族丢尽脸面的。”

叶世涛笑道:“的确如此。”

“可你为何如此呢?”

“他们不走至绝境,我就没办法安心做任何事。”

“可是……”江宜室不想说,却忍不住,“你逼着祖父逐出家门的人,有一个是你的生身父亲啊。外面的传言我可以不听,可是娘家的人也都在说,你没将此事压下,真的是太绝情了。这……这和弑父有何差别?”

“连累你们了。”叶世涛歉然道,“你、阿浔、沛儿,都会被我这行径连累。”

“你是缜密之人,做事之前不会想不到这些,为何还执意如此?”江宜室盯着他,“我后知后觉,是我疏忽大意,我总觉得,你执意如此,连祖父祖母伤心都不管了,必有苦衷。你告诉我行么?”

告诉她行么?当然不行。叶世涛道:“你想多了。不说这些了,我命人请你过来,是要问问你的打算。我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再做出什么事都不新鲜。你娘家必然对我成见颇深,他们怎么想的?”

“我娘家只是不赞成你的行径,但你是柳阁老的外孙——是否和离,要看我。”江宜室笑了笑,这几日眼泪流的太多,够了,“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如何也不能容我留在你身边的话,我走。但是有个前提,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为何连阿浔都那么反常。”

叶世涛的关注点只有最后一句:“阿浔怎么反常了?”

“她不是轻易与我说重话的人,那天却将我好一通奚落。就是那天,你们兄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如此?”

叶世涛看着妻子,目光怅惘,笑容亦是,“你总是那么善良,偶尔善良得让人生气,偶尔善良得让人自惭形秽。那天我跟祖父祖母起了争执,阿浔从来是向着我的,哪怕我不占理,她也会帮我。她奚落你,不过是在光霁堂动怒,迁怒到你了。”这件事,他不准备为妹妹开脱,只陈述事实,“她从小就是那个性情,生气时与人针锋相对也不觉得解气,还是会迁怒到别人,我都挨过她好几次排揎。就如上次她命人掌掴徐曼安的事,本不必做得那么绝,但是她管不住自己,落得个悍妇的名声。你不需替她着想原谅她,不需要。原谅她,也不过是继续来往,不原谅,她不过是破罐破摔,不会跟你道歉。”

“你这话,不过是要我跟你们兄妹撇清关系。”江宜室不能接受,“你休想。阿浔的话说的再难听,我也不会放在心里,之南说我失心疯我都不计较,何况阿浔几句奚落了。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些事因何而起,你一定有苦衷,祖父、祖母、二婶对我都是含糊其辞,若是没有,他们怎么会是那样的态度?”

叶世涛失笑,“哪儿什么苦衷,你也别为我找借口了。我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别这么看得起我。”

“你执意不说是不是?”江宜室有些恼了,“那你就休想和离!”

“没苦衷你要我说什么?”叶世涛却是空前的温和有耐心,“不和离就不和离,我下个月要去外地巡视,说不准何时能回来,你决意如此的话,就住到这里,打理我手里的产业。”

江宜室立时摇头,“我哪儿做得来这些?交给我不是败家么?”

“本来就都是留给你的,那些人手都很踏实勤勉,有他们帮衬,你想败家都难。”叶世涛笑道,“我们终有一日要劳燕分飞,我终究是要辜负你,能留给你的,不过是些钱财。别怪我。”

江宜室听了心酸不已,双眼罩上了无形的氤氲,“苦衷不肯说,和离的原由呢?为我好,还是你又有了意中人?”

叶世涛笑出声来,“我这些日子为家事忙得脚不沾地,公务上,弹劾我的折子不知道有多少,我哪儿还有闲情见女子?日后我身边兴许还会有女子相伴,但是余生不会再娶妻。”他眼中有着真切的歉意,语声和煦如春风,“宜室,你要我给你的,我一辈子都给不了你。娶妻成家是责任,所以我娶了你;几名妾室各有所长,能陪我谈谈琴棋书画生活琐事,偶尔做个伴,所以她们进了府。男人一生所求的东西不同,有人要富贵荣华,有人要安逸闲适,有人要声色犬马,而我一直不知道最想要什么,但是儿女情长肯定不是最想要的,权势也不是,到底是什么,或许早晚会知道,或许一生浑浑噩噩。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亏欠了你这么久,难道还要亏欠你一辈子么?”

“你不能给,我不要了不就好了么?我把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我帮你打理好内院,我再也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以前我没好好儿跟你过日子,没尽到责任,以至于你身边出事都懵懂无知……日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这样……也不行么?”江宜室不想这样说的,可她离不开这男子,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失了他,她的日子便是漫天阴霾。她不可能找到再让她心动的男子了,她从十多岁就爱这个男子。她比谁都知道他有多多情有多无情,可这些认知比起想到与他劳燕分飞时的心如刀绞,不算什么。

叶世涛给予她一个安抚的笑脸,“我让祖父祖母伤心失望,日后不能再住在叶府了,免得他们见到我就心生不快。至于你,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样的变故,时间久一些,你会看开,知道我才是你最应该早日离开的人。连阿浔也一样,她和你是两种人,不需再关心她,不要再与她来往。或者说,我们兄妹本就是歹毒之人,你从我们身上,学不到一丝与人为善的处世之道,就如我们偶尔不能接受你的善良单纯一样——这些话,阿浔迟早会与你说的,不如我先告诉你,你不同意也没用,她会对你敬而远之。就算我们要做一生的夫妻也是一样,你们姑嫂会背道而驰。说到底,我们不配与你这样的人朝夕相对。”

“不配?”江宜室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叶家是个泥沼,最肮脏的泥沼,没有好人。好人活不下来。”叶世涛语声苦涩,“如今我们兄妹算是过得最恣意的人,局面终于是我们想要的那样了,而我们,自然就是叶家最歹毒的人。你何苦沾染这样的污泥?”

江宜室满目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这般轻贱他和叶浔,只是因为有叶鹏程那样一个父亲么?叶鹏程是不曾善待他们,却也不该成为他们的耻辱?或者说,他们以身为叶家人为耻辱?

她的思绪便又回到了原点,“你一定是有苦衷,不想让我知道的苦衷。我不弄清楚这件事,你休想和离。别说你不打算再娶妻,便是有这念头,我也不会腾出这妻子的位置!”

“行,随你。”叶世涛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搬来此处,帮我照管着日常一切。别的事别急着要个定论,斟酌一段时日后再说。你先回家,明日一早我去接你。”

江宜室还能怎样,想来想去,他的打算是最妥当的了。

叶世涛送她上了马车,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这才缓步返回。

他不爱她,但是这么久的相识、相伴,已有了近乎亲人一般的感情。想到和离二字,也不舍,也担心,可是又能怎样?她要的,他给不了。她善良如仙子,他狠毒似恶魔,一起过日子,永远不能达成共识,永远不能有共鸣、默契。他会一直让她不解、失望。她会一直让他无奈、恼火。

等她心智成熟一些,就会知道自己遇人不淑,总能接受离散的现实。

同一时刻,景国公去了裴府。

他这几日烦闷得厉害,在房里坐不住,起身道:“带我去园子里坐坐。”

叶浔称是,祖孙两个去了后花园,期间一路沉默。

在凉亭,喝了半盏茶,景国公道:“家中四个人的下场,你还满意么?”

“满意。”叶浔微笑,“哥哥做这种事,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没有哥哥的逼迫,祖父会将这件事一直拖下去。

“满意就好。”景国公语声黯然,“你祖母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得空去看看她。”

“二叔膝下的子女快到京城了,您与祖母不愁没有人彩衣娱亲。”

景国公沉默片刻,说起当年事的原因:“你祖母容忍彭氏多年,是你与世涛无从原谅的,原因我就不跟你哥哥说了,说了也没用,他不会理会。”

“我洗耳恭听。”

“我在西域那么多年,很多年过得焦头烂额。敌兵不断侵扰西域,朝廷派发下来的军饷总是被贪官私吞,到了我们手里,根本不能给将士发放粮饷。这情形上报朝廷,有时能解决,安生几年,随后逐渐重蹈覆辙。可西域将领若是打了败仗,朝廷会即刻降罪。我们只能自己想法子拉关系,给商人好处,他们也能分给我们钱财发放粮饷。彭氏的几个兄长不成器,她的叔父在世时却很有手段。彭家曾一度在西域富甲一方,是因他而起。也是那几年,我和麾下将领,每年能从他手里拿几十万两钱粮养兵……”

“明白了。”叶浔打断了祖父的话,“你是要告诉我,祖母为了你的前程,又拿人的手短,才让彭氏安安稳稳地留在叶家。”

景国公颔首,打量着她的神色。

叶浔神色愈发淡漠,“祖母没做错,我能体谅,为了夫君的前程,她就算蔑视彭氏,也要留着她在府中,她若是与彭家诉苦或是闹和离,你们不但要断了财路,还要每日提心吊胆地彭家人揭发你们白拿人家的银两。”

都是体谅的话,语气却特别冷淡,景国公也就不能将这看做她的原谅。

“这些我能体谅,可是叶世浩呢?”叶浔一瞬不瞬地盯着祖父,“彭氏那种卑贱的人,让她留在叶府占据着名分还不够么?怎么就不能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能让她继续怀胎生子?祖母识大体有决断还有手段,断了她生子的路很难么?是,你们可以说子嗣单薄,可是一个通奸在先该浸猪笼的货色也配给叶家生儿育女?”她讽刺的笑了,“你们要脸面就是这么个要脸的法子?通奸的女子生的一双儿女在面前晃了这么多年,也没见祖母厌恶过。祖母真是菩萨心肠啊,还要我跟叶浣缓和关系呢。就是因为有叶世浩,彭氏和叶浣才人心不足,上蹿下跳地害我哥哥。这些,你们想过没有?”

景国公无言以对。

“叶鹏程是你们的儿子,我和哥哥还没为人父母,所以不能理解你们如今的心情,却知道你们肯定在怪我哥哥残酷绝情。我没说错吧?”

“……”

“哥哥把事情做绝了,让你们脸上无光了,你们苦苦维持的家族荣誉没有了,你们是该怪他,可我不会,我感激他。连我一并责怪好了。”叶浔扬眉浅笑,“自私、冷酷、心计,这些都是叶家给我和哥哥的。我比他多一条,没涵养,头上悍妇的帽子是摘不掉了。而如果当初彭氏得逞了,我会变成一生不甘怨愤的毒妇;哥哥呢?叶浣得逞,会被逐出家门背井离乡——你们可曾这样反过来想?横竖你们都不会心安,认了吧。”

景国公叹息一声,“你说的对。我们一直亏欠你们,归根结底,是治家无方所致。”他眼含期望地看着她,“得空回家去,跟你祖母说说话。”

“家?”叶浔满目苍茫,“别人的家是父母双全,我和哥哥没有,所以我们把你们当成最亲的人。小时候,祖母为我和哥哥撑腰,申斥叶鹏程的时候,我们高兴、感激。小时候跟您聚少离多,您总是在外征战忙碌,可我们依然与您特别亲,是因祖母的缘故。说心底话,在我心里最亲的是外祖父外祖母,其次才是你们,但我想,依然比寻常孙女对祖父祖母要亲厚很多。不知道那些事的话,我会一如既往。现在……不可能了。”

“如今回想起来,过往一切就像个笑话。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维护我们的时候,是出自真心还是愧疚——掺杂了别的东西的亲情,还叫亲情么?我想释怀,如何释怀?”她想笑,已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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