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锋芒之一品佞妃

步月浅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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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嬴纵,册我为妃罢!(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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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展的旌旗蔽日,明黄的帷帐高悬与梁,暗红色地毯几乎将整个帝宫都铺满,来回走动的宫人们面色急惶尚在忙碌,皆是为了明日里百年之间也难有几回的立后大典,沈苏姀说的不错,明日的典礼必定会让人惊艳,向内宫正东方望去,那一座白玉砌成的栖凤宫仿佛因为将要迎来新主子而星辉灿然,远远地看着,已让人觉得高贵又尊荣,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嬴纵便又看向了别处,时隔七年,那一座皇后之宫只怕终究难迎来新主子入主。

王辇缓缓地行进,初春的暖阳正从东边缓缓的爬上中天,春意盎然,暖风袭人,如钦天监所言,今日是个极好的日子,王辇越走越慢,某一刻停了下来,嬴纵心知是到了栖霞宫,当即便要掀帘下辇,可掀帘而起的瞬间他却又是一愣,只因在那栖霞宫的门口正站着几个身上挂着几缕明黄色丝绦的小太监,眉头微蹙,嬴纵的眸光暗了下来。

容冽见嬴纵动作一顿,不由低声道,“怕是皇上昨夜留在了娘娘此处,主子的意思是?”

嬴纵掀起帘络的手轻垂,身子又坐了回去,淡淡道,“去太后那里罢。”

容冽闻言唇角轻抿,当即挥起了马鞭朝寿康宫而去。

嬴纵多日不曾进宫,王辇刚在寿康宫停下便有人去禀报,待他一路走至正殿的时候陆氏已笑着看他道,“这几日都不见你,眼下身子好些了?”

正殿之中还有雍王在,嬴纵行了礼,对着雍王点了点头,而后便道,“没什么大碍,皇祖母无需担忧,多日未曾进宫请安,是孙儿的不是。”

陆氏一笑,“刚才去了栖霞宫吧?见你父皇在所以先来哀家这里的?说起来贵妃要立后了,却也不见你面上多几分笑意,这几日你没有进宫,可是刚才这一路走来相比也看的明白,这一次你父皇可是对这立后大典十分上心的!”

嬴纵弯了弯唇,“孙儿明白。”

陆氏闻言摇头一叹,“哀家明白,你就是个不外露的性子,罢了罢了,总之贵妃立后是极大的好事,明日一过,宫中也算有些新气象,到时候,很多事都不同了。”

陆氏说的意味深长,也不知这个“不同”指的是什么“不同”,雍王自始至终淡笑不语,嬴纵听着只点了点头便作罢,陆氏便又道,“你还没见太液湖那边的景致罢?这一次礼部倒是花了很多心思的,晚上的赐宴更是设计的十分有趣,今夜礼部要让贵妃上一上龙船,那湖边的景致和那位谢大人准备的烟花,咱们可以先睹为快,你可莫要早早走了。”

嬴纵眼底也有微光一亮,点点头,“是。”

陆氏一笑,忽的想起什么似得道,“只是沈丫头今夜要在永济寺过夜,否则她也可先睹为快,明天晚上那湖边必定人山人海,可没有今夜随意,哎,说到底都是因为这宫中多年没有热闹过了,哀家倒也有了几分顽性,当真是……”

陆氏一边说一边摇头感叹,雍王便道,“母后正当如此。”

陆氏挥挥手打断他的安抚之词,这边厢正说着呢门外便闪过几道身影来,却是三位公主结伴而来,三人齐齐见了礼,除却嬴华阳,嬴华景和嬴华庭都是一脸兴奋的样子,自然都是因为宫中的热闹事儿,陆氏与两人说了几句,便一把拉过了嬴华阳,问道,“你母妃的病好些了没有?缺什么药只管问哀家要便是了。”

嬴华阳的母妃乃是何嫔,因为出身并不高到现在也不曾升到妃位,身子不好亦是有些年头了,嬴华阳唇角虽然有些笑意,却有些勉强,听太后之话倒是笑的自然了些,只道,“母妃这病多半是心病,皇祖母不必担心,华阳寻常多陪陪她便好。”

这么一说太后便是一叹,宫里的女人,又有几个不是心病呢?

似乎意识到这喜庆热闹的日子说这些不好,陆氏拍了拍嬴华阳的手便转了话题,一时间嬴华阳的笑意便又有些勉强,只是她素来是端庄温婉的大公主,一时间只噙着浅笑在旁看着嬴华庭和嬴华景逗趣儿,来了三位公主,殿中顿时热闹起来,又因为苏皇后和大殿下早前已经平反,因而这二人也不算禁忌,便听陆氏道,“苏皇后的时候乃是你们的父皇大婚,那时候也是十分盛大的,各国使臣来贺,整个大秦都欢腾起来,只是那次都是按照礼制来,十分的繁冗无趣,眼下这次确实热闹趣味许多,你们这些小辈只怕更是喜欢。”

苏皇后和大殿下嬴铮虽然被翻案,这期间的波折却到底叫人心生唏嘘,因而陆氏也不多说,嬴华景闻言便一叹,“父皇大婚,那便是帝王大婚的礼制,想必是绝无仅有的!且不知什么时候叫我们瞧上一回!呀!”

她说的高兴,刚说到最后一字脑袋上便挨了一下,回头去看却是嬴华庭,嬴华庭眼底略带无奈的瞅着她,嬴华景倒吸一口气凉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适才那话多么的不合适,要看帝王大婚,便只有新帝登基才能看了,这话岂是能乱说的?!

见她一脸后怕僵愣之色,陆氏摇了摇头倒是不曾责怪,却是告诫道,“仔细这话叫底下人听去传个不像话,你和你两个姐姐学着些,眼看着也要嫁人了,怎地如此粗枝大叶?”

陆氏本是随便告诫一句,嬴华景闻言却是面色一白,“我不要嫁去北魏!”

陆氏一愣,瞬时间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是想去!人家北魏太子还不要你去呢!”

嬴华景一时也知道自己想多了,不由悻悻道,“哼,是我不稀罕!”

陆氏看着她无奈至极,这边厢嬴华庭却是眉头一挑,“皇祖母此话何意?不是说北魏太子前几日受了重伤北魏军中大乱?怎么北魏皇帝又开始提着联姻的事了?”

陆氏眯了眯眸子,“受了伤又如何?不但没忘记此事,反而催的更急了。”

嬴华庭冷哼一声,“他催由他催,不理便是!”

陆氏叹一声摇了摇头,似乎在感叹小辈们不懂这国事之难,却未曾多言,几人又说了几句,眼看着外头日头越爬越高,没多时这殿中又来了新客,却是宁天流和八殿下嬴策一起来了,太后对这一辈小的从来宠爱的紧,宁天流也是寿康宫的常客,和嬴策一起行了礼,两人便坐在了嬴纵身边,陆氏看着嬴策道,“难为你今日还知道回来!”

嬴策闻言眼底微光簇闪,旋即笑道,“这样的事孙儿怎能错过,今夜回来便不走了,至明日正礼过了再出宫,瞧着皇祖母高兴,不若今夜孙儿就在寿康宫歇下!”

嬴策素来会逗趣儿,这话一出陆氏哪里有不高兴,当即便笑着应了,趁着嬴华庭诸人在离间说话,嬴纵和宁天流走了出来,宁天流上下看了几眼嬴纵的身子,眉头微蹙道,“怎么旧伤复发的如此严重?这么多天你都是闭府不出的。”

嬴纵摇摇头,“这次时间是有些长,眼下无大碍。”

宁天流这才点头一笑,转头望了一眼这连绵的宫阙道,“这立后乃是贵妃娘娘之喜,自然也是你之喜,待明日之后,立太子之事便可提上议程了,凭着嫡子的身份……”

宁天流的话意不言而喻,嬴纵唇角微弯,面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他素来是不显山露水的,宁天流见此也不意外,只是往殿中看了一眼才压低了语声道,“这几日君临军中颇有些传言,八殿下大有持掌忠勇军的意思,你心中可有数?”

宁家虽然素来中庸,按理来说宁天流也不当如此明显的议论此事,然而宁天流对嬴纵除却那几分敬服之外,更有两年之前同御焉耆的交情,宁家军彼时虽然只是做为天狼军的附属,可到底是战场上同生共死了一回,自然不是旁人可比的,因而这话才明显的偏颇与嬴纵了,嬴纵听着此话却只是淡笑一瞬,“底下的人素来是看天恩行事,传言自然只能是传言,当不得真,你我亦无需放在心上。”

看着嬴纵如此不在乎,宁天流摇摇头也不再说,却忽然一笑,俊朗风流的面容染上几分促狭,“此番洛阳候被贵妃娘娘指定前去永济寺迎冠,看样子贵妃娘娘已经属意与洛阳候了,难不成等贵妃娘娘立后之后就好事将近了?”

嬴纵淡泊的面色却是因为此话稍稍一暗,宁天流看得分明,当即挑眉,“怎么?难道你没有这个打算?还是皇上不允?还是贵妃娘娘那里有什么难处?”

嬴纵在这连番的问题之中苦笑,“都不是。”

宁天流眼底闪过两分愕然,又愣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似得看着嬴纵,“看这情形,难不成……是洛阳候不愿嫁与你?!”

嬴纵眸色一沉,竟是不曾反驳,宁天流面色更为惊讶,又道,“这又是为何?洛阳候不是与你……倘若这样,莫不是她有什么要求你不曾做到?啧啧,竟是这般……”

宁天流连声感叹,嬴纵却狭了眸子望着远处出神,看着嬴纵露出这种表情,宁天流眉头一皱有些唏嘘,“情之一字,委实能杀人无形,你这样的表情到要叫我以为明日便有敌军兵临城下了,洛阳候为何不愿嫁?再不嫁,你这正妃之位只怕为她保之不住,将来……栖凤宫又要给谁去住呢?后宫三千,妃嫔如云,至少将栖凤宫留给自己喜欢的人罢!”

嬴纵回神,看着宁天流的目光有些疑惑,好似在奇怪宁天流为何要说如此荒唐的话,宁天流被他看得背脊发凉,嬴纵忽的一笑,又摇头看向远处,“正妃之位?栖凤宫?在她眼里,在我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会有后宫三千,也不会有妃嫔如云,不会有。”

宁天流适才只是愕然,眼下却委实目瞪口呆,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一时压低了声音道,“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的意思是这后宫虚置只有一人不成?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位帝王做下这等事了?到时候一个祸国奸佞的罪名少不得要罩在她身上!”

嬴纵微微狭眸,“她若是祸国奸佞,我便是无德昏君,也没什么不好。”

宁天流被他不容置疑的语气堵得心口一滞,俊朗的面容之上笑意全无,一时冷哼道,“你做你的无德昏君,天下谁敢说你,可史官和言官们的唇枪舌剑却只会往她身上招呼!史上也有想要空置后宫的,可到最后又有谁做成了?”

话音落定,嬴纵的目光转了过来,墨蓝色的眼底蕴着两分冷意,只看得宁天流心底一怵,看了一瞬,嬴纵才缓声开口,“倒不知风流倜傥的宁世子几时学会为旁人费心了。”

宁天流眉头一簇,“你……”

只一个“你”字再说不出其他,对着嬴纵藏着冷芒的眸子,宁天流愣了愣只得苦笑一声,转过头去摸了摸鼻子无奈道,“你这飞醋委实吃的奇怪,我为你们着想而已,倒是我操了不该操的心,罢罢罢,这位洛阳候费心的事只该秦王去做,我何苦做这冤大头!”

嬴纵仍是看了宁天流几瞬才又转过头去,口中淡淡道,“此事我自有计较。”

宁天流挑了挑眉再不说此事,眸光一转却瞧见一旁的廊道拐角处飘着蓝袍一角,宁天流面色一沉,当即低喝一声,“谁站在那里!”

话音落下,嬴纵却没什么反应,好似早就知道那里站个人一般,只见蓝袍缓缓从那拐角处走出来,却竟然是嬴湛,嬴湛偷听被发现,面上带着一股子悻悻的笑意,扫了一眼宁天流有些沉暗的表情,笑意一盛道,“咳,世子爷不用担心,七哥的事我可是比你知道的早。”

宁天流闻言顿时挑眉,看了看嬴纵,果然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抿了抿唇,宁天流不再多说,倒有些好奇这个十殿下是怎么知道嬴纵和沈苏姀之事的,不过显然嬴湛没有告诉他的打算,嬴湛只巴巴看着嬴纵,“七哥,我有话和你说……”

嬴纵疑惑的转过头来,宁天流看了看这两人,识趣的一笑,“你们先说,我先走一步。”

宁天流说完便走,顺着这廊道往正殿殿门方向而去,想到嬴湛那模样忽然感叹这个两年前还是宫廷捣蛋鬼的十殿下这两年不知怎地收敛了许多,失笑的摇了摇头,刚走到殿门口却碰到正出门的嬴策,嬴策面上挂着淡薄的笑意,看他一个人回来不由问,“七哥呢?”

宁天流指了指那边侧廊,“十殿下说有话要和秦王说,在那边呢!”

嬴策点了点头,宁天流便走回了殿中去,嬴策走出殿门在一旁的廊檐之下站了一会儿,想到宁天流之语,忽然有些好奇嬴湛有什么话和嬴纵说,眯了眯眸子,他提起了内息不紧不慢的朝一旁的侧廊走去,刚走到转角之处,便听到嬴湛压低了声音道,“七哥,今天晚上贵妃娘娘恐怕要出岔子,你可当心些……”

·

嬴湛跟在嬴纵身后走出来的时候便看到嬴策仍是一身白袍站在廊檐之下,不知在想什么,嬴湛唇角一弯当先几步走出来笑道,“八哥,次次来皇祖母这里都不见你,今日可瞧见你了,好好地你怎地搬出宫去了?民间的百姓搬了新家都是要请客吃酒的,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去你那皇子府瞧瞧呢?我已经许久没出宫了!”

嬴湛性子与嬴策有几分相像,只是要比嬴策更为顽劣些,幸而这两年有所好转,倒也不再若往常那般时时领罚了,嬴策听着嬴湛调笑的话回过神来,笑着道,“难道这几日教你学问的夫子没有给你布置课业了?你才多大就要学着别个吃酒了?”

嬴湛本是兴冲冲地的一语,却没想到嬴湛专说他痛处,不由嘴角一撇哼道,“八哥果然去了军中就愈发不同了,连说话都越来越正经了,就好像你早间十三四岁时没有吃过酒一般,从前八哥最不喜三哥常常往父皇面前跑,眼下八哥不也是天天都往御书房去呢?”

嬴策的眸色便稍稍一变,因是嬴纵正看着他,他眼底的暗色倒是掩饰的极好,只看着嬴湛无奈的摇头,“这一张嘴倒是厉害,你年纪小知道什么,军中有军规,何况去父皇那里也是因为朝事,我倒是想叫你出去乐呵,可眼下也要有时间不是!”

嬴湛闻言面上便生出笑意来,眼底微光簇闪的道,“哼,八哥少骗我,你乃是皇子,身份在那里摆着,便是日日不去军中又能如何,底下的人又能说个什么不是?我看八哥就是变了!变得无趣变得没意思了,变得也要去争那些功名利禄了!”

嬴湛心直口快,又因为从前二世祖的捣蛋性子谁也不怕,这话虽然有些不敬也被他竹筒倒豆子似得说了出来,却见嬴策眸色微沉,面上噙着一份苦笑,一边听一边摇头,眼风时不时看向一旁的嬴纵,待嬴湛说完他才一叹,“不过就是教训了你几句,你倒是教训起你八哥来了,罢罢罢,一顿酒而已,待过几日你一定寻个时辰叫你出宫一趟可好了?不过先说一句,我那皇子府可是比不上七哥的王府的,还有,到时候丽嫔娘娘罚你我可不管你!”

嬴湛心愿达成,面上的笑意又有些亲近起来,生怕嬴策要反悔似得道,“那可就说好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八哥可不许耍赖,至于母妃会不会罚我,我自有法子!”

嬴湛的语气满是狡黠,倒是合他那诡计多端的性子,他既然不说话,这边厢嬴策便看向了嬴纵,口中问候道,“七哥这几日在府中闭府未出,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妥?”

嬴纵闻言摇了摇头,“还是从前的旧伤,老毛病了。”

嬴策微微颔首,嬴湛倒不知道这件事,闻言不由瞅了嬴纵几眼,口中一时年少老成的叹道,“七哥的伤是打焉耆之时受的?这几日那焉耆世子来了君临呢,昨日里我在御花园远远瞧见过一次,委实是一副不将人放在眼里的样子,七哥,依我看这个焉耆太子是没有让你打怕,若是他此番在君临不守规矩,咱们就再打他一顿!”

嬴湛说的意气风发,嬴纵看他那模样眼底生出几分不置可否的笑意,摇了摇头道,“眼下焉耆亦是大秦所辖,轻易动不得。”

嬴湛心底自然明白这些利害关系,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听到嬴纵这话他却眯了眯眸子,口中兴味道,“七哥会怕这些?当初是谁一剑斩了窦家表少爷的?我瞧着七哥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父皇恐怕你谁也不会顾忌,何况是一个被你打败过的手下败将!”

嬴纵挑眉,不欲与他斗嘴,一抬眸却见嬴策一双眸子深沉沉的出神,眉头一抬,他看着嬴策的目光亦有些深沉,稍稍一顿才道,“这几日军中诸事如何?”

嬴策陡然回过神来,笑道,“还好,我许多都不懂,正在学。”

“是该学。”嬴纵点头道出三字,微微一顿又道,“立后大典也并非什么大事,皇祖母兴致高虽好,却不好让她因为此事累了身子,大家也不必闹得太开,今夜你还是回军中去做自己的事罢,明日正礼之时再入宫来,虽然是皇子,可军规亦不可轻忽。”

听嬴纵如此说,嬴策下意识就想应是,可目光一扫却瞧见嬴湛面上幸灾乐祸的笑意,他心头一凛,不知怎地有些紧张起来,默然一瞬才点了点头,“也是,那我就听七哥的!”

嬴纵点了点头,几人眼下正站在殿门口,嬴策刚说完里头嬴华庭便走了出来,看着嬴纵几人道,“七哥八哥快进来,皇祖母一时兴起要九皇叔为我们大家作画呢,限了时间,让九皇叔将咱们大家一起画在一张图上,倒不知九皇叔的画工也是极佳,快点!”

嬴华庭一言落定便又闪身走了进去,嬴纵和嬴策都没什么反应,倒是嬴湛低呼了一声,“妙哉妙哉,我只让宫中的画师为我做过画,倒不知九皇叔也这般厉害!走走走!”

嬴湛说着话便要去拉嬴策和嬴纵,嬴纵虽然不喜这拉拉扯扯,到底是让嬴湛拉住了手腕,嬴策却不知怎地往旁里一让,面对嬴纵和嬴湛疑惑的眼神笑道,“我就不去了,这几日都不曾给母妃请安,我先去如影宫一趟,七哥你们先去,告辞。”

嬴策说完便转身而走,那模样生怕有谁硬要留住他一般,嬴湛抬头看了看,正看到嬴纵看着嬴策消失方向的幽深眸光,嬴湛也蹙了眉,口中道,“七哥,我怎么觉得八哥有些奇怪呢,怎么进了一趟军中就当真和往常不同了?”

喃喃的话语落定,嬴纵自然不会答他,两人在殿前站了一阵,嬴湛忽然又期期艾艾的转过身看着嬴纵,压低了声音道,“七哥,你当真不担心今夜出岔子吗?母妃近来心神不稳,常常请来钦天监的测算来测算去,我是偷听来的,母妃她不是故意瞒而不报,她是,她是疑神疑鬼也不知这话真假,七哥,你莫要怪母妃……”

嬴纵回过神来,眸光略柔的看了嬴湛一眼,拉着他转身入了殿门。

·

西岐影正躺在贵妃榻上摆弄一株红珊瑚摆件,半尺多高的红珊瑚如血一般嫣红妖娆,周身莹玉生光映的人面若桃花,无论是质地还是形态都能是上品,自是一件极其珍奇的宝贝,可西岐影削葱般的十指抚向这红珊瑚之时眼底却没有半分欢喜之意,相反,那双清冽的双瞳之中竟含着两分怨毒,十指更是狠狠掐在那红珊瑚的曼妙细枝之上,想要将其生生掰断一般!

“都是红珊瑚,别人的千年成就,到了本宫这里,却只是这么个百年小玩意了。”西岐影的话语之中含着两分阴鸷,看着眼前这一株,再想到一月之前北魏太子送给贵妃的那一株,一双眸子里的冷色愈发分明,手上一时间更用上了力道,因是用力过猛,忽然“咔嚓”一声她那细长而好看的指甲竟然堪堪拗断了,西岐影低呼一声倒抽一口冷气,指尖漫上一股子钝痛,当即叫她眼底怒火一旺,深吸一口气,抬手便将那红珊瑚扫倒在地,“啪”的一声巨响,举世难得的宝贝立刻碎的满地都是!

嬴策进到内殿的时候恰好就看到这一幕,眉头一簇,眼底本就沉凝的冷意顿时更深了一层,西岐影听到动静也转过了头来,看到是嬴策进来一愣,当即又将目光落向嬴策身后的侍墨,眉头一簇道,“还站着做什么,快收拾干净!”

侍墨一边小心翼翼的上前来收拾这狼藉,一边犹豫的道,“娘娘,这东西到底是皇上赏赐下来的,将来若是皇上一个兴起问起来咱们不好交代,您看这……”

西岐影眉头微蹙,想了想道,“去库房里头挑一件差不多的摆上来。”

侍墨当即应了一声是,手脚极其利落的将地上的碎片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待她退出去,西岐影才揉着自己的指尖问嬴策,“站在那里做什么?才听底下人说你去了寿康宫,本以为你不会过来,却不想此番倒是来了,有什么话,坐下说。”

嬴策自进门起便将莫测的目光落在了西岐影的身上,他这连日来的不寻常西岐影都是知道的,此刻也还算镇定,话音落定,却见嬴策仍旧是不动,心中一紧,西岐影看着嬴策眉头微蹙了起来,“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西岐影不安的一问,嬴策不答却反问,“会出什么事呢?”

西岐影被他弄得愈发摸不着头脑,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手疼,站起身来朝他走近几步道,“到底是怎么了?寿康宫有什么不妥吗?”

嬴策眯了眯眸子,“母妃希望寿康宫有什么不妥吗?”

见他如此答话,西岐影一颗心更是不安起来,嬴策见她面色骤变眼底的暗色更深了两分,默了一瞬,忽然语声清冷的问,“母妃准备做的事情,是不是安排在今天晚上?”

西岐影一口气梗在喉头,看着嬴策的眸子满是疑问,似乎在惊讶嬴策怎会知道此事,嬴策见此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拢在袖子里的拳头紧紧地一攥,语气愈发冰冷,“不要做了,现在就收手,什么都不要做——”

西岐影猛地狭眸,朝后退一步定定的看着嬴策,“谁告诉你的?”

见西岐影第一反应是如此,嬴策的眉头皱的更紧,“母妃,收手吧。”

西岐影眼瞳微缩,定定的看了嬴策一会儿,忽的摇头,“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做什么?策儿,我不管你从何处知道此事,可眼下要收手却是来不及了!”

嬴策身形一僵,对上西岐影泛狠的目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叫西岐影回心转意,深吸口气,终是深切的道,“母妃,十弟已经将今天晚上贵妃娘娘会出岔子的事告诉了七哥,眼下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母妃,我不管你做什么,只是若再晚便来不及了!”

两人都说来不及了,到底哪一个才是来不及呢?西岐影听完嬴策的话竟然有些好笑,“你说嬴湛?嬴湛告诉秦王的?呵,可笑,嬴湛绝不可能知道!”

嬴策见西岐影如此执迷不悟袖子里的拳头早已攥紧,默然良久才咬牙道,“母妃今夜到底准备做什么?既然十弟会这样说必定会让七哥注意,母妃,你不想让贵妃为后,你是要杀了她,还是要杀了七哥,你到底想怎么做,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他们要去太液湖……”

见嬴策眼底露出几分恍然来,西岐影也并不否认,她只是定定的看着嬴策到,“策儿,今夜你和我都不会去太液湖边,即便那里发生了什么也和你我没有关系,你下午早些出宫,我亦会向太后娘娘告假,你我都等的是明日的正礼,只是贵妃有没有这个命去明日的正礼就不一定了,策儿,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嬴策眼底的暗色一滞,看着西岐影万分笃定的表情紧绷的身子稍稍一松,而后,他的眉头又猛地紧皱,“母妃还未答我的话,您要对付的是贵妃,还是七哥?还是他们……他们一起……是死还是伤?还是别的什么……母妃……七哥他……”

西岐影猛地抬手,连日来她对嬴策冷漠的态度都是怀柔政策,无论嬴策再如何她亦是笑脸相对,可此刻,她面上不容置疑的表情却分外冷静,一双眸子里更好似有些不同寻常的偏执阴狠,她定定的盯着嬴策的眸子,口中的语气带着与她娇柔面容不符合的肃杀,“事已至此,母妃已经没有退路,此事母妃不愿你沾上一星半点便是为了保你周全,母妃为你冒死做下这些事,你却要为了别人的周全至母妃于死地?!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做不彻底,往后要死的便是你和我,是你和我!你要我们两人一起死还是要秦王死?!”

嬴策听着西岐影的话,挺拔的身量已开始浑身打颤,紧攥的拳头青筋毕露,一双眸子虚无又满是挣扎的落在眼前的人影上,那目光不像在看自己的母亲,倒有些像看一个陌生的魔鬼,脑海之中一时间涌入纷乱的画面,有嬴纵适才的殷切叮咛,有雍王手中刺目的剑光,还有西岐影和雍王私谈之时凄厉的语声,嬴策只觉心口仿佛放着一把大火,烧的他五脏生疼灵识俱散,要让谁死,要让谁死,他到底要让谁死,他不想死,他也不想叫谁死,可为何偏偏要叫他来决定别人的生死,这皆是因为他是私生子,是下贱的私生子……

“策儿,你今日为秦王求情,秦王他日却不会为你求情,他们母子一个手狠一个心黑,到时候必定叫我们没有半点活路,策儿,母妃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策儿!”

分明站在如影宫富丽堂皇的内殿之中,却瞬时间像站在苍茫无垠的冰天雪地里,抬眼是望不到尽头的白,四周是刀子一般落在脸上的风,有谁的声音凄惨响在耳边,又是谁的冷剑正朝他射来,画面一转,又好似看到了满天无尽的血,那冒着热气的,鲜红刺鼻的,触目惊心的,又是谁的血,是贵妃的,是七哥的,是母妃的,还是他的……

“砰”的一声响,嬴策高挺的身量直直的倒在了地上,西岐影面上挂着两行清泪,一双眸子里头仍然是来不及散去的狠辣厉光,一边和侍墨将嬴策扶上贵妃榻,一边将那迷药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口中喃喃道,“策儿,你别怪母妃……”

侍墨看着这母子二人如此眉头微微一簇,西岐影一边抚着嬴策的面容一边将她紧握的拳头一点点的掰了开,一边又转头问侍墨,“这药效可会伤人?有多久?”

侍墨适才进门之时就觉得嬴策有些不对,眼看着嬴策那气急攻心的模样侍墨当即取了迷药来,只需稍稍叫嬴策一闻便能将他放倒,看了看嬴策煞白的面色,侍墨语声低低的道,“娘娘放心,这个迷药不伤人的,想要醒来只需喂点清水便可解了,至于这药效的话,只怕要到明日一早殿下才会醒来。”

西岐影呼出口气,抬手将眼泪一擦,面上又是一副冷静阴鸷的模样,定了定神口中极快的吩咐道,“你出去和策儿的侍卫说一声,就说策儿要留在如影宫午睡,要用了晚膳才会出宫回府,叫他们眼下可以先行离宫了,晚膳之后本宫自会派人送殿下出去。”

侍墨应声而去,西岐影便转头看着双眸紧闭的嬴策叹气,没过多时侍墨便又返回,口中恭敬道,“娘娘,几个侍卫都出宫回军中去了!”

西岐影呼出口气,眸光往嬴策面上一扫,只瞧见睡梦之中的嬴策仍是在不停地眨着眼睫,不只是梦到了什么可怕之事,西岐影又是一叹,想到他适才所言一颗心却又有几分揪紧,想了想才看着侍墨道,“去叫人盯着太液湖和栖霞宫那边,看看晚上贵妃那里还会不会去试那龙船,若是取消了此行,立刻回来报我!”

侍墨应声,利落的转身而去,西岐影看着侍墨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入口处才又松了口气,一转眼看着嬴策的面容又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一边在口中喃喃道,“上苍保佑,上苍保佑,让西岐茹和嬴纵死的顺利些罢……”

·

“这几个人当中,哀家瞧着就画策儿画得最好。”

寿康宫之中,雍王嬴麒的画作已经被陆氏拿在了手中,这画的背景正是这外头中庭的一副春日盛景,草长莺飞绿意葱茏,廊檐之下中庭之间石阶之上各处站着人,皆是这些意气风发锦衣华裘的小辈,雍王性情淡泊纵情山水,画工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寥寥数笔便将皇子公主们的风姿勾勒其上,嬴珞、嬴策、嬴胥三人不在,可雍王还是凭着记忆将三人画了上去,分明每一个都画得栩栩如生,陆氏却单单点了一个嬴策夸赞雍王,只一句,雍王的背脊已经有些发僵,陆氏扫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恬淡,“贵妃的画工也是极好的,前几日还画了一幅《寒兰图》,本要叫沈丫头题词,她却半路跑了出去。”

陆氏本是要午睡,待打发走众人却不知怎地进了内室却又不睡,反倒是拿着这张画细细的看起来,看来看去,便只道出了这两句,雍王一身素雅白袍仙风道骨的站在一旁,面对着陆氏和煦的笑意和温淡的语气,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氏看了他两眼,将那副画缓缓的放在了手边的案几之上,一双眸子缓缓的看向窗外的春景,唇角的笑意一点点的淡了下去,“小九,你要向哀家求什么愿呢?”

雍王的面色一时有些发白,唇角紧抿的模样早就失了平日里的雅然,抬睫看去,陆氏的一双眸子悠远,面上的神色竟叫人无端的心安,雍王微咬了咬牙,忽然掀袍而跪,陆氏转过头来,便看到雍王垂着眸子跪在自己榻前,挺直的背脊微微弓着,卑微又臣服的姿态。

微微一叹,陆氏的指尖缓缓磨挲过画纸上的每个人,“小九,你这么多年来从不回君临,这一次若不是因为哀家身子有恙,若不是因为秦王在南境遇到了难处,只怕你仍旧是不肯回来的,新年之后你本就要走,却是哀家将你留了下来,小九,你可怪哀家吗?”

雍王垂眸听着,闻言连忙道,“儿臣不敢。”

陆氏一笑,“好一个不敢,当年皇帝登基之时也是内忧外患,皇帝的一众兄弟最后也只留下了你和晋王,说白了,哀家从前亦不是良善之人,若非知道你和晋王的品性,哀家只怕不会留你们至今日,你我母子多年,哀家待你们也还算亲厚。”

雍王额上溢出些冷汗,闻言赶忙抬头,“母后待儿臣堪比亲母。”

陆氏又是温温一笑,眸光从这画纸之上一个个的挨个扫过,“皇家的子孙从来都存活不易,他们一个个的都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自然都是哀家真心疼爱的孙儿,哪一个受苦受难哀家看着都是难受的,只是哀家总觉得自己日子不多了,这些小辈的事哀家不想管,可又觉得若是不管便没有颜面到地底下去面对先帝,小九,你可明白哀家的心?”

雍王连呼吸都弱不可闻,闻言只僵着身子不语,陆氏便再不说话,只身子朝后靠在迎枕之上淡淡的吐息,似乎是在平复自己的心境,又好似觉得雍王今日说不说或者说什么都没有关系,窗外有鸟雀啾啾,暖阳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陆氏闭着眸子好似要昏昏睡去。

“儿臣……”

静默良久,雍王终于艰涩的道出二字,榻上的陆氏却不说话,好似当真睡着了一般,雍王艰难的呼出口气,忽然咬牙道,“儿臣求母后留八殿下一条性命。”

一句话道出,雍王好似脱力一般的双肩一垮,然而睡在榻上的人却是半晌没有动静,雍王愣了愣神,抬起头来便瞧见陆氏当真睡着了似得呼吸平和,雍王跪在原地,看着这样的陆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又默了一会儿,雍王又道,“儿臣该死,请母后随意责罚儿臣亦都领受,儿臣只有此一愿,还望母后……成全儿臣。”

雍王说着便倾身朝地上一拜,榻上的人却仍是没有动静,雍王抿了抿唇,忽然又哑声开口道,“早年间秦王曾受诬陷,致使皇上对秦王误会颇深,以为秦王是……还请母后为秦王主持公道,一切罪孽皆由儿臣之故,儿臣甘愿受罚,求母后……开恩……”

雍王垂着颈子跪在榻前,不知过了多久,榻上闭着眸子的陆氏才缓缓睁开了眼,浑浊的眸子里头无波无澜,眼瞳之上却覆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陆氏睁着眸子看着自己内殿的穹顶,彩画斑斓,瑰丽堂皇,上古的神佛历经劫难势要普度众生,祥云紫气佛光万丈,霞光所至人世间疾苦皆消,终成极乐,陆氏看了一瞬,又将手落在了那幅画上,再度闭上眸子,口中缓缓道,“这一个个都是哀家的孙儿,哀家自当尽力保全。”

雍王豁然抬头,素来无波无澜的眸子光芒闪动!

稍稍一顿,陆氏的语气平缓又有些感叹,“哀家知你是在等贵妃立后,只是哀家又怎会坏了这立后大典,待明日之后,你自可离开君临,今生你我母子只怕再不得见,你既然爱修道,那便在缙云山上潜心修习罢,待哀家百年,待秦王登位,你爱去何处便去何处,只是这君临城,再也不要来了。”

雍王唇角紧抿,身形绷得笔直,听着此话,眼眶不由得一红。

陆氏的话尚未完,又接着道,“还有阿策和旁的人,都忘了吧。”

至此,再无话可说,雍王闻言有一瞬的失神,眼底藏了这许多日的沉暗一消,原本就淡泊无波的眸子好似更为沉寂空然了,雍王浅吸了一口气,而后便朝着陆氏磕了三个头,“咚咚咚”几声闷响之后,雍王缓缓起身,再看了一眼陆氏,背脊略有些佝偻的转身朝外走了出去,内室入口处站着路嬷嬷,看到雍王出来的模样稍稍一愣,雍王对她笑了笑,雪白的衣袂将这笑容衬得有些透明恍惚,路嬷嬷正要说什么,雍王却已经极快的转眸走了出去……

路嬷嬷眉头微蹙的看着雍王的背影,只觉得他那衣带当风的身影竟然也像适才他那笑意一般的恍惚透明,活生生的一个人,仿佛随时都能羽化归仙乘风而去,摇了摇头,路嬷嬷朝内室而去,刚走进几步便是一声急唤,“娘娘——”

临窗的八步罗汉榻上,陆氏捂着胸口难受的满头大汗,本就满是沧桑的面容,这一晃之间竟然再添沟壑满布,一眼看去像是又老了十多岁……

·

嬴纵回到栖霞宫的时候已经是午时过后,那几个小黄门并着昭武帝的仪仗早已离开,因为明日便是立后大典,立后之后所有的东西都要搬去栖凤宫,因而眼下整个栖霞宫中都是忙碌的宫人身影,所有贵妃娘娘喜欢的都要搬过去,来往的宫人熙熙攘攘,栖霞宫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样热闹,嬴纵一路从宫门朝正殿走去,一路上都是下跪行礼的宫人,嬴纵目不斜视,直到入了正殿才将那些来往的脚步声和宫人们兴奋的低低议论声挡在了外头。

和外头嘈杂的热闹相比,栖霞宫的寝殿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寝殿之中许多贵妃钟爱的大件摆件已经被搬走,本就宽敞的大殿立刻显得有些空荡,满目的浅紫色帷帐半垂,像极了云烟湖畔的木槿花海,高柜之上的香炉之上还点着不知名的香,或许是出自沈苏姀之手,或许是贵妃无聊时自制,极淡极淡的味道,仿佛在催人丢弃世间烦恼,嬴纵在这殿门口站了站,神思一晃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时的景象,次次在外骑马射箭练武回来,这殿门口必定有人等他,牵起他的手带他入内,只要一走进这里,他再无需做出色厉内荏的样子!

眸光寸寸扫过这宫闱,嬴纵转身朝书房走去,若说这栖霞宫中还有哪一处没有动,那便是贵妃亲手布置的书房,走过一道宝阁隔断,一道珠帘相隔,果然看到一道雍容纤细的身影站在书案边上,一手执笔,正在看着外头的庭院出神,嬴纵站了片刻,好似有感应的,西岐茹转过了头来,看到是嬴纵她眸光微亮,口中道,“你来看,这庭中不知何时来了一对画眉,今儿一大早的就叽叽喳喳叫了,适才有宫人要赶走,我特意让留下了。”

嬴纵便走到西岐茹身边去,抬睫往外看去,果然看到外头院子里的一株木槿数枝上正站着一对鸟雀儿,嬴纵扫了一眼西岐茹的画纸,只见一个绿意如云的庭院已经画成,偏偏少了这一对画眉,作画人是要画的,还专门留了白,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动笔。

西岐茹似乎看出了嬴纵疑惑,唇角一弯道,“本是要画的,可是先画完了这背景,却是不忍心画这一对鸟儿了,宫墙太高,画上去便似禁锢。”

嬴纵听着这话唇角弯了弯,仔细看了看西岐茹的面色轻声问道,“晚间怎么安排的?”

西岐茹仍将目光落在外头的画眉身上,闻言只淡淡道,“太后那边定是要陪着去的,你父皇早间听见今夜要去太液湖试船,竟然也说要去瞧瞧,去便去罢,都是一样的。”

说着西岐茹便低头落笔,适才留白的地方被她几笔勾勒出盛放的木槿来,眼下是三月,距离木槿的花期尚早,看着跃然纸上的花朵儿,嬴纵忽然道,“母妃,这么多年,父皇他……”

西岐茹的笔并未有丝毫的停顿,好似早就料到嬴纵会问,又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待将那一笔画完才满意的笑了笑,看了嬴纵一眼道,“到底也是你父皇,父子君臣这些人伦不可废,不过你父皇心性极冷极狠,你要和他争,便一定不能输给他,至于他待我,倒也算是极好了罢,你看这栖霞宫,再看看我这里的用度,哪一样都是宫中最好的。”

见嬴纵仍然看着她,西岐茹不由得一笑,“你的外祖母生下我便知道我有朝一日必定会和宫廷沾上关系,她教我,寡情少难,多情多艰,我在宫廷之外没见过人情冷暖不知世态炎凉时做的不好,入了宫之后却时时告诫自己不敢忘记,这二十多年,终究过的也不算凄苦,你可知我少时曾有高僧说我慧根极佳,若是能遁入空门必有大成……可惜,身在权阀世家,连个遁入空门的机会也未有,说起来真叫人唏嘘。”

西岐茹说的轻松,唇角的笑意浅淡闲适,一双眸子清亮而悠然,周身雍容风姿稍减,倒是颇有几分慵懒鲜活之意,微微一顿,她又看向嬴纵,“阿纵,同样的道理我并没有教给你,因你自小已比旁人通透灵慧我无需教你,更何况,这些道理总是让人生少了许多乐趣。”

嬴纵听着西岐茹这几番话眼底的暗色稍稍消了两分,西岐茹又看着他眯了眯眸子,“阿纵,多情多艰这话却也是有几分对的,你当明白……”

嬴纵抿了抿唇,“母妃,我不是多情。”

西岐茹闻言失笑,摇摇头继续作画,“痴亦害人!”

画了几笔,西岐茹又看他一眼,“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我只知我的儿子谋政便能权倾天下,善兵便可百战不殆,若是喜欢别个姑娘,也必定是能抱得美人归的!”

嬴纵听着这话有些莞尔,上前来为贵妃研磨,母子二人一边作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仿佛整个宫闱都已经安静下来,仿佛外头富丽堂皇的仪仗都不在,仿佛明日的立后大典还有很远很远,从午时之后到下午夕阳西下,伴着落日熔金的灿境,贵妃完成了她在栖霞宫中的最后一幅画作,画上是栖霞宫后花园的木槿花海,紫色的烟海若云聚散,如梦似幻,就好似她在这栖霞宫中的二十多年,恰若一个紫色飘渺的梦。

用过晚膳,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夕阳完全的落下了地平线,天边的阴云开始被黑夜替代,华丽的宫灯次第而亮,整个帝宫再度变作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巨大魔盒,嬴纵和西岐茹站在栖霞宫主殿之前,目光缓缓的落在这苍穹之下九重帝阙之上,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宫女前来禀报,“娘娘,王爷,太后那边已经从寿康宫出发了,待会子直接到未央阁,皇上那边还在见几个臣子,只怕还有有些时辰,娘娘您的意思是?”

西岐茹又变作了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唇角微弯柔声道,“既然太后已经出发了,咱们定然不能晚,准备玉辇,本宫和秦王一同过去。”

那小宫女应声退下,西岐茹便和嬴纵一起往宫门口走去,宫门口已有玉辇相侯,母子二人先后落座,待在辇中坐定玉辇走动起来时,西岐茹才掀起那车窗的帘络望了那灯火灿然的栖霞宫一眼,宫门口的侍卫赫赫声威,小宫女们翘首以盼,连这一座巍峨的宫阁都散发着幽宁的气息在等着主子归来,西岐茹的手一滑,面无表情的落下了车帘。

·

如影宫。

“娘娘,都去了未央阁,太后带着几位公主殿下过去了,礼部的早就在未央阁候着的,贵妃娘娘和秦王也已经乘着玉辇往那边赶,娘娘,一切都如咱们所料!”

侍墨低声的禀报完毕,西岐影面上沁了一天的暗沉之色才褪了下去,娇美的面容之上一抹阴鸷一闪而逝,而后又狭着眸子问道,“就只有这些人吗?”

侍墨闻言摇了摇头,“倒也不是的,皇上也会去,只是眼下御书房有几位老臣在面圣,便给耽误了,至于其他人,侍墨眼下还没收到消息呢。”

西岐影不知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侍墨闻言便下意识的问,“娘娘是问雍王?雍王在下午从寿康宫回到自己的宫殿之后便再没有出来过,晚上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娘娘要雍王殿下也过去?是不是要奴婢眼下就去吩咐呢?”

西岐影闻言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眸子竟然有片刻的出神,怔怔望着眼前跳动着的烛火良久也未回过神来,这边厢侍墨见她如此便不敢多言,只管静静的等着,“噼啪”一声,烛火忽然绽出个灯花来,西岐影猛地回神,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侍墨摇了摇头,“不必了,贵妃在哪里他就在哪里,他雍王可不是这样不知分寸的人!罢了,今夜先不管他,叫人去太液湖那边守着,一旦有情况便回来回报与我!”

侍墨闻言便转身出去吩咐了,再回来的时候便看到西岐影正站在嬴策睡着的榻边,西岐影看着榻上躺着的人一叹,“叫几个放心的人来,就说殿下下午饮了两杯酒有些微醉了,把殿下送回八皇子府罢,等此事完全做成了之后再让他进宫来。”

侍墨扫了一眼躺在榻上没有知觉的嬴策,点了点头出去叫了几个侍从进来,西岐影一路跟着,看着侍从们将嬴策搬进了马车之中才作罢,夜里的风有些冷,嬴策被搬动之时忽然动了动,西岐影站在一旁看的心中一紧,生怕嬴策与此时醒了,幸而嬴策只是稍稍一挣便没了动静,西岐影又不放心的叮嘱了这些侍从几番才让他们带着嬴策走了,站在如影宫宫门之处看着载着嬴策的马车消失西岐影才转身返回,至内室落座,眉头紧蹙的开始了今日里最为漫长煎熬的等待,侍墨面色微白的站在一旁,这内殿之中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却说陪着嬴策的几个侍从一路上护送着嬴策朝天圣门而去,因是西岐影叮嘱了好几遍的,因而在车上陪着的那两个小太监一点都不敢大意,简直是时时刻刻的盯着嬴策生怕他有个什么不妥,某一刻,嬴策的眉头忽然动了动,本来这对于被用了迷药的嬴策来说十分寻常,然而只以为嬴策是喝醉了酒的两个小太监来说却立刻以为这是嬴策不舒服了,两个人面面相觑一阵,其中一个赶忙低声道,“殿下,您哪里不舒服呢?”

一问无人答,另一人又问,“殿下,您可是想喝水?”

话音落定,嬴策的眉头又稍稍一动,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当即取出了马车角落里的常备的水壶,倒出一小盅清水,一个扶着嬴策一个为他喂了下去,好不容易才喂了些进去,两个小太监这才将水壶收好,紧接着继续目不转睛的看着嬴策。

马车缓缓的催动,因为害怕颠到了车中“喝醉酒”的嬴策,赶车的小太监甚至不敢走的太快,就这么一路慢行,眼看着快到了天圣门,一直昏沉沉“醉着”的嬴策却忽然醒了过来,两个侍候的小太监目光陡然一亮,连忙上前嘘寒问暖。

“殿下,您还喝水吗?”

“殿下,你头疼吗?”

“殿下,小的们奉淑妃娘娘的命令送您出宫回府呢。”

“殿下,您喝醉了,哪里不妥您请吩咐!”

“殿下,……”

嬴策猛然睁眸,大睁着的眸子愣愣的盯着马车的车顶,半晌都没有动静,待身边的聒噪稍稍安静了片刻之后,嬴策一双失神的眸子才一点点的回神,眸光微转,看清了眼下这情形,再一转,看到了身前的这两个小太监,嬴策愣了愣,脑海之中仿佛被冰冻过的记忆开始缓慢的复苏,渐渐地,白日里在如影宫的那一幕缓缓地浮了出来!

“现在……出宫了没有?!”

即便醒了过来,嬴策还是浑身无力,一边撑着身子一边坐起来靠在了车壁之上,语声嘶哑的问这两个小太监,他才醒来的浑浑噩噩在这两个小太监看来都十分的正常,因而眼下也不觉有他的回答道,“殿下,就快到天圣门了,马上就出宫了!”

“停车!”

猛地嘶声低喝一声,两个小太监当即吓得面面相觑,外头驾车的听到这一声也立刻便勒马停了下来,马车一阵轻微的晃动,一切都归于平静,嬴策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两只手更是下意识的攥紧了身下的软榻锦垫,两个伺候的小太监吓得面色煞白,其中一个问道,“殿下,您是哪里不舒服呢?”

嬴策猛地转头,一双眸子凌厉的落在了眼前的这两个小太监身上,看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口中声音嘶哑语速极快的道,“淑妃娘娘呢!她人在何处!”

车厢的角落里放着一盏昏灯,两个小太监将嬴策的可怕眼神看的分明,吓得当即便跪在了幽暗的车厢里,一人回到,“启禀殿下,娘娘身子不好,眼下在如影宫呢。”

听闻此话,嬴策的眸光当即有一瞬的失神,片刻之后猛地回神,赶忙又问,“那太液湖那边呢!今天晚上,太液湖那边是不是……”

他问的不清不楚,然而这两日宫中讨论最多的便是立后大典的每一个细节了,这么一问,其中一个当即道,“回殿下,贵妃娘娘要去试明晚游湖的龙船,眼下和秦王殿下已经去未央阁了,太后娘娘带着几位公主和殿下也已经过去了,皇上好似也要去的,只是御书房有事耽误,我们送殿下走的时候皇上还没有出发呢!”

这话乃是听到外头的小宫女向侍墨禀报时所言,可谓是借花献佛的用到了此处,嬴策听到这话顿时沉默了下来,两手将那锦垫攥的愈发紧,胸膛剧烈的起伏,仍然有些瘫软无力的身子一时间有些支持不住,好似有什么情绪正在酝酿,某一刻,嬴策忽然使足了力气挥向了放在角落的那一盏宫灯,“啪”一声脆响,陶瓷做的精致宫灯碎了一地,车厢之中立刻变得漆黑一片,两个小太监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实在不知道嬴策眼下是为何而生气!

“去,快去,去告诉秦王,叫秦王……叫秦王不要去太液湖……”

嬴策的语声又急又快,又因为那嘶哑的声线,在这黑暗之中越叫人听得胆战心惊,两个小太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嬴策的吩咐,正愣神之间嬴策已经一脚踢了过来,厉声大吼道,“聋了吗,我叫你们去,叫你们去通知秦王,还不快去!快去!”

两个小太监如梦初醒的起身,齐齐弓着身子退了出去,靠在车壁上大口喘气的嬴策一双眸子幽光簇闪,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又是一声厉喝,“回来!回来!不要去!”

两个小太监刚下车没走出几步,听到这一声厉喝当即顿住了脚步,眼下几近天圣门,这宽阔的宫道之上一个人也没有,夜风呼啸而过,两个小太监身若筛糠般的发抖,正以为嬴策还会下什么命令的时候,身后的马车之中却不知怎地又没了动静……

手中的锦垫几乎要被他狠狠的捏碎,黑暗之中,嬴策大睁着眸子大张着嘴,好似一尾濒死的鱼一般的喘着气,不能去的,不能去!这样说必定会暴露,他的七哥那样的厉害,那样的天不怕地不怕,若是知道母妃的心思,他会怎么对母妃呢!何况,何况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如果知道母妃对他起了杀意,他必定会连自己都……

——不能去!不能说!

心中两道声音在嘶吼,好似天人交战一般,嬴策浑身冷汗淋漓,连外袍都快要湿透,他背靠在车壁之上想要急速的转动着脑袋,可是脑袋之中还是昏沉一片,便是想也想不出个法子,越想越是绝望,越想一颗心越是要炸开来,整个人好似又落入了大片大片的冰天雪地之中,淑妃凄厉的问话还响在他耳边,雍王和太后的对话也在他脑海之中盘旋,他到底要让谁死,到底要让谁死呢,这是谁的错,是谁的错……

嬴策早前本就已经气急攻心,眼下又加上那迷药的作用,只觉得脑袋之中一片混乱不堪,身子渐渐地失去了支撑的力道,靠在车壁之上的身子又渐渐地滑倒在了软榻上,嬴策墨发披散的仰躺着,手和脚不听使唤,连身子里的力气也被抽走似得,他大睁着眸子盯着帐顶,一颗心渐渐地被紧攥,呼吸一点点的被夺走,整个人仿佛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一般快要被溺毙,到底怎么办,到底要他怎么办,这宫中本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从前他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眼下他却是个只能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私生子,是谁,是谁说他这一生必定败在他的身份之上,一语成谶,他嬴策竟然也能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如同一具活尸一般的散躺着,被漫无止境的黑暗包围,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不知过了多久,嬴策的声音不但嘶哑竟然还有些微的哽咽,他语声低低的问,带着某种微弱不堪折的希冀,“他们……秦王……去了多久?”

马车之外的二人被喜怒无常的嬴策弄得忐忑不安,听到这声音便是浑身一抖,待嬴策话音落定其中一人连忙答道,“眼下只怕都到未央阁说上话了,贵妃娘娘是要去试一试那龙船稳不稳妥的,眼下恐怕已经开始了,殿下,你找秦王有急事?”

嬴策怔了一瞬,好似自己和自己在心里默默的打了个赌,他分明是希望赢家是谁的,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他想让赢的那个偏偏输了,鼻头一酸,眼角忽然有一股子热意涌上,他怔怔的望着黑漆漆的车顶,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开始了,已经开始了,阴谋诡计,毒辣的阴谋诡计已经开始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或许他们已经……

嬴策的喉头哽住,当绝望好似细细密密的针一般刺入心脏,他的胸腔之中却猛地生出一股子愤怒来,这愤怒有对自己的鄙夷有对淑妃的无可奈何,更多的却是对自己身世的悲怆与自卑,这到底是谁的错呢,为何一定要将他至于此地此境,猛然之间,他脑海之中跳出一个身影来,双眸一冷,他怎么竟然能忘了他……若说谁最该死……难道不是他么……

一双眸子急速转动,好似带着复仇的急切,某一刻,嬴策再度双眸一亮,他缓缓的撑起身子,语声艰涩而森然的开了口,“你们,你们去找雍王……”

·

嬴纵和西岐茹到未央阁的时候太后的车驾还未至,两人便下了玉辇在未央阁之前站着等,一路上过来已经看到了宫道两侧五彩纷呈的宫灯,为了明日的立后大典,所有的宫灯都换做了龙凤呈祥的纹样,华贵不可名状,然而到了太液湖,方才知适才宫道之上看到的委实不算什么,夜幕已经降临,白日里分明还是晴好的天气,可到了晚上夜空之中却是无星无月一片藏蓝,便是在这藏蓝色的天穹之下,白日里平静无波的太液湖四周一片火树银花流光溢彩,耀目的灯华灿然,将湖中碧波也映照的仿若一面光怪陆离的宝镜,抬目一望,就在五十步开外的太液湖边,一艘气势恢宏造型精致的大船正美轮美奂的停在那处,大船的四周又有四艘小船静立,远远看着,好似一座仙家琼楼伫立湖上。

的确是极美的景致,只怕数百年来大秦也没有这般大肆奢庆之时,然而便是如此百年难得一遇的景致却无论如何都落不尽西岐茹和嬴纵的眼底,嬴纵站在西岐茹的身后,更多的目光都落在自己母妃的肩头,而西岐茹看着眼前恍若仙境的太液湖,眸光却有些悠远。

因为要试船,故而这太液湖边还有许多配合明晚仪式的宫人,无声无息的,她们都将羡慕和恭敬的目光落在西岐茹的身上,明日,大秦帝国就会有新的国后,这些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景致都是为这个女人而设,从明日开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后宫再也没有谁能与这个女人比肩,这样的荣宠,这样的尊贵,便是要自己拿性命和灵魂去换又有何妨!

“多少人一生都盼着这一刻?”

西岐茹眸光悠远的出了一会子神,忽然笑着一问,嬴纵站在她身后,这才随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默然一瞬道,“很多人穷其一生看也看不到。”

西岐茹笑容又深了一些,“荣华富贵可没有尽头。”

母子二人刚说了几句,耳边便想起了车马声,转头一看,从寿康宫方向来的两辆车辇正缓缓而来,周围的宫人们见此连忙跪地做礼,西岐茹和嬴纵也连忙走了过去,车辇停下,帘络掀起,从车厢之中第一个钻出来的却是一脸笑意的嬴湛,嬴湛望着外头的景致先是惊呼了一声,这才转身将陆氏扶了出来,陆氏之后的车辇之上也下来了三人,三位公主目眩神离的望着太液湖,口中也忍不住发出声低呼,陆氏借着嬴湛的手下的玉辇,又挥手免了西岐茹和嬴纵的礼,看着这几个小辈如此当即笑起来,“看看,哀家说的不错罢,今夜才是最好的景致,明天晚上这湖边可满满当当都是人!咱们啊,都是来做做样子的!”

众人闻言都是一笑,嬴华庭便凑上来,“只怕最好的景致还是要去未央阁瞧!”

陆氏一笑,嬴华景已等不住当先朝未央阁而去,嬴湛也随着跑了,陆氏便由贵妃和嬴华庭扶着转身走入未央阁,嬴华庭眸光几扫,“怎地不见八哥和淑妃呢?”

同是位份较高的,也不是不爱热闹的人,却怎么不见人影呢?

陆氏闻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小八说是要出宫,淑妃身子不适,不来便不来吧!”

嬴华庭“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一行人便进了未央阁朝三楼而去,刚走了几步,路嬷嬷已上前道,“娘娘,礼部的人也在外头候着的,要不要叫他们呢?”

陆氏一边走一边想了想,道,“那就叫那个谢大人过来罢。”

路嬷嬷应声而出,剩余人便一起上了三楼,还未走到楼梯口便听到早先上楼的嬴湛和嬴华景的惊呼声,连声的赞叹倒是将众人的心也勾了起来,陆氏仍是不疾不徐的走上来,待入了厅朝窗边走过去几步,饶是陆氏也发出一声满意的赞叹!

嬴华庭乌溜溜的眸子被外头的盛景映的一片五彩缤纷,回过头左右看看,便是嬴华阳这等不外露情绪的面上都写着惊艳二字,嬴华庭叹一声,“看样子礼部此番必定要得大赏!”

陆氏到底不像这些小辈,早就和贵妃落座了,闻言一笑,“差事办得好,自然要得赏钱,礼部多少年没做过这些大场面了,这一次倒是没叫人失望,便是二十多年前皇帝大婚之时恐怕也比不上今日,再加上那个谢大人的花样,呵,倒是叫哀家开了回眼。”

话音落定,陆氏又去看路嬷嬷,“皇帝那边是怎么说的?还没完吗?”

路嬷嬷侍候一旁,闻言便道,“是门下的几个老臣……”

陆氏眉头一挑,当即明白过来,一时看着贵妃苦笑,“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开了。”

门下省的几个老臣是出了名的话多礼端,仗着资历和皇帝纠缠起来,连皇帝也只有听着的份儿,贵妃闻言也是一笑,朝外看了一眼道,“倒也不碍事,那龙船是工部督造,必定不会有岔子,只是明日礼节繁琐,我又多年不坐船的,只去熟悉熟悉便可。”

陆氏一听也是这么个理儿,便又看向路嬷嬷,“那个谢大人呢?”

路嬷嬷一听便朝外头低声说了句什么,随之便瞧见一抹红袍一闪而入,正是那一双桃花眼笑意盎然的谢无咎,进的厅中撩袍便拜,陆氏笑一声,“免礼吧,底下船上都准备好了?礼部和钦天监的也都来了?贵妃多年不坐船的,偏生你们此番闹出的这个花样又十分有趣,待会子在那龙船之上你们可都要小心看顾着,明日里还有皇帝同游,可不能出岔子。”

总管历朝历代的立后大典也从来没有这样的,白日里的礼节当按照祖制自不必说,只是这晚间的赐宴一节也都只是坐在殿中厅里受人拜厄看些节目,虽说是君臣同乐,可到底是诚惶诚恐严肃无趣,搬到这太液湖边倒是第一次,且加上这游湖焰火的,果真是热闹纷呈耳目一新,谢无咎闻言面上笑意一盛,口中道,“请太后娘娘放心,船上都已经准备妥当,因是龙凤船,为了以示尊崇除却皇上和贵妃娘娘的近侍守卫之外,随行的礼部官员只有三个,外加上钦天监的祭师三个,只负责明日游船之上的仪式便可,眼下游船之上都已经准备妥当,贵妃娘娘只需上船行一小段,船上已备了凝神的香,若是晕船明夜大可让船师行慢些,任何不妥今夜礼部诸人必定会连夜为娘娘重新安排,待明夜下官保证绝不会出差错。”

听着这话诸人面上都是满意,嬴华景更是笑道,“谢大人这些花花点子是从何处想来的呢?听说明夜还有个拜月祈福放天灯的?这天灯我只听过民间有,倒是不曾见过,谢大人这天灯有什么厉害之处没有?不知能不能先说说让我们知晓呢?”

这些小消息谢无咎早前不曾说,便是陆氏也是不知的,却不知嬴华景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此刻听到嬴华景之语便感兴趣的看向了谢无咎,谢无咎苦笑一瞬,口中道,“下官本想为诸位主子留个悬念,可既然公主问出来下官便不得不答了,这天灯倒也没什么玄机,也就是帝后二人亲手提笔写下吉文,待着龙凤船至湖心之时将其放飞便是了,届时这太液湖边礼部早已命人备下千盏天灯,随着帝后二人的天灯一同放飞,待帝后二人游湖之后这太液湖之上或许会有仙家被帝后二人诚心打动,降临至此为大秦带来福祉,想必能成一段佳话。”

大秦虽然并非佛道盛行之地,可上至天家下到黎民百姓,没有谁是不信奉天意神明的,礼部这般安排虽然是刻意,可只凭着这一份吉利也委实是个讨喜的节目,届时必定叫百官命妇们惊艳,指不定还有真信了有仙家至此的人,陆氏听着谢无咎这话笑意加深,连连拍着贵妃的手道,“好好好,你遇上了一个会办事的,立后第一遭便引来九重天上的仙家为你坐镇开路,大秦几百年也没有你这样有福气的皇后,好得很!”

贵妃也些意外的看着谢无咎,似乎惊讶他的想法大胆,更有些期待明日这所谓的“仙家”会如何出现,嬴华景听得两眼发光,本还要问却被陆氏制止了,“好了好了,若是都让谢大人说清楚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哀家猜想着谢大人的惊喜恐怕还有许多,哀家只等明日夜里看好戏了,谢大人,且不知你准备的焰火放起来是何种模样?”

谢无咎眸光一转,“太后请稍等……”

话音落定谢无咎便朝窗边走去,也不知从袖子里掏出个什么,只听见“咻”的一声响,一道极细极细的蓝色焰火当先直冲九霄,众人正讶异难道明夜的焰火就是这般模样不成,耳边却立刻有极快极密的“砰砰砰”声响起,还未反应这一处三面窗户大开的楼台已经被五颜六色的光斓映照的一室通明,众人叹为观止的看着太液湖边骤然升空而后噼啪炸开来的五彩花束,一时间竟然都愣了住,惊艳的眸色尚未褪去,那声响忽然停了下来,这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室众人竟然都还未回过神来,又过了一瞬,都满心空然的看向了谢无咎!

对上诸位主子不甚赞同的目光,谢无咎只得抱拳苦笑,“太后娘娘,诸位主子,这焰火乃是下官改造过的,委实数量不多,若是今夜都放完了,明天晚上就没了,还请诸位主子恕罪,今夜只能放这么一瞬了,剩下的,明夜定然不会叫诸位失望的!”

皇家每每到新年之时也会用这等贵胄之物取乐,只是即便是皇家也没有如此色彩瑰丽花束多样的焰火来,且不知这个谢大人又是怎么做到的呢?众人还在回味疑惑,楼梯口忽然响起了一阵极快的脚步声,众人被惊得齐齐转头望过去,赫然看到一身白衣的雍王眸色急惶的出现在厅门入口,显然,他没料到此处有这样多的人,也没料到众人面上的表情是如此的寻常惬意,他第一个将目光落在了贵妃的身上,眼底充满了担忧和恐惧,可看到贵妃笑意淡然的坐在此处之时他又是一愣,面上的情绪来不及转化,一时显得狼狈而慌乱!

“小九,你这是……”

陆氏有些疑惑,开口的语气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莫测,雍王陡然回过神来,看着陆氏暗沉的眸子和一屋子奇怪的眼神一时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将眼风不住的扫过贵妃,他素来是仙逸淡泊沉稳持重的,实在叫人弄不清他今夜这诡异的行径到底是为了什么。

“母后,时间差不多了,不如臣妾先去船上瞧瞧?”

打破平静的却是贵妃,她面上并无分毫异色,只笑着看向陆氏,这才将众人拉的回了神,陆氏看着她又看了看谢无咎,点了点头,“好,你带着身边亲近的,上船的时候小心些,要不要让阿纵陪你去?你若是晕船可如何是好?”

西岐茹淡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说那船上旁人不好去的?便是晕船,臣妾立刻下来便是。”

一转眼看了嬴纵一眼,复又看向谢无咎道,“谢大人,都准备好了?”

谢无咎闻言连忙转过身来,“是,贵妃娘娘直接下去便可。”

西岐茹便站起了身来,跟着来的两个亲近宫女都等在外头,见她起身立刻上前了一步,贵妃便又回头看了屋子里的众人一眼,顺带着还看了一眼雍王,而后笑了笑便脚步娉婷的朝楼梯口走去,擦肩而过的瞬间雍王似乎要说什么,可眼下一众人看着他,他便只能忍了下来,便是这么一瞬,已和贵妃擦肩而过,众人被西岐茹适才那一眼看的有些奇怪,可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不由得都转头从窗户处看下去,贵妃一走,陆氏又才看向还怔愣在当地的雍王,微微一叹,口中道,“既然来了,也不必急着走,这太液湖的景致十分不错,想必你也是爱的。”

雍王不知怎的了,只是面色有些发白,闻言只有些六神无主的点了点头,陆氏便不再瞧着他,这边厢嬴华景已经又和谢无咎说起话来,“谢大人到礼部的时间并不长,怎地此番立后大典处处是你的心思?没记错的话谢大人早前才升了官,这一次只怕又要升了!”

谢无咎恭敬的抱拳,“下官愧不敢当。”

嬴华景一笑,“便是父皇不升你皇祖母和未来皇后娘娘也会赏你的!”

谢无咎便又是一躬身,“承公主吉言。”

嬴华景一边看着外头的景致,一边和谢无咎说话,忽然低呼一声,“看,贵妃娘娘出去了,要走到那龙凤船旁边了,谢大人,你快说说,贵妃娘娘上传之后都要做些什么,这船造的十分不错,且不知我能不能上去一回……”

嬴华景性子跳脱,又是年纪最小的公主,说话自然无忌,可话音刚落,比他更小的嬴湛便已经嗤笑道,“哼,这船是给父皇和贵妃的,你凭什么上去?!”

说着话又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嬴纵,笑问,“是不是七哥?”

嬴纵靠在窗棂边上,刀削斧刻的面上辨不出情绪,闻言并不答话。

嬴湛也不觉得不好,又是一笑也随他看下去,虽然是晚上,可因为湖边的宫灯都已点亮,因为视线也格外清楚,从他们这个方向看下去,贵妃已经化作了一个小小人儿,眼下正走到那湖岸边上,湖边设下了一个小小华丽码头,她停下脚步和几个礼部的官员们说了句什么便带着两个宫女上了船,那船儿太大,贵妃的身影一没入其中便再也看不见。

这朝南的一面墙上四扇窗户早就大开,眼下嬴纵和嬴湛占了一面,嬴华景和嬴华庭嬴华阳占了一面,陆氏则是坐在一旁视线从那最边上的一面看出去,因为窗户极大,视野十分开阔,大家各看各的倒也谁都不影响谁。

这边厢嬴华景听着嬴湛的话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又看向谢无咎,意在叫他答适才那个问题,见陆氏也有几分兴致的看着他,谢无咎便轻咳一声道,“贵妃娘娘明日和皇上一同上船之后当先要请礼部的随官念立后的圣旨,而后……”

对于这游湖的细节谢无咎如数家珍,一边说一边却是将目光落在了站在坐角落窗棂之前的嬴纵身上,嬴纵对他的敌意他是知道的,可今日里这位赫赫有名的九章亲王却连一个冰冷的眼神也没有落在他身上,倒是让谢无咎生出了几分兴味来,目光左右一扫,却是不见那个白衣白裙的身影,这么一想却又有些恍然,他是知道的,那人眼下正在永济寺!

“看,船开动了!”

这边还说着话,嬴湛忽然惊呼了一声,一时连陆氏也看了过去,谢无咎眼下正站在入口处,距离那窗棂还有些远,然而他一个臣子不可无礼,当下便也只停下了话头等主子们的新鲜劲儿过去,果不其然,众人叹了一番船的造型瑰丽大气湖景的华美缤纷之后嬴华景又看着他问,“然后呢?贵妃娘娘和父皇就同游太液湖了?”

谢无咎闻言又一笑,“公主忘了拜月放天灯了?”

嬴华景顿时恍然,“对,本宫差点将此忘了,你适才说不仅帝后二人要放天灯,你还准备了一千盏天灯一同放?啧,想一想便知定是一番盛景!”

谢无咎听着这赞美淡笑不语,嬴华景便又问,“这拜月一说从何而来?”

谢无咎眸光微转的道,“下官特意查阅了古秦早期的史料,彼时……”

和润朗朗的声音落在安静的厅阁之中,这一屋子人竟然都只剩下谢无咎一人说话,夜色深沉,华灯璀璨,皇子公主们一边看着美景一边听着谢无咎讲古秦的浪漫故事,正觉良宵沉醉,却不想忽然之间众人耳边再度响起了“砰砰”声,那声音带着一股子硝石的味道,略有些刺鼻,不仅有声音,而且还有一束又一束的五彩焰火升上了天空,谢无咎侃侃而谈的话语骤然一断,嬴华景却骤然欢呼起来,一边看向那龙凤船上的焰火表演一边回头看着愣住了的谢无咎,笑道,“谢大人果然处处留着惊喜,不是说明夜才会有焰火!竟是骗我们的!看!那个花样像不像牡丹!这岂非是谢大人所言的盛世荣——”

“华”字尚未出口,嬴华景的声音骤然一断,与此同时,坐着的陆氏和站在厅门口的谢无咎同时朝嬴华景所占的窗户疾走了过来,待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游龙戏凤的大船之上的景致之时两人面色都是一白,谢无咎更是断然喝到,“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安排!”

“不是这样的安排,今夜没有放烟火!不对……”

花火漫天,星光无垠,好一副催人心折的流光景致,那花火不是来自岸上,也不是来自谢无咎袖中,竟然全都是来自那已经快到太液湖湖心的大船上,一束又一束的焰火陡然冲出,硝石的味道不出片刻便弥漫至未央阁中,好似谢无咎将那十万发焰火都放在了那大船之上一般,灿烂的花束升空,那大船之上更是一片火光四溅,这不是放烟火,这是要毁了那龙凤船!

“砰砰”声一声比一声更大,那声音不像是在放烟火,更像是一堆堆的硝石配上硫磺和火炭要将这天地炸裂开来,湖岸边上只顾着看美景的宫人们开始惊呼惨叫,未央阁上的皇子公主们开始大喝“来人救驾!”,然而这居高临下的方向,这近百步的距离,还有那四溅的火光吞吐的火舌仿佛要将这帝宫掀了的爆炸声,每一样都震人心魄,每一样都以绝对的杀伤力鄙薄着凡夫之力的微弱和渺小!

嬴湛一把抱住了想要跃窗而出的嬴纵死不放手,嬴华景一把扶住了急怒攻心晕过去的太后陆氏,嬴华庭大喝着禁卫军救驾,嬴华阳煞白着面容看着那一副前所未见的美丽景致几乎站立不稳,谢无咎紧紧地狭着一双眸子看着那被火势包裹看不出原型的火船,还有焰火不停的升空,谢无咎不知这龙凤船来何来的如此之多的焰火,他不知这一副地狱业火般的画面是巧合还是人为,可他知道,这样的火势这样的爆炸声,那艘船上的任何人都无生还可能,所有人都在惊慌,所有人都在恐惧,便是在这一片江山末日般的混乱中,一道无人注意的白影忽然从未央阁三楼的大窗之中凌然跃出,烟花灿烂的夜空之下,白衣墨发的嬴麒衣袂翻飞乘风而行,那不顾一切扑向那火团的身影,恍若来为新后坐镇的世外仙家……

·

昭武帝三十五年的第一道春雷在立后前夜炸响。

与太液湖相隔不远的宫道之上,本就速度极快的御辇再次被昭武帝催的加速疾行,天圣门外的马车之中嬴策瘫倒在黑漆漆的车厢里默默的落了泪,同一时刻,与帝宫相距四十里来路的永济寺中,沈苏姀陡然抬了头,从这宝相庄严的殿门望出去,无星无月的夜空黑沉的有些可怕,她眯了眯眸子,不知怎地一颗心有些不安起来……

“侯爷,是否是困了?您先歇着去吧。”

容飒就站在沈苏姀身后,在君临之中许多人认识容飒他从不近身跟着,可是到了寺中,或许是因为上次之事让容飒有些阴影,他便一直的跟在了她身边,沈苏姀闻言摇了摇头,又将目光落在了大殿中央静坐许久的永济寺主持的身上,看了一瞬,沈苏姀转身走出了殿门,殿外的香火味稍微轻些,她得以透了口气。

“还有多长时间?”

问出一句,容飒便低声道,“还有小半个时辰。”

沈苏姀点了点头,而后便站在廊下不语,眼下的时辰已经不算早,整个永济寺都安静了下来,除却这方殿阁,未来皇后的衣冠皆在其中,寺中的方丈大师正在持咒,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念完,沈苏姀盯着那黑沉沉的天空,不明白自己这不安是为何。

“侯爷,您快去歇着吧,礼部的那几个糟老头子都歇下了,您还这么熬着,若是主子知道,必定又要罚小人。”

容飒的语声带着几分可怜,沈苏姀听着好笑,“你倒是说说他会如何罚你?”

容飒一愣干脆瘪着嘴道,“主子说了,若是小人照看不周侯爷,主子便将小人赶出王府。”

沈苏姀听到这答案有几分怔愣,失笑道,“我以为他是要将你处以什么刑罚,不就是赶出王府?那又如何,你一身本事也不怕找不到出路。”

容飒一鄂,“那怎么能一样,小人是一辈子追随王爷的……”

沈苏姀本是要逗她,可看到他一个大男人露出这般略有些受伤的表情心底还是一动,摇了摇头道,“你家主子赏罚分明,不会罚你,只是眼下我实在睡不着,不知怎地心里头竟有些不踏实,等一会儿吧,等主持做完加持礼。”

容飒听着此话稍有一怔,而后才点了点头不多言。

小半个时辰委实不好过,特别是沈苏姀发现自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之后,廊下的风微凉,沈苏姀紧了紧斗篷,将目光落在了君临城的方向,黑压压的夜空之中什么也看不清,这个时辰的君临城只怕也安静了下来,只是明日里乃是立后大典,或许眼下的热闹还是在继续,想到此沈苏姀便回头看了一眼大殿正中,明日里贵妃要用的凤袍正装在一个极大的白玉盒子里,此刻那盒盖打开,沈苏姀远远看去便能看到一片灿然的正红并着凤纹牡丹华丽不可方物,本来是极为尊贵的衣饰,可看着那大红之色沈苏姀一颗心愈发狂跳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离了他还是怎地,她心底竟然生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

“侯爷,时辰差不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容飒才走过来提醒,沈苏姀闻言点了点头,身后的大殿之中已经有寺中的师父们陆陆续续走出,沈苏姀双手合十与僧人师父们点了点头,待人走完才眉头紧皱的再看了那玉盒一眼,忽然对容飒道,“去准备一下,我们今夜回君临!”

容飒本以为沈苏姀要说的是去准备一下歇着,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是想这个时候回君临,愣了一愣,容飒有些犹豫的道,“侯爷,这个时间了,外头的山道也不好走,等咱们赶回去的时候只怕天都要亮了,山风凉的很,您若是趁夜赶路病了又当如何是好,到时候主子必定是要怪罪小人,侯爷,您就……”

沈苏姀蹙眉看着容飒,“连我一个小女子都不曾说什么,倒是你顾忌这样多?不用承马车了,去备马,只将皇后娘娘的衣冠带着,找个人吩咐一声跟那些礼部的说一声便是,我们走快一点,一个多时辰便能到君临,今夜先在王府,明晨将衣冠送入宫中!快去!”

沈苏姀口气强硬,眸光坚定而执拗,实在是让容飒不知如何是好,僵持一瞬终是点了点头转身而去,沈苏姀看了看君临城的方向,这才缓缓地松了口气,一颗不安的心也有几分定了下来,可转念又想,自己这样赶着回去势必要被他调笑……算了,笑就笑吧!

容飒的动作极为利落,除却他们二人,这一路上还有数十个暗卫,既然沈苏姀想要晚间回去,那么这十多人自然也是要一路跟着了,和寺中的住持交代了一声,沈苏姀便朝寺门之外去,衣冠盒子由容飒带着,一行人翻身上马,还未反应过来沈苏姀已经御马疾驰而出,容飒等人都是跟在嬴纵身边多年的,自然无惧赶夜路,可众人却没想到沈苏姀竟然比他们还得心应手,众人面面相觑一瞬,对沈苏姀的态度自然更为恭敬!

夜中赶路并不容易,虽然一心往君临去,可是这一路上还是花了比白日里更多的时间,子时做完加持之礼之后方才从寺中出发,到君临城五里之外的时候已经是丑时过半,远远的看去,半夜的君临城依旧是一片流光溢彩灯火通明,沈苏姀心中一叹,明日是立后大典,今夜的君临城只怕是要热闹整整一夜了——

“侯爷,快到了!”

容飒打马而上,语声里头也透着几分兴奋,沈苏姀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勾,手中马鞭一挥,座下马儿立刻嘶鸣一声朝安定门的疾奔而去,还未走近,沈苏姀已经发现了不妥,此刻的君临城早已经宵禁,按理来说城门之上守卫虽然多却应当一派肃穆平静才是,可从沈苏姀这方向看过去,却能十分明显的看出城楼之上来回晃动着的人头和比离开之时增多的守卫,那样的动静,让沈苏姀首先便想到了今夜城中必有事端,眉头微蹙,想到近来因为立后大典城中暴增的各处权贵们,不禁想是不是城中闹出了什么乱子?

心底被强压下去的不安再度漫了上来,沈苏姀手上使了力,马鞭毫不留情的落在了马儿身上,座下棕色的大马一阵疾奔,没多时便到了安定门之下,容飒紧跟上来,抬头便朝城楼之上的人喊,“洛阳候回君临,将城门打开!”

宵禁之后寻常百姓再无法子进城,可是对于有身份的贵族们却不是大问题,容飒一声喊,城楼之上立刻探出几个身影来,又有人拿着火把朝下照了照,其中一人道,“洛阳候?洛阳候不是和礼部的大人们一起去永济寺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容飒听着这些人的话眉头微蹙,“是不是洛阳候你们打开门就知道!难道你们这么多守兵害怕我们这十多人不成?!快点开城门,耽误了侯爷的事你们担不起!”

容飒跟在嬴纵身边多年,虽然只是个侍卫,在军中之时却是连嬴纵手下有头有脸的将军们都不敢小觑,这一声急喝亦自有威慑之势,话音落定城楼之上的人再不敢言语,却是有几人低声议论着什么,而后有一人探出身子来,大喊道,“请侯爷稍等,小人这就开门!”

这语气已经有些恭敬讨好,可沈苏姀和容飒却早就皱了眉,两人相视一眼,各自的眼底皆有沉色闪过,一行十多人安安静静的立在城门之下,谁也不曾说话,可诸人座下的马儿却不安静,尥着蹄子哼哧着,很有几分不安的模样,沈苏姀和容飒这等常年与马为伴的人多数都十分看重马儿的反应,见此模样,两人眼底的沉色不由更深了两分。

“吱呀”一声刺耳的响,安定门的侧门被里头的护城兵一点点的打了开,开门的两个小兵朝外看了一眼,看了一眼沈苏姀这才赶快将门打了开,口中道,“侯爷请入城,不是小的们不给您开城门,实在是宫中适才下了令,城门不准随便乱开!”

沈苏姀并没有怪罪这些小兵的打算,本和容飒等人打马入城,听到这话却是猛地勒马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那小兵道,“宫中传出了命令?何时传的?为何传?”

那小兵一愣,只怕沈苏姀怪罪似得道,“就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只说这两日不能随便叫人出入君临城,至于为何而传小人并不知道……”

沈苏姀眯了眯眸子,豁然挥鞭驰马而走,心底笼着一层迷雾,那不安愈发强烈,沈苏姀紧握着缰绳,待打马走出百多步之时眉头一时皱得更紧,却见夜间的君临城的确还是一大片的灯火通明,所有的画舫酒楼亦都不曾关门,然而本该热闹一片的灯红酒绿之地此刻却是一片冷清安静,亮着灯的楼阁坊间不见半分丝竹舞乐声,而这本该来有人潮来往的街头,竟然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穿着银甲的卫尉营士兵来回巡逻镇守,沈苏姀目光四扫,赫然看到大街两旁亮着灯的地方还有许多百姓畏畏缩缩的探头探脑,一副不敢轻易上街的模样!

沈苏姀一颗心猛地揪紧,出事了!

容飒等人亦早就看出了不妥,正犹豫之间沈苏姀已朝着一个卫尉营的士兵走去,那士兵看到沈苏姀一行人这么晚却还在大街之上本想呵斥几句,可不知为何瞧着沈苏姀的眸子却又呵斥不出,正怔忪之间容飒已经道,“这位是刚从永济寺赶回来的洛阳候!”

那小兵猛地回神,赶忙跪地行礼,沈苏姀紧眯着眸子面上没有半点表情,闻言只冷着声音道,“出了什么事情?大半夜的要这样戒严?”

那小兵抖了抖,犹犹豫豫的不曾说话,忽觉头顶的目光一厉,一抬头便对上沈苏姀冷剑一般的眸子,眉心一跳,那小兵赶忙道,“两个时辰之前营中忽然有圣旨传出,说让出来维持街上的秩序,今夜街上热闹的很,这些百姓们说起话来十分不中听,因而才戒严了!”

沈苏姀猛地眯眸,又问,“宫中为何传出圣旨?这些百姓们又说了哪些不中听的话?”

那小士兵一抖,愣了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道,“小人也不知宫中为何传出圣旨,只是听说宫中哪位主子出了事,这些百姓们都说……都说这是此番立后大典的不吉之兆……还说到了早前的皇脉真假之语……都在议论贵妃娘娘和秦王殿下……这才……”

沈苏姀握着缰绳的手缓缓收紧,目光一抬望过去,“辅国将军在何处?”

那小兵抬头望了她一眼,“将军入宫未归。”

沈苏姀心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当即挥了挥手让那小兵走开,深吸口气,一颗心却好似要狂跳出来一般,安定门有变故,城中亦是这般阵仗,宫中的哪位主子出事了?出了什么事?是刺杀还是别的?沈苏姀掌心之中溢出冷汗,想到嬴纵曾说立后大典不会顺利,却没想到当真出了变故,沈苏姀咬了咬牙,豁然调转马头抄近道往秦王府的方向去!

容飒见此赶忙带着人追上去,一行人默然不语的狂奔,却见不但是主道之上,便是城中小巷也能见到卫尉营士兵的身影,当真是全城戒严了,沈苏姀的面色越来越冷沉,一路疾驰到了秦王府之前才猛地勒马,容飒早就先她一步翻身而下去叫门,沈苏姀犹豫一瞬,却不曾下的马来,王府府门很快就开,门后站着子衿挺直的身影,看到府门之前的沈苏姀,子衿显然十分意外,还不曾说话容飒已劈头便问,“主子可回来了?”

子衿一愣,当即摇头,容飒面色一沉转过头来看向沈苏姀,沈苏姀坐在马背之上没有半分意外之色,浅吸口气调转马头欲疾行,容飒见此忙追上两步,“侯爷要入宫?”

沈苏姀点了点头,马鞭当即挥了起来,容飒眼底亦是一片焦急,扫了一眼十多个暗卫们道一声“你们先入府”便翻身而上追着沈苏姀而去,两人一行,风驰电掣的朝天圣门赶去,越是靠近天圣门卫尉营的士兵越是多,沈苏姀眯着眸子,耳边忽然听到几句议论。

“你听到了吗?那么大一声响!直接给老子震醒了!”

“哪能听不到啊,咱们的营房最靠近皇城!”

“也不知道宫里头是怎么回事,本来还有人说皇城里头放炮仗呢,还有人巴巴守着去看,却不知炮仗没看到,倒是被那声响给震到了,也不知那是什么!”

“看这阵势总是不小的事,咱们这些人怎么能知道……”

缓行一阵,听完了这几句沈苏姀又加快了马速,不多时便至天圣门之前,天圣门的城楼之上灯火通明,和安定门一样,亦是层层守卫人头攒动,沈苏姀到了城楼之下,看了看那紧闭的城门,眉头一簇身后容飒已经喊起来,“开门!洛阳候奉召迎冠入宫!”

城楼之上听到动静却无人回话,低低一阵议论响起,过了片刻才有一人走到城楼这边朝底下道,“洛阳候?侯爷请回吧,今夜除非是皇上有召,否则谁也不能入宫!”

沈苏姀心头一震,抬眼看去却竟然是何冲!

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何冲这个大统领来守城门?!

沈苏姀定了定神,看着何冲道,“何统领既然如此说,那沈苏姀必定不敢硬闯,只是何统领能否告知一声,这宫里头到底出了何事闹得如此之大?”

城楼之上的何冲默然一瞬,然后才摇头道,“侯爷恕罪,眼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并不好说,侯爷先回府罢,只管等消息便是。”

沈苏姀一口气陡然一滞,回头看了看容飒马背之上的玉盒赶忙又道,“何统领,不知能不能求见太后?或者……或者无论如何让人将贵妃娘娘的凤冠拿进去吧!”

城楼之上的何冲一愣,目光也在那玉盒之上扫过,而后竟然缓缓地摇了摇头,“太后眼下只怕也是不见人的,侯爷还是回府去吧,这凤冠……只怕暂时用不到了……”

心底“咯噔”一声,沈苏姀面色顿白,什么叫暂时用不着了?

还想再问,可城楼之上不止何冲一人,他必定也不会说清楚今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又想着能不能闯宫,可一抬头便看到比平日里更多三四倍的守卫,沈苏姀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甚至连呼吸都有些不顺,她不知这城墙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听何冲的话她几乎能确定此事必定和立后大典有关系,为何用不到了呢?!难道贵妃获罪不能被立后了?立后大典取消了?还是他……还是他出了什么事……

城楼之上的何冲已经走开,沈苏姀看着这一座微微的城楼竟然一点法子都没有,容飒在她身后也是着急不已,良久才狠狠道,“侯爷放心,主子不是那么容易出事的!”

沈苏姀神思微震,这才调转马头准备原路返回,脑海之中的思绪更好似水草一般的烦乱,好好地立后大典,到底出了什么变卦?若是获罪,是不是被谁陷害了呢?可就只是她离开的短短半天,到底是怎么构陷贵妃的?或者是他?可谁能陷害他呢?用什么陷害他呢?沈苏姀一瞬之间思绪百转,却怎么都每个头绪,驾着马儿缓走了几步,身后忽然想起了打开宫门的齿轮转动声,眸光一亮,沈苏姀豁然回头,却见宫门并非为她而开,乃是有人正从宫中出来,待看清从黑暗门洞之中走出来的人,沈苏姀眸光顿时微亮。

申屠孤御马而出,忽然察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抬睫一看,竟然看到沈苏姀御马站在那处,身后跟这个侍卫,侍卫身前放这个玉盒,申屠孤有些意外,为何当在永济寺的人却在这个时候等在宫门之外?想到那不许朝臣入宫的命令,申屠孤一时有些明白,可看着朝他迎了过来的沈苏姀,他的眼底却是一片深沉。

“辅国将军可是奉召入宫了?”

沈苏姀直接的问出一句,申屠孤看着她点点头,却是不多说一句,沈苏姀深吸口气,又朝那天圣门望了一眼,口中又问,“敢问将军,宫中出了何事?”

申屠孤的眸色便带上了两分悲悯,沈苏姀看的心中一跳,“是谁出了事?”

申屠孤仍是抿唇不语,沈苏姀便是心焦不已亦不能将这人如何,只能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问道,“将军是不是不方便回答?宫中之事将军不必细说,亦不必告诉我皇命如何,只需告诉我宫中有没有人出事便可……若是有……那人是谁……”

沈苏姀语声急切,一双眸子更是殷切至极,申屠孤本不当说的,可是看着沈苏姀这模样终究是有些不忍,默了良久才转过头去,语声无波无澜道,“是贵妃娘娘。”

“你说……贵妃娘娘……?!”

沈苏姀满眸的惊震,一时连话都不甚连贯,申屠孤转头看着她,语声低沉平缓,“没错,是贵妃娘娘,今夜贵妃娘娘去太液湖试明夜游湖之时用的龙船,出了意外。”

一股子凉意从背脊漫上,沈苏姀不可置信的看着申屠孤,似在盼着能从他面上能看到哪怕一丝丝的说谎之象,看来看去,沈苏姀悲哀的发现申屠孤说这话时的表情竟然没有一丝破绽,这也就是说……眼瞳微缩,沈苏姀整个人仿佛掉入了冰窖中一般发寒。

“贵妃娘娘……是不是已经……那……那秦王呢?”

申屠孤定定的看着眼前这张精致却布满了忧色的脸,抿了抿唇道,“秦王无碍。”

沈苏姀眼底有一抹明显的松然,而后又被一抹沉暗覆盖,一双眸子失神的望向了天圣门的方向,申屠孤看着她,忽然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我还有事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沈苏姀没有反应,申屠孤又看了看她挥着马鞭往夜色深处疾驰而去,待马蹄声远去,沈苏姀才一点点的回过神来,口中喃喃道,“容飒,你可听到了?”

容飒在沈苏姀身后,好似连呼吸都要消失了,听到她的话才浅吸了口气,而后仍然语声坚定的道,“侯爷,回府等消息吧,只要主子没事……就……”

本想说“就一切都会没事”,可想到适才申屠孤说的话,容飒一时又不确定贵妃到底如何了,若是真的无法挽回……自家主子此刻又是怎样的心境……

沈苏姀听了容飒的话却没动,仍然固执的立马在原地,那失神的双眸一时温柔一时伤痛,好似透过这厚厚的城墙看到了雍容华贵的贵妃,又好似看到了此刻他那俊脸之上无法言说的悲伤,贵妃若是真的……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苏姀觉得整个身子都麻木之时她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天边正在变浅的黑沉,调转马头朝秦王府的方向缓缓行去……

到了府门之前,子衿好似知道她还会回来似得等在那处,见他们二人归来,他当即便将府门打了开来,沈苏姀面色冷沉的进了王府,不用想脚步便朝着主殿走去,一路走一路想,委实有些想不明白贵妃到底能出了何事,想到何冲的话,想到申屠孤的话,心底似乎已经有答案了,可却还是有那么一点贪心的念头,不愿去相信,只想见他,听他说。

因为主人未归,主殿之内并未点着灯火,沈苏姀也不管,直直就进了屋子坐在了主位的敞椅之上,待坐定,才忽然生出一种这屋子太空太冷的感觉来,容飒将那玉盒放在案几之上,转身将殿中的灯火点了亮,暖光昏黄,沈苏姀不由转头去看那玉盒,盒子里是明日贵妃完成大典之时要穿的衣裳,是唯有皇后才能穿的凤袍衣冠,是她今日诚心诚意持咒许久的,是她亲自去迎回来的,可适才,何冲说贵妃用不上了!

“有没有法子联系到宫里的人呢?”

“弄清楚宫里到底出了何事,贵妃她……”

“去吧,不能干等着,咱们要做点什么……”

沈苏姀连声的吩咐,容飒终究是退了出去,沈苏姀心底一瞬之间闪过百个念头,要不要闯宫,要不要去找孟南柯,要不要回沈府让香词动用苏氏的人,要不要去见忠亲王,要不要去问问最会知道小道消息的谢无咎,要不要……

她能做的事情许多,不管有没有作用,总好过比在这冰冷的屋子里坐着好,她几乎就站起身了,却又忽然坐了回去,若是……若是她刚一走嬴纵便回来,若是嬴纵回来的时候看不到她……沈苏姀眼底闪动的微光亮了又灭,最终她还是以原来的姿势坐到了天色渐明。

这期间清远和明生也到了主殿,沈苏姀坐着,他们站着,看着沈苏姀的面色,他们除了添茶倒水一句也不敢多问,可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沈苏姀连碰也不曾碰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口忽然有墨袍一闪而入,沈苏姀漆黑的眼底陡然一亮,走进门来的却竟然是一身夜行衣的容飒,他面色沉冷双眸之中带着血丝,对上沈苏姀的眸子之时竟有片刻的不知从何说起,沈苏姀深吸口气,定定的看着他。

“贵妃娘娘在太液湖出了意外,放满了烟花的大船不知为何忽然被点着了,那大船着了火,船都被烧没了,跟着贵妃娘娘一起上船的人都下落不明,侯爷……”

容飒眼底的血丝更多了些,通红通红的看着好似要哭了一般,稍稍一顿,容飒又接着道,“主子和皇上、太后在一起,眼下还没有联系上,宫里头都在戒严,谁也不知那船上到底出了什么事,今日的早朝已经罢了,只有宁国公能出入宫闱,侯爷……贵妃娘娘她……”

沈苏姀彻底的瘫坐在了敞椅之上,背脊挺直,却早已僵硬的动弹不得,眸光一晃瞧见容飒的模样,一转头又看到清远和明生双眸红红满是担忧的样子,沈苏姀心中一震,这才惊觉的回过神来,便是谁都可以在这时无主,却唯她不能,唇角一抿缓缓挺直了身子,口中下令道,“叫人去天圣门守着,看什么时候能入宫,不用去联系他了,若是可以,叫人传些他在做什么的消息,还有外头那些变故,两个……不,一个时辰来报一次。”

几句话吩咐下去,容飒这才领命而去,沈苏姀身骨僵冷的站起来,安抚的看了看清远和明生,转身朝内室走去,才一转身,鼻头便有些发酸,眼角一抹热意涌上,好半晌才被她生生逼下去,连夜赶路,一夜不眠,沈苏姀周身却麻木的没有一点知觉,更不觉得困,走到内室站了一会子,看着空荡荡的床榻鼻子又是一酸,沈苏姀浅吸口气,转身往书房而去,至书房,坐上他寻常时候坐的那个位子,静静地等容飒送来的消息。

巳时过半,容飒自早间之后第一次来到沈苏姀面前,口中道,“昨夜事发之后太后急病,主子与太液湖守了一夜,什么……什么都没有找到,于今日一早至寿康宫,皇上连夜下了禁令追查此事,眼下只将礼部与立后大典有关之人全部收押,其余的还在查,立后大典在卯时发出檄文取消,檄文之中不曾提起取消的缘故,再加上昨夜的变故,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许多人抄起了早前的皇脉真假之事,说或许是因为主子的身份才褫夺了贵妃娘娘的后位。”

沈苏姀静静地听着容飒之语,面上并没什么表情,容飒说完便退下。

沈苏姀独自坐在书房之中,看着外头的日头一点点爬升,只能静静候着午时过半,然而午时尚未到,容飒竟然又去而复返,一双眸子噙着两分亮色,看着沈苏姀递上一个信封,“侯爷,主子让人递出的消息,刚刚送到府中来的,眼下只能由主子主动找我们。”

沈苏姀神思一震,眸光大亮的起了身,接过那信封迫不及待的拆了开来。

“静候勿忧。”

雪白的信纸之上,遒劲有力的写着四个小字,墨迹力透纸背笔调铁画银钩,足见运笔之人心力之稳韧,沈苏姀紧绷的身子因为这六字瞬时放松,小心翼翼的握着这信纸坐回原处,口中问道,“你们告诉他我回来了?”

容飒闻言立刻摇头,“不是,昨日说好侯爷午时归来,主子必定是记着的。”

沈苏姀点点头,看着容飒道,“他让我们勿忧,等他归来。”

容飒也微微的松了口气,见沈苏姀的目光只停在那信纸之上,这才犹豫的问,“侯爷,既然主子送了信出来,那咱们可以稍稍放心些,你昨夜一夜劳顿未眠,回来这么久连水也未喝一口,眼下是不是先吃点东西才好?天圣门仍是紧闭着的,侯爷一时半会儿进不了宫,只能好好等主子回来了,侯爷只当是为了主子……”

沈苏姀将信放好,听着容飒连声的劝点了点头,“好。”

容飒眸光微亮,转身出门,不多时便送来了吃食,沈苏姀即便没有胃口也就着吃了些许,而后便又是漫长的等待,容飒不时送来外头零星的消息……宁国公昨夜入宫便不曾出宫,太后昨夜急病危在旦夕,待午时之后方才转醒……君临城中因为立后大典而来的权贵们正在陆续离开,确实要接受严格盘查方才放行,刑部已经接手昨夜贵妃娘娘的变故,贵妃娘娘此事乃是有人早有预谋……贵妃遇害的消息不知怎地露出了风声,坊间的风向一转,从秦王并非皇上亲子变作了后宫妃嫔因后位的争斗惨烈……百官入不得宫上不了朝,人心惶惶之下各家门客却都齐齐上门,唯有忠亲王府还在行琴棋雅集……宫中明黄大红已经换做灵幡缟素,大秦历史上最为盛大的立后大典一夜之间变作了举国皆哀的丧事……

立后大典未至,新后却与立后前夜罹难,大秦几百年的历史之上大抵不曾出过如此大的变故,夕阳西下金光覆城,这个本该举国欢腾的日子却正被新后罹难的阴霾而笼罩,是后宫妃嫔的争斗,是朝堂政治的权谋,还是一场叫人悲伤的意外,沈苏姀独坐在秦王府的书房之中,脑海之中纷乱思绪一点点变得清明,心底的酸楚却越来越重,贵妃的笑颜似乎还在眼前,那一盒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放在这王府寝殿里,那日里的细细叮咛还徘徊在耳畔,今日,却是永远的葬在了那太液湖中,这举国皆悲的丧事,可是要悲那空空的棺椁?

眸光一扫又看到那信,一点点将那信纸展开,那缟素若雪的栖霞宫里,他又是以何种心境写下这铿锵疏狂的四字,贵妃之于他,恰是这世上唯一的亲近之人,而今这唯一的亲近之人也要逝去,且还是以这等惨烈而叫人猝不及防的方式。

夜幕降临,白日里晴好的天气到了夜晚仍是无星无月,沈苏姀静静的坐在秦王府的书房里,不知他到底何时才会归来,天黑了,他在做什么呢?

容飒看着她如此满是不忍,叫上清远和明生一起来劝她,沈苏姀被她们一个个不忍心的模样弄得无奈,心想眼下最该担心的是他不是吗?她好好地在这里又能算得了什么?心中如此想,她到底还是做了个样子朝寝殿去,躺在床榻之上,却无论如何是睡不好的,待容飒等人离开,她便又起来拿了纸笔在临窗榻上默写往生咒。

无星无月的夜色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更为深沉漆黑,好似谁家的墨打翻泼了上去,嬴纵未归,沈苏姀并无睡意,手实在写的发疼,也不去看什么时辰,就这么走出了殿门去,容飒等人不知去了何处,沈苏姀左右看了看,朝主殿侧后方的一处院落而去,那院落虽然距离主殿并不远,布置却极其简单,院门一推便开,迎面一声马嘶响起!

不知被谁刚舔过草料的马厩檐下正挂着一盏昏灯,沈苏姀朝院子里的马厩走去,宽敞的马厩之下立着一匹通体黝黑的马儿,额间一点焰形赤色,正是赤焰,听到她的动静,赤焰立刻扬起马头朝她哼哧起来,沈苏姀眸光一柔,走到赤焰身边去抚摸他的脖颈,一边抓起一把草料凑到赤焰嘴边,却不想赤焰竟是不吃,沈苏姀咧了咧嘴,喉咙有些发紧。

“连你也知道了……”

赤焰不仅不吃,更是几蹭便将她手中的草料蹭了开。

沈苏姀一叹,“这可怎么办呢?”

赤焰好似听到了她话语之中的哀恸,转过来蹭了蹭她的肩头。

沈苏姀见此又是一叹,“不是蹭一蹭就好的……”

赤焰这一句不曾听懂,仍是蹭着她的肩头,借着那昏黄的灯光,沈苏姀竟看到那大大的马眼之中一层水光微浮,看的喉头一阵发紧,沈苏姀道,“果然是伴了他这许多年的。”

赤焰低低的哼哧了一声,不蹭她的肩头改蹭她的掌心,沈苏姀摸着赤焰的脖颈,掌下之下却摸到了几处凸起的伤疤,眉头微蹙道,“你也是受了这许多伤的。”

赤焰又哼哧起来,好似在炫耀一般,沈苏姀又咧了咧嘴,锲而不舍的将手中的草料凑上去,赤焰哼哧了两声,仍是撇开了头去,沈苏姀便低着头说话,“怎么就这么巧呢,就只差一天,先叫人高高兴兴,又忽然这样,谁能受得住呢?世事当真无常的很,当年步天骑也是,前一刻高高兴兴的受封领功,后一刻却……”

说着一叹,沈苏姀又将手中的草料凑过去,“算了,都是心酸之事不提也罢,世事这样无常,明日里你或许就没得吃了,是他将你的胃口养刁了吗?”

沈苏姀自顾自的说着话,全然不曾发现身后院门处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站了一人,那人盯着她锲而不舍的动作半晌,终是无可奈何道,“或许,它是已经吃饱了。”

话音落定,沈苏姀身形一震,豁然转身,顿时看到院门口站着个白衣人影,不,不是白衣,是丧服,是刺目的缟素,沈苏姀呼吸一窒,看着缟素加身的他终于连最后一点不愿承认的希望都破灭了,丧服,他会为谁着丧服呢?

嬴纵看着沈苏姀愣在马厩一旁无奈的一叹,眼底闪过两分怜惜朝她走了进来,沈苏姀看着他大踏步朝她而来心底忽然一动,怎么是他朝她来,该是她朝他去啊,心念一出,沈苏姀一把扔掉了手中的草料朝嬴纵迎了过去,她的步伐极快,好似提起了内息一般,至嬴纵身前,二话不说便环腰将他搂了住,侧脸贴在他胸前,耳边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自己的一颗两天一夜不安稳的心也彻底的落了地,深吸一口气,转头却正看到地上两人相依相偎的影子。

嬴纵显然被她这举动惊到了,稍稍一愣才将她回抱了住,唇角微弯,“彧儿……”

他轻轻唤一声她,语声嘶哑,带着明显的疲累,沈苏姀没有应声,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嬴纵万分享受她的亲昵,埋头在她颈边深吸口气,好似她的气息能让他褪去身上的沉重和疲惫,又默了一瞬,他才缓缓开口道,“彧儿,母妃这件事……”

“嬴纵,册我为妃罢。”

沈苏姀突兀的打断了嬴纵的话,嬴纵闻言一愣,想了一瞬才明白她适才所言是什么意思,揽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胸膛起伏一阵,这才语声谨慎又满是不确定的问她,“彧儿,你适才说……”

话至一半便断了,他甚至不能亲口道出那句话,沈苏姀听出了他的不可置信,忽然从他怀中退开,将他稍稍推了开,白裙乌发,黑亮的墨瞳大睁,仰着脖子看他,看了他一瞬才浅浅勾唇,口中一字一句道,“我适才说,册我为妃,秦王妃——”

------题外话------

看到大家在等我也着急啊,越急写的越慢,早上到晚上,对不住大家了,看在字数不少的份上就原谅罢!

册妃册妃册妃啦~不用地下情啦~翻身农奴把歌唱啦~哦也哦也哦也也~

月底啦~票子不要浪费哟~

另外再说一句,那个二更是不是可以看在我三万多的份上免了?我手要断了脑袋里头是一团浆糊可能写不出了,呜呜~谁能想到一写写了三万多,错字大概很多,有些地方也很粗,大家多多原谅,等我满血复活之后我会改滴。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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