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顿发送出那枚加密信标后的几天,是在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敏感和持续的自我麻痹中度过的。每一个敲响办公室门的声响,每一个来自上级或平行部门的通讯请求,都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像一只被强光突然照射的老鼠,拼命想缩回自己熟悉的阴影里,却发现阴影正在不断缩小。
白天,他强迫自己全神贯注于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生产调度问题:科尔拿来的电网迁改方案需要他敲定几个关键节点的施工顺序;技术部关于淘汰老旧设备的“征求意见稿”变成了正式通知,他得硬着头皮召集车间主任们开会,安抚情绪,安排过渡;新一批利用火髓能源优化的机床到货,安装调试又和生产线的日常排产冲突,需要他协调……
他用高强度的工作填满每一分钟,不让自己有空闲去回想那个黎明前按下按钮的瞬间。只有深夜,当他独自回到那间冰冷的住所,疲惫如同潮水般退去,恐惧和悔恨才会如同黑暗中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反复告诉自己:我发送的只是外围信息,模糊的,不确定的。黑钢镇拿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这只是一次必要的“妥协”,为了自保。他甚至幻想,黑钢镇拿到那些东西后,或许会就此满足,不再逼迫他。
这个脆弱的幻想,在信标发出后的第五天夜里,被彻底击碎了。
他没有收到任何新的金属卡片或秘密会面邀请。这次的信息传递方式更加隐秘,也更加令人不安。
那天下午,他在视察一个铸造车间时,无意间听到两个正在休息的工人在闲聊。一个抱怨新来的“外协维修工”手脚笨拙,把一台老式鼓风机的齿轮装反了;另一个则随口接话,说那批人好像是“黑钢镇商会介绍来的临时工”,据说在特种设备维修方面“有点门道”。
黑钢镇……临时工……潜入工业区?
巴顿的心猛地一沉,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走过去,以主管的身份,严肃地批评了工人在休息时间闲聊、对新同事不够友善,并“顺便”详细询问了那几个“外协维修工”的工作区域和负责人的名字。
回到办公室,他立刻调阅了近期的外协人员入厂登记记录。果然,在几家有合作关系的本地小型维修公司名下,新增了七八个陌生的名字,备注栏里含糊地写着“具备特定设备维修经验,由合作方推荐”。推荐方一栏,赫然有与黑钢镇有贸易往来的两家商会名字。
这些人已经渗透进来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负责的生产区域里活动。吴先生的话在他耳边回响:“我们需要的是信息……任何看似零碎,但拼凑起来能帮助我们‘理解’那道门的信息。”
这些“维修工”,就是来近距离“理解”铁锈镇工业命脉的眼睛和耳朵吗?还是说……有更直接的目的?
当晚,在他住所楼下那个永远接触不良的邮箱里(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联络点),他摸到了一个用防水油纸包裹的、火柴盒大小的硬物。回到房间打开,里面是一个更微型的、只能显示单行文字的加密接收器。屏幕是暗的。
直到深夜,接收器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显现出一行简短编码。巴顿心脏狂跳,按照之前吴先生暗示过的一种简单密码本(基于某本老旧技术手册的页码和行数),他颤抖着手译出了信息:
“信息收到。方向正确。继续。下次重型车队(编号‘巨犀’序列)返回时间、路线(含备选)、护卫配置(人员、武器、车辆)。72小时内。”
冰冷、直接、不容置疑。没有赞赏,也没有威胁,但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钉进巴顿的骨髓里。
重型车队返回信息!这不再是外围的轮廓,而是直接关系到铁锈镇命脉运输线安全的核心动态情报!黑钢镇要这个做什么?仅仅是“了解”?巴顿不敢往下想。
72小时。他只有三天时间。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对方已经展示了渗透能力,他的人就在工业区里。那些转移A-7合金的证据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他现在就像被套上了两副枷锁:一副来自铁锈镇内部越来越近的调查(“火花”和索菲亚对缺失钢材的追查让他如芒在背),另一副则来自黑钢镇步步紧逼的勒索。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无法回头了。
从最初不满被边缘化,到接受“技术共享”的诱惑,再到被迫转移物资,最后到发送外围情报……他以为自己在走钢丝,在危险的平衡中寻找生路。但现在,钢丝突然变成了单向滑索,只能朝着黑钢镇指定的深渊不断滑落,连停下或回头的可能都没有了。
黑钢镇不再给他“合作者”的虚幻尊重,而是把他当成了必须榨取价值的工具和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下一次要车队信息,下下次呢?会不会直接要能源核心的布局图?要李昊的行程?
而铁锈镇这边,“火花”对缺失钢材的调查,像一把缓慢但坚定地抵近他后背的尖刀。他能感觉到,索菲亚那双冷静的眼睛,正透过层层数据和报告,凝视着他。
双面夹击,进退维谷。
巴顿瘫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还在散发幽蓝微光的微型接收器,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炭。窗外的铁锈镇灯火通明,工厂的轰鸣声透过不太隔音的墙壁传来,那是他熟悉了半辈子的、城市的脉搏。
可现在,这脉搏声听在他耳中,却像是一声声逼近的丧钟。
他背叛了这座城市,而这座城市,似乎也正准备抛弃他。
黑钢镇的枷锁冰冷沉重,铁锈镇的审视锐利如刀。而他,这个曾经自以为是的“根基”守护者,如今成了困在双重牢笼里的囚徒,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沉入亲手挖掘的泥潭,却连呼救的勇气都没有。
72小时。他必须弄到车队信息。否则……他不敢想象“否则”的后果。
巴顿将微型接收器藏进书架上一本厚重、从未有人翻阅的技术辞典夹层里,然后走到洗脸池前,用冰冷刺骨的水狠狠冲了把脸。抬起头,镜子里的男人眼窝深陷,面色灰败,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他必须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打开了内部通讯系统。他需要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去接触运输调度部门的资料,或者……找到一个可能知情又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突破口。
狩猎者的网正在收紧,而猎物,在发现自己无路可逃后,开始本能地、不顾一切地,想要撕咬出一条血路,哪怕那血路通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