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王氏的咳疾,并非一日之寒。那是在林蓉尚在襁褓时,一个同样春寒料峭的倒春寒日子。林老根和林大山都在地里忙活,王氏独自在家照看孩子。家中柴火将尽,她看着怀里小脸冻得发青的女儿,一咬牙,将林蓉用旧布牢牢捆在背上,便上了山。
她想着快去快回,只捡些近处的枯枝。不料天变得极快,寒风裹着冷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她慌忙脱下外衫罩住背上的孩子,自己只着一件单薄的夹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往家赶。寒气如同细密的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骨缝里。当晚,她便发起了高烧,咳得撕心裂肺。
为了省下请郎中和抓药的钱,她硬是靠着喝姜汤、捂汗,生生熬了过去。烧是退了,但那场急症落下的病根,却像附骨之疽,年年春冬必定复发,咳嗽一声比一声沉重,掏空了她的底子。林老根每每提及,总是捶胸顿足,恨自己当时没能照顾好她。而王氏却只是温柔地摇摇头,将怀里健康活泼的小女儿搂得更紧些——那是她用半条命换来的心头肉,她从不后悔。
今春以来,王氏的咳疾愈发沉重,寻常草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不见丝毫起色。村里唯一的赤脚郎中来看了几次,最后只能私下对着眉头紧锁的林老根重重叹气,压低了声音:“老根兄弟,嫂子这病……已入了肺腑本源,虚损得太厉害了。若能有上年份的茯苓固本培元,吊住元气,或还有望……否则,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郎中那句沉重的叹息,如同惊雷,炸响在躲在门外、正欲送水进来的原主林婉娘耳边。“茯苓”二字,如同黑暗中唯一的一簇星火,瞬间烙印在她心里,成了全部的希望。
生性温柔内向,甚至有些怯懦的林婉娘,将巨大的恐惧与孤注一掷的决心一同默默咽下。她知道茯苓珍贵难寻,家中早已一贫如洗,绝无可能购买。唯一的希望,就在后山那片传说中有老茯苓、却无人敢轻易深入的陡峭阴坡。
在一个雾气未散的清晨,她像往常一样,挎上小筐,对正在灶间忙碌的母亲轻声说:“娘,我……我去近处采些野菜。” 她不敢看母亲的眼睛,生怕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她未曾告知家人真相,既是不愿让家人徒增担忧,也怀着一丝找到药材、给全家一个巨大惊喜的稚拙期盼。
她凭借往日跟着兄长认药、采药的经验,咬着牙,走向那片幽深的山林。许是孝心感动了山灵,她竟真的在一处背阴的松树根下,发现了那株足有碗口大、形态饱满的老茯苓!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她,她跪在地上,用小手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生怕伤及根须半分,心里一遍遍念着:娘有救了,娘有救了!
她全然忘了渐晚的天色,也未曾察觉山风带来的湿意。当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时,崎岖的山路瞬间成了泥泞的陷阱。她紧紧抱着那株用布包好的、沉甸甸的茯苓,如同抱着母亲的性命,在湿滑的陡坡上踉跄下行。突然,脚下一滑,她整个人失去平衡,后脑重重地磕在了一块被雨水和落叶掩盖的顽石之上。
剧烈的痛楚袭来,视野瞬间模糊、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的念头,仍是怀中那块救命的茯苓。温热的鲜血自脑后渗出,混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身下缓缓漫开,染红了泥土……而那株沾着泥土与殷红的茯苓,仍被她无意识的手臂紧紧箍在胸前,仿佛与心脏贴在了一处。
当焦急的家人和村民举着火把,在次日清晨于暴雨冲刷后的泥泞中找到她时,那单薄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雨水洗净了她苍白的小脸,唯有眉头依旧微蹙,仿佛还带着对母亲沉疴的无尽牵挂,与未能归家的深深遗憾。她至死,都保持着护卫的姿势,紧紧搂着那块茯苓。
林大山这个憨厚的汉子,在看到妹妹毫无生气的模样时,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林老根僵在原地,一瞬间,脊梁仿佛被彻底打断,老了十岁不止。家中,苦苦支撑等待消息的王氏,在听到噩耗的那一刹那,胸口剧痛,一口鲜血猛地咳出,溅在身前的地上,宛如点点红梅。她眼前一黑,身体里那盏本就摇曳的生命之灯,骤然黯淡,病情急转直下。
那株以生命换来的茯苓,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土上,其上的斑驳,分不清是雨水泥土,还是一个少女未干的泪与血。它本是救命的良药,最终却成了夺命的引信,这命运的残酷捉弄,为这个家蒙上了最深重的阴霾,也为另一个灵魂的进入,撕开了一道充满悲悯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