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京外一处废弃的道观。
雪已停,月未出,天地间只有东厂番子手中火把的光,将道观照得亮如白昼。五百番子分列三队,一队堵门,一队围墙,还有一队弓弩手占据制高点,箭头在火光下闪着幽蓝的光——淬了毒。
曹化淳披着猩红大氅,站在观门前。他五十出头,面白无须,眼角的皱纹像刀刻般深,手中捻着一串沉香念珠,捻得极慢,一颗,又一颗。
“督公,”一个档头上前禀报,“观内已搜遍,除了几个被打晕的道士,不见英国公踪迹。后殿发现地宫入口,是否……”
“不急。”曹化淳抬眼,望着后殿方向,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鱼已入网,总要让它扑腾几下,才知道网结得牢不牢。”
正说着,地宫入口处传来脚步声。
一个“道士”踉跄跑出,道袍染血,披头散发,正是假扮王承恩的张世泽。他扑到曹化淳面前,嘶声道:“督公!英国公他……他杀了王档头,夺了账册,从、从密道跑了!”
四周瞬间死寂。
所有番子的目光都落在张世泽身上,火把的光跳跃着,映得每个人脸上阴晴不定。
曹化淳缓缓转身,那双狭长的眼睛盯着张世泽,看了足足三息。然后,他笑了。
“王档头,”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说英国公从密道跑了?哪个密道?”
“地、地宫西北角,有处暗门……”张世泽故意让声音发抖,“贫道拦他不住,被他砍了一刀……”
“哦?”曹化淳上前一步,几乎贴到张世泽面前,“那英国公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西……西便门方向……”
“错了。”曹化淳忽然抬手,一把撕下张世泽脸上伪装的胡子,“英国公若真从密道走,该往北——北面是阜成门,出了城便是西山,那里才好藏身。”
张世泽心头剧震,手下意识按向刀柄。
可曹化淳的动作更快!他手腕一翻,一柄短刀已抵在张世泽咽喉,刀尖冰凉,刺破皮肤,渗出血珠。
“都别动!”曹化淳暴喝,止住了想要冲上来的番子们。他盯着张世泽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公爷,戏演得不错,但还欠火候——王承恩左腿有旧伤,走路微跛,您这步子……太稳了。”
张世泽瞳孔猛缩。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曹化淳对王承恩熟悉至此!更没算到,曹化淳明知他是假扮,却还配合他演戏!
“督公这是……”张世泽喉结滚动,刀尖又入肉一分。
“嘘。”曹化淳眼神示意他噤声,口中却朗声道,“英国公张世泽,擅闯禁地、刺杀东厂档头、盗取机密,罪同谋逆!给咱家拿下!”
“喏!”
几个番子上前,却不是真拿,而是假意扭住张世泽胳膊,暗中却将什么东西塞进他袖中——是钥匙!地牢镣铐的钥匙!
张世泽彻底懵了。
曹化淳退后两步,恢复那副阴冷表情:“押回东厂诏狱,严加看管。其余人随咱家追捕余党——英国公的同伙,一个也不能放跑!”
“督公英明!”
番子们齐声应和,押着张世泽往外走。经过曹化淳身边时,张世泽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句:
“诏狱甲字三号房,有人等您。”
夜色如墨。
张世泽被押上囚车,一路往东厂衙门去。囚车在积雪的街道上颠簸,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街边偶有更夫探头,一见东厂的旗号,立刻缩回头去,噤若寒蝉。
张世泽坐在囚车里,袖中那枚钥匙硌得手心生疼。他脑中飞速转动,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曹化淳是周党铁杆,朝野皆知,为何要助他?那句“有人等您”,又是谁在等?
约莫两刻钟,囚车驶入东厂衙门。
这里曾是魏忠贤的老巢,即便阉党覆灭多年,仍透着一股阴森气。高墙、深院、铁门,墙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在火把下呈暗红色。
张世泽被押进诏狱。狱道幽深,两侧牢房里关着形形色色的犯人,有的已经不成人形,有的在低声呻吟,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臭味。
甲字三号房在狱道尽头,是间单独的囚室。番子打开牢门,将张世泽推入,锁上门,脚步声渐远。
囚室里没有窗,只有一盏油灯放在墙角,灯火如豆。张世泽环顾四周——石墙、石地、一张草席,别无他物。
“公爷不必找了,”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传来,“等您的人,在这儿。”
张世泽猛地转身!
草席被掀开,露出一个地洞!洞中钻出一人,青衣小帽,作仆役打扮,但那张脸……
“骆养性!”张世泽失声道。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是从地洞钻出来?
“公爷受惊了。”骆养性拍拍身上尘土,苦笑,“下官也是没法子,东厂盯得紧,只能走这条魏忠贤当年修的密道——直通诏狱外三百步的棺材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世泽急问,“曹化淳他……”
“曹化淳是陛下的人。”骆养性压低声音,“一直都是。”
张世泽如遭雷击。
曹化淳是皇帝的人?那个与周延儒称兄道弟、在朝中为周党摇旗呐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居然是皇帝埋得最深的暗桩?
“天启七年,信王继位前,”骆养性缓缓道,“曹化淳就秘密向陛下效忠。陛下登基后,命他故意亲近周延儒,取得信任,以便监视周党动向。这些年,周党的一举一动,陛下都了如指掌。”
张世泽想起白云观地宫里,曹化淳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句“鱼已入网”……原来,自己也是网中的鱼,而执网人,是紫禁城里的那位少年天子。
“那今夜……”
“今夜是收网之始。”骆养性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上谕:英国公张世泽接旨。”
张世泽单膝跪地。
“朕知卿忠勇,特命曹化淳假意擒拿,以安周党之心。今周延儒党羽已动,江南勋贵私兵北进,开封粮草亦在其手,若不当机立断,社稷危矣。卿可持朕密旨,会同骆养性、曹化淳,调动锦衣卫、东厂及京营兵马,于明日早朝时,一举擒拿周党首脑。事关国本,卿当勉之。”
骆养性念罢,将黄绢交给张世泽:“陛下还说,公爷若想问‘为何不早动手’,陛下让下官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
“钓大鱼,需放长线。线放得越长,鱼钩入肉才越深,越难挣脱。”
张世泽握着密旨,只觉掌心滚烫。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崇祯在乾清宫召见他时说的那句话:“世泽,此去关外,凶险异常。但大明更大的凶险,不在关外,在朝堂。”
原来那时,皇帝就已经布好了局。
“周党那边,现在什么动静?”张世泽收好密旨,沉声问道。
“周延儒已联络好宫中‘贵人’,计划在明夜子时动手。”骆养性声音更低了,“他们要在陛下饮用的参汤里下毒,伪造成暴毙。然后由那位‘贵人’拿出早就拟好的‘遗诏’,立福王世子为帝,周延儒摄政。”
“宫中贵人是谁?”
“是……”骆养性凑到张世泽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张世泽倒吸一口凉气。
竟然是他!那个平日里低眉顺眼、从不多话的人!陛下待他不薄,他竟……
“陛下知道吗?”
“陛下三日前就知道了。”骆养性苦笑,“但陛下说,不让他动手,怎么定他谋逆之罪?怎么连根拔起这宫里宫外的毒瘤?”
张世泽默然。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那位年仅二十三岁的天子。这份隐忍,这份狠辣,这份将所有人——包括忠臣、奸佞、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当作棋子的气魄,哪里像个少年人?
“开封那边呢?”他换了个话题,“刘孔昭控制住粮草了吗?”
“控制了,但出了点意外。”骆养性脸色凝重,“江南勋贵的八千私兵,没走运河,改走陆路,日夜兼程,明日午时就能到开封。刘伯爷只有三千守备军,守城尚可,出城野战必败。”
张世泽眉头紧锁。
八千对三千,又是野战,确实凶多吉少。但若让这八千私兵与开封粮草汇合,周党就有了起事的本钱——届时就算擒了周延儒,江南一乱,天下也要大乱。
“陛下有何安排?”
“陛下已密令山东总兵刘泽清,率五千精兵南下驰援,但最快也要后日才能到。”骆养性道,“刘伯爷必须在援兵到前,守住开封一日一夜。”
一日一夜。
张世泽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开封城的地形图。城墙高大,护城河宽阔,若只守不攻,三千人守一日一夜,或许……或许能守住。
“公爷不必过于担心,”骆养性忽然笑了,“陛下还留了一手。”
“哦?”
“刘伯爷临行前,陛下赐了他一物。”骆养性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十二枚黑色弹丸,鸡蛋大小,表面粗糙,“此物名曰‘万人敌’,内装火药、铁砂、毒烟,点燃后投掷,可伤数十人。陛下将工部库存的两百枚全给了刘伯爷,嘱咐他‘关键时刻再用’。”
张世泽拿起一枚,掂了掂,很沉。
“另外,”骆养性合上木盒,“陛下已密令漕运总督,在徐州以南的运河上,沉船堵道。镇江伯他们的船队现在进退不得,至少三天内过不来。”
一环扣一环。
张世泽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那块压了数月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原来陛下什么都算到了。原来自己这数月奔波、血战、险死还生,都只是这盘大棋里的一步。
“我们何时动手?”他问。
“明日寅时三刻,早朝之前。”骆养性眼中闪过寒光,“曹化淳会调开宫中周党的侍卫,我们带锦衣卫和京营精锐直入皇城,在周延儒进宫的路上擒拿。同时,东厂会查封周府,起获所有罪证。”
“京营可靠吗?”
“神机营、神枢营、三千营,三大营的主将都已秘密向陛下效忠。”骆养性道,“周党掌控的只有五军营一部分,不成气候。”
张世泽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乌日更达赉父子和海东珠公主呢?他们还在山海关。”
“吴三桂已接到密旨,明日一早护送他们进京。陛下要在金銮殿上,亲审此案,让天下人都看看,周延儒是如何通敌卖国的。”
一切就绪。
张世泽走到囚室门边,透过门缝望向外面。狱道幽深,但尽头似乎有光——不是油灯的光,是晨曦的光。
天快亮了。
“骆指挥使,”他忽然道,“事成之后,我想向陛下请一道恩旨。”
“公爷请讲。”
“科尔沁左旗献公主求和,其心可悯。我想请陛下下旨,册封海东珠为公主,嫁与宗室子弟,以示天恩。乌日更达赉父子,可赐爵归藩,永镇科尔沁——如此,关外可安。”
骆养性深深看了张世泽一眼:“公爷仁厚。此事,下官必代为转奏。”
话音未落,地洞中又钻出一人,是曹化淳。
他已换下那身猩红大氅,穿了一身寻常太监服,但腰间的东厂牙牌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都安排妥了。”曹化淳对张世泽躬身,这次是真的恭敬,“京营六千精锐已秘密集结于皇城四门,锦衣卫八百缇骑随时待命。只等寅时三刻,钟鼓楼钟声一响,便动手。”
“周延儒现在何处?”
“在府中,正与几个心腹密议明日‘大事’。”曹化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他还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咱们的人已经把他书房围了——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张世泽看向二人,忽然拱手,深深一揖。
“公爷这是做什么?”两人急忙搀扶。
“世泽代大明,谢二位。”张世泽直起身,眼中闪着光,“若无二位暗中筹谋,若无陛下运筹帷幄,这大明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曹化淳沉默片刻,轻声道:“公爷言重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份内而已。”
骆养性也道:“是啊,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能跟着这样的主子,是福分。”
三人相视,忽然都笑了。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一种劫后余生的笑,一种……终于等到天亮的笑。
寅时初刻,狱外传来隐约的钟声。
张世泽推开囚室的门——门没锁,钥匙就在他袖中。他走出诏狱,走进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
身后,曹化淳和骆养性并肩而立,望着他的背影。
“督公觉得,公爷能成吗?”骆养性低声问。
“能。”曹化淳捻着念珠,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因为他是张世泽,是英国公,是陛下选中的……那把最锋利的刀。”
东方天际,启明星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