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桥宅院,演武场边石亭。
深秋的午后,演武场上落叶未扫,被风卷着打旋儿。
场边新搭的石亭里,此刻却聚着两拨泾渭分明的人马,中间的青石桌上,茶水已续了第三遍。
柳如丝今日似乎格外柔弱,裹了件银红色绣折枝梅的斗篷,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她捧着暖手炉,坐在石凳上,微微垂着眼睫,听着对面林芷萱用那清泉击石般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引述《礼记·内则》关于“男女授受不亲”与“内外之别”的训诫,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玉,冷而清晰。
“……故而,即便亲如姐弟,亦当恪守礼防,晨昏定省各有时辰,居处动静各有分际,如此方是持家正道,可避无穷口舌。”
林芷萱语毕,端起白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姿态高华娴雅,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午后清谈。
楚梦瑶立刻无缝衔接,她今日穿了身鹅黄色柿蒂纹的夹袄,衬得娇颜如玉,清傲之色更盛。
“芷萱师姐所言,字字珠玑。岂不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有些事,瓜田李下,本就该主动避嫌。柳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眼波流转,一脸“我是为你好”的无辜表情。
柳如丝紧了紧斗篷,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并未直接回应二女,而是侧过身,望向亭外正指点一名师弟拳脚的身影——那是张凤仪。
她今日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修长的身姿,眉宇间英气勃发,顾盼神飞。
柳如丝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无助:
“凤仪妹妹……月瑶妹妹……你们评评理,我……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洛儿他日夜苦修,我看着心疼,替他打点些琐事,炖些汤水……难道、难道关心自家弟弟,姐弟之间的寻常关怀,也成了不合礼法、需要避嫌的错处了么?”
话音未落,一滴清泪已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秋阳下折射出脆弱的光。
这一下,如同火星溅入干柴堆。
“嘭!” 一声闷响,是张凤仪将手中练功用的石锁随意扔在了地上。
她转过身,大步走进亭中,那双明亮的眸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护短与一丝属于上位者的霸道,扫过林芷萱和楚梦瑶:
“柳姐姐何错之有?!关心自家弟弟,天经地义!我倒要问问,有些人张口圣人闭口礼法,可曾亲手给陈师弟递过一碗热汤?可曾在他练功大汗时递过一块汗巾?”
她声音清越,带着武者特有的穿透力,气势逼人,“整天之乎者也,能强身健体还是能御敌护国?我看是闲得发慌,才来挑剔真心实意做事的人!”
萧月瑶紧随其后,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窄袖骑射服,更显身姿玲珑,活力四射。
闻言俏脸一板,接口道:“凤仪姐说得对!我们萧家祖训便是‘护短重义’!柳姐姐对陈师兄如何,大家有目共睹,那份细心体贴,岂是空谈道理能比的?有些人仗着多读几本书,便来指手画脚,哼,我倒要看看,是真有道理,还是别有用心!”
她出身军功名门,自带飒爽之气,言辞也直接犀利。
“萧姑娘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府学这边,被楚梦瑶拉来“观战助阵”的柳芸儿忍不住开口了。
她穿着时下流行的水绿云纹缎子裙,头戴赤金点翠小簪,容貌娇俏,但眼神里带着精明与一丝对“武夫”的不以为然。
“林师姐与楚师姐乃是真正关心陈洛师兄的前途与清誉。圣人制礼,乃为防微杜渐。所谓‘慢藏诲盗,冶容诲淫’,便是此理。柳……姑娘久居于此,名分未明,难免引人揣测。林师姐她们正是出于同窗之谊,才出言提醒,怎能说是别有用心?”
她引经据典,虽不及林楚二人纯熟,却也颇能唬人,且句句指向柳如丝身份的“尴尬”。
府学张明远也忙附和,他脸微红,语气恳切:“正是如此!陈兄志存高远,将来必是国之栋梁。这‘修身齐家’乃是根本。家中若有……若有不合礼法之处,传扬出去,岂不有损清望?我等亦是为此忧虑。”
“忧虑?我看是吃饱了撑的!” 讲武堂的李魁,虎背熊腰,声如洪钟,“陈师弟武功一日千里,柳师姐来了之后,他精气神都更足了!这比什么虚名都强!你们这些书生,懂什么?”
府学赵文彬慢悠悠道:“李兄,话不能这么说。武功修为固然重要,但立身之本,在于‘德’与‘礼’。陈兄欲成大事,岂能不顾及人言可畏?柳姑娘若真为陈兄着想,更应主动避嫌,以全彼此名节。”
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却往往能戳中要害。
府学韩文博少年意气,接口道:“没错!而且,柳姑娘终究是客居,长久下去,总非了局。我们正是担心陈兄年轻,被……被一时温情所惑,耽误了正事!”
“温情?惑?” 讲武堂的赵擎脾气火爆,闻言眉毛一竖,“柳师姐光明磊落,陈师弟心如明镜!我看是有些人自己心思不正,才看别人都是歪的!你们读书人那套弯弯绕,少拿来污蔑人!”
讲武堂刘文峰笑嘻嘻地晃了晃手里的几枚铁莲子:“就是,咱们江湖儿女,讲究个真心实意。柳师姐人美心善,对师弟好,我们乐意捧着。哪像有些人,表面清高,谁知道背后是不是算计着攀附陈师弟将来的前程呢?”
他这话尖刻,直接刺向府学众人,尤其意有所指地瞟了瞟家境富裕的柳芸儿。
柳芸儿顿时涨红了脸,又羞又气:“你……你血口喷人!我柳家虽为商贾,却也知书达理,仰慕的是陈师兄的才华品行!岂容你如此污蔑!”
楚梦瑶俏脸寒霜,清傲之色更盛,她上前一步,直视刘文峰:“刘兄说话还请自重!我等府学同窗,以学问相交,以道义相砥,所思所虑,无非陈洛师弟能否成就经世之才。岂是尔等所能臆测?倒是你们,一味袒护,不问是非,才是真正的愚昧短视!”
讲武堂王铮相对沉稳,见状沉声道:“楚姑娘,是非对错,非凭口舌。柳师姐的付出,陈师弟的进境,便是最好的证明。至于未来前程,陈师弟天纵之才,自有其判断与抉择,何须他人越俎代庖,妄加‘引导’?”
亭内顿时又吵作一团。
府学众人引经据典,力求以“理”服人;讲武堂弟子则凭“情”凭“义”,以直白甚至粗豪的方式回击。
柳如丝偶尔以帕拭泪,或柔声劝解“莫要伤了和气”,总能精准地激起讲武堂这边更强烈的保护欲。
林芷萱始终冷眼旁观,只在关键时刻,用最简洁清晰的语言,将偏离的争论拉回“礼法根本”;
张凤仪则气势凌人,往往一个眼神一句反问,就能压得对面书生气短;
萧月瑶活力十足,专挑对方话语中的矛盾或“虚伪”之处猛攻;
柳芸儿则努力展现自己的“学识”与“好意”,时而帮腔,时而试图调和,却常常因立场和见识所限,反而火上浇油。
陈洛被围在风暴中心,只觉得耳边如同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作响,一边是冰冷严谨的圣贤道理,一边是灼热澎湃的江湖义气,还有柳如丝那欲说还休的泪眼……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 “够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争论。
众人皆是一静,目光聚焦于他。
陈洛揉了揉眉心,压下烦躁,语气尽量平稳:“诸位师兄师姐的好意,陈洛铭记于心。表姐待我至诚,我敬之重之。同窗挚友,砥砺之情,我亦珍视。此乃我私宅家事,分寸我自有把握。日后,还望诸位……莫再为此等琐事争执。”
他言语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与明确划界的意味。
柳如丝低头不语。
林芷萱眸光微敛,不再多言。
楚梦瑶咬了咬下唇,清傲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甘。
张凤仪挑了挑眉,抱起手臂。
萧月瑶撇了撇嘴。
柳芸儿则有些讪讪。
一场激烈的“文武之争”暂告段落,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清水桥宅院,已不再是简单的居所。
它成了府学清流与讲武堂豪杰之间,另一处没有硝烟却暗流汹涌的角力场。
城东清源茶馆。
暮色四合,清源茶馆二楼临窗的雅间里点起了橘黄的灯火,驱散了深秋傍晚的寒意。
窗外,是江州府城东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与流淌而过的粼粼江水。
柳如丝与洛千雪相对而坐。
洛千雪依旧是惯常的男装直身袍,外罩一件玄色绣银丝暗纹的斗篷,清冷如雪的容颜在灯下少了几分平日拒人千里的锐利,多了几分好友相聚的柔和。
她素手执壶,为柳如丝斟了一杯热腾腾的武夷岩茶,茶香袅袅。
“来了江州府,也一月有余了吧?”
洛千雪放下茶壶,抬眸看向柳如丝,声音清泠,“感觉如何?铁剑庄那几个漏网之鱼,追查得可有眉目了?”
她问的是正事,也是柳如丝来此的明面任务。
柳如丝端起茶杯,借氤氲的热气遮掩了一下眼神,抿了一口,才道:
“江州府比北地繁华温润许多,倒是住得惯。铁剑庄余孽……狡猾得很,线索时断时续,还需些时日。”
她顿了顿,补充道,“住在洛儿那里,倒也清净,没出什么乱子。”
她说“没出什么乱子”时,语气有那么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飘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洛千雪何等了解她?
两人自幼相识,并肩闯过无数风浪,柳如丝一个眼神、一点细微的语气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微微眯起那双清冷的眸子,目光如探针般落在柳如丝脸上,将她那一闪而过的心虚、以及提到“洛儿”时眼底不自觉漾开的柔波尽收眼底。
雅间内安静了一瞬,只有茶水沸腾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
“如丝,”洛千雪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洞悉的力度,她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柳如丝的眼睛,“你……该不会是看上你那‘弟弟’了吧?”
“咳……!”
柳如丝猝不及防,被茶水呛了一下,脸上瞬间飞起两抹可疑的红晕,眼神也闪烁起来。
她放下茶杯,有些手忙脚乱地去拿帕子。
见她这般反应,洛千雪心中已然明了八九分。
她靠回椅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什么。
柳如丝擦完嘴角,知道瞒不过这位火眼金睛的闺蜜,索性心一横,抬起头,脸上红晕未退,却带上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然,甚至还有一丝小小的、难以掩饰的得意:
“是又怎么样?千雪,不瞒你说,姐姐我这回……还真是老牛吃嫩草了。”
她说完,仔细观察着洛千雪的表情,果然看到了对方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愕。
洛千雪确实被惊到了。
她知道柳如丝眼光高,性子傲,寻常男子根本入不了眼,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对谁假以辞色。
却没想到,她竟然……竟然真的对那个年纪比她小上不少、算是她“弟弟”的陈洛动了心?
这简直……
“你……”
洛千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心中莫名有些乱,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惊讶,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涩涩的。
她沉默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酸溜溜的味道,“柳如丝,你胆子可真不小。那么多青年才俊、江湖豪杰你看不上,偏偏……偏偏看上他?他才多大?”
柳如丝与洛千雪是过命的交情,对彼此的心思了如指掌。
洛千雪此刻这略显反常的语调、那复杂的眼神,柳如丝如何看不出来?
她心中那股“领先一步”的微妙优越感更浓了。
自己和洛千雪,何其相似?
都是眼高于顶、孤芳自赏的人物,都觉得世间男子大多庸俗乏味。
如今,自己竟先一步找到了合心意的“嫩草”,而看洛千雪这反应……
柳如丝忽然哈哈一笑,带着几分促狭,又带着几分只有至交好友间才有的放肆与亲密,她凑近洛千雪,压低声音道:
“千雪,咱们是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跟你说,洛儿这个弟弟……是真不错。模样俊,武功好,心思正,待人体贴,更重要的是……”
她眼波流转,意有所指,“他不像那些俗人,是真懂我们,也真心尊重我们。你若也……咳,你若也觉得他好,姐姐我可不介意分你一半,咱们姐妹同心,其利断金嘛!”
“呸!”
洛千雪被她这大胆又荒唐的言论弄得耳根发热,忍不住啐了一口,羞恼地瞪她,“胡说什么呢!没个正经!”
她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掩饰自己瞬间加速的心跳和脸上腾起的薄红。
然而,柳如丝的话,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原本平静的心湖。
陈洛……那个少年。
能力强,办事利索周全,对自己交托的任务从未有过差错,那份沉稳干练远超同龄人。
更重要的是……
洛千雪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一晚的情景——
听泉山庄,自己设伏围剿风先生,哪知风先生实力高强,己方伤亡惨重,目标即将逃脱之际。
陈洛不但抵御住汉王名头的诱惑,还展现出超乎预期的忠诚与决断力,没有半分退缩,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与对她的绝对维护,以弱胜强,一举奠定胜局。
那一刻迸发出的忠心与果敢,仿佛一道炽热的光,穿透了她常年冰封的心防。
那份悸动,她一直深埋心底,未曾仔细思量,或者说,不敢思量。
此刻被柳如丝以如此直白、甚至略带戏谑的方式点破,那被刻意压下的波澜,便再也抑制不住地翻涌起来。
他真的……很不错。
洛千雪望着窗外江上的渔火,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柳如丝那句“分你一半”的玩笑话,悄然撬开了一丝缝隙。
一丝从未有过的、带着暖意与迷茫的涟漪,轻轻荡漾开来。
雅间内,茶香依旧。
两个同样骄傲优秀的女子,一个坦荡得意中带着试探,一个清冷羞恼下暗藏心动。
窗外的江水无声流淌,映照着江州府不眠的灯火,也映照着一段即将变得更加复杂微妙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