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大门刚一解除禁令,一道白色的身影就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
“小姐!您慢点!令牌……令牌别掉了!”小翠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手里还抓着一件刚从衣架上扯下来的披风。
云苓充耳不闻,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沉甸甸的黄金令牌,脚步快得像要飞起来。
开玩笑!那可是东海来的大螃蟹!个个膏肥肉满!被耽搁了足足两天,再不去,蟹黄都要瘦成蟹丝了!
这是原则问题,是身为一个合格干饭人的底线!
“小姐,咱们好歹刚从风波里出来,这么招摇是不是不太好?”小翠好不容易追上,把披风给她披上苦口婆心地劝。
“有什么不好的?”云苓理直气壮,“我受了天大的委屈,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创伤,现在去吃顿好的安抚一下自己,合情合理!”
小翠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两人抄了条近路,准备从宫中僻静的西侧穿过去。这边多是些杂役宫人住的院落,以及存放杂物的仓库,平日里鲜有人至。
刚拐过一个墙角,前面传来一阵女子的哭泣和挣扎声,还伴随着粗暴的呵斥。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哥哥不是凶手!他是被冤枉的!”
云苓的脚步猛地顿住。
只见不远处,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正一左一右地架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宫女,往一间偏僻的柴房里拖。
小宫女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哭得梨花带雨拼命挣扎,可她的力气在两个成年太监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再嚷嚷,就把你的舌头也拔了!”其中一个太监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哥哥自己画押认罪,畏罪自尽铁证如山!你还想翻案不成?”
“我哥哥不识字!他怎么可能写遗书!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他!”小宫女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还敢胡说八道!”另一个太监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小宫女被打得摔倒在地,嘴角渗出血丝,但她依旧死死地瞪着那两个太监,眼神里满是仇恨。
云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小路子……那个投井自尽的替死鬼。这个小宫女是他的妹妹。
她还以为,这出戏在小路子“畏罪自杀”后就落幕了。却没想到,还有这血淋淋的后续。
为了让这案子成为真正的铁案,为了堵住所有可能存在的悠悠之口,他们连一个无辜的小宫女都不放过。
这就是皇宫。人命比草芥还贱。
小翠吓得脸色发白,死死抓住云苓的衣袖,浑身都在发抖。
云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里的黄金令牌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冰凉。脑子里那热气腾腾的大螃蟹,也仿佛一下子被浇了盆冰水,凉透了。
救她吗?
拿什么救?冲出去,亮出身份,呵斥那两个太监?
然后呢?把事情闹到皇后面前?去告诉所有人,小路子是被冤枉的,他妹妹也知道内情?
这等于亲手把贤妃的遮羞布扯下来,告诉她我知道是你干的。
以贤妃的心狠手辣,她不介意再多一条人命,来让这个秘密永远埋葬。
到那时,自己就不再是什么“受了委“屈的小可怜”,而是威胁到宫中安宁的“麻烦”。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把自己和整个云家都搭进去?
不值当。
云苓缓缓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的那点波澜已经消失不见。
她拉着小翠,转身,默默地退回了墙角后面。
身后的哭喊声,挣扎声,最终都被一声沉重的关门声隔绝。
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只是空气里,似乎多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小翠吓得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跟着她走。
云苓一路沉默,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兴冲冲。
御膳房,终于到了。
往日里热火朝天的御膳房,此刻气氛也有些压抑。王总管的死,像一块乌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看到云苓进来,许多正在忙碌的御厨和学徒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投来复杂的目光。
有好奇,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隐晦的怨怼。
云苓径直走到管事太监面前,亮出了手里的黄金令牌。
“公公,前日萧壁殿下说,御膳房新得了一批东海大螃蟹可还在?”
那管事太监是王总管一手提拔起来的,看到云苓,脸色本就不好看。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回云五小姐,螃蟹自然是在的。只是……”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尖锐又带着几分得意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只是,那些螃蟹本公主已经要了。”
昭阳公主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摇着团扇,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明艳的红色宫装衬得她本就娇艳的脸庞,更是多了几分盛气凌人。
她走到云苓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哟,这不是云五小姐吗?真是命大。听说你被禁足了两天,想必是闷坏了吧?这么急着跑来御膳房,是饿着了?”
云苓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昭阳公主见她不搭理,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王总管的案子,本公主也听说了。真是吓死人了,你说这宫里怎么就这么多腌臢事呢。”她用团扇掩着嘴,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云苓,“本公主受了惊吓,寝食难安,皇后母后心疼我,便让御膳房把那批东海来的贡蟹都给我送了去,说是给我压压惊。”
她说着,对身后的一个宫女使了个眼色。
那宫女立刻会意,从一个食盒里,端出了一只巨大的盘子。
盘子里,赫然躺着几只蒸得通体赤红的大螃蟹。个头饱满,蟹腿粗壮,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无法抗拒的,独属于海鲜的咸香和鲜甜。
这正是云苓心心念念了两天的梦中情蟹!
“云五小姐,你不会介意吧?”昭阳公主故作大方地问道,“你瞧,父皇母后赏了你那么多金银珠宝,想必也不差这一口吃的。本公主身子娇贵,可比不得你们这些皮糙肉厚的。”
她身旁的宫女,已经拿起蟹八件,熟练地撬开了一只螃蟹的背壳。
金黄色的蟹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油光。
那股浓郁的鲜香,直往鼻子里钻。
小翠在一旁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又气又急,却不敢说话。
所有人都看着云苓,等着看她如何反应。是被气得跳脚,还是忍气吞声。
然而,云苓的表情,却平静得有些出奇。
她的目光从那盘色香味俱全的大螃蟹上,缓缓移到了昭阳公主那张得意的脸上。
她忽然想起了刚才那个小宫女绝望的眼神,想起了那扇冰冷关闭的柴房门。
这螃蟹,是用什么换来的?是渔民顶着风浪出海捕捞,是驿站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护送,是王总管精心挑选细心看护。
它凝聚了无数人的心血和辛劳。
可如今,它却成了一个公主炫耀特权,羞辱别人的工具。
它的鲜美,被宫廷的肮脏和权势,蒙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腥气。
云苓忽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她看着昭阳公主,轻轻地笑了一下。
“公主殿下说笑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一道菜好不好吃,一看食材,二看手艺,三看……陪你吃的人,和吃的心情。”
“殿下有如此好的兴致,慢慢享用。臣女,告辞了。”
说完,她甚至没有再看那盘螃蟹一眼,转身就走。
那背影,没有半分留恋,甚至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嫌弃。
“你……你站住!”昭阳公主愣住了。
这和她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云苓不该是气得发抖,或者委屈得掉眼泪吗?她怎么就这么走了?
她那是什么眼神?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陪你吃的人,和吃的心情”?是说本公主身份不够,还是说本公主心情不好,不配吃这螃蟹?
昭阳公主看着满盘的螃蟹,忽然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一拳打在棉花上,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云苓走出御膳房,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小姐……”小翠小心翼翼地跟上来,“您……您不难过吗?那螃蟹……”
“难过什么。”云苓伸了个懒腰,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表情,“为了口吃的,跟疯狗计较,不值当。”
再说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小宫女。
这螃蟹,它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