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车内部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与其说是车辆,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移动指挥所。空气里弥漫着精密仪器运行时特有的臭氧味、合成皮革的清淡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恺撒·加图索的古龙水尾调——雪松与冷杉的混合,与车外的极寒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维系着一种属于文明世界的体面。
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楚子航骨髓里萦绕不去的寒意,却也让他身上伤口凝结的血痂和破烂衣物下的污迹更加明显。他沉默地坐在副驾驶位上,村雨横置于膝上,即使在这种相对安全的环境里,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永不松懈的武士。
恺撒重新戴上了防风镜,操控着这个钢铁巨兽在风雪中稳健前行。巨大的轮胎碾过冰层,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车内很安静,只有仪器低低的运行嗡鸣和车外风雪的咆哮被高效隔音材料过滤后传来的、模糊的背景音。
“喝点东西。”恺撒没有转头,单手从控制台旁的一个恒温槽里取出一罐东西,抛给楚子航。不是啤酒,也不是咖啡,而是一种银灰色罐装、标签上印着复杂分子式和“高能营养液”字样的东西。
楚子航接住,入手微温。他沉默地拉开拉环,里面是粘稠的、带着奇异甜腥味的琥珀色液体。他没有犹豫,仰头喝了下去。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股暖流,迅速补充着消耗殆尽的体力,同时也刺激着空瘪的胃部一阵抽搐。他需要这个。
“看来你的味觉系统还没被龙血完全改造。”恺撒瞥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单纯的陈述。
楚子航没有回应,只是将空罐子精准地投进了角落的回收口。他的目光落在前方被雪地车大灯照亮的冰原上,那些被光线穿透的雪花,如同狂舞的银色飞蛾。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楚子航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恢复了一些力气。
恺撒的手指在包裹着真皮的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冰蓝色的眼眸注视着前方无尽的雪幕。“加图索家总是对世界的‘边界’感兴趣。尤其是那些……被写进古老预言和禁忌文献里的边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一份从‘末日派’内部流出的、残缺的古老卷轴提到了这里,北极的深处,世界的脊柱之下,沉睡着能通往‘根源’的路径。他们称之为‘世界树枯萎的根系’。”
“末日派?”楚子航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汇。他记得在卡塞尔学院的机密档案中似乎有过零星的、语焉不详的记载,一个比秘党更加古老、更加神秘,据说早已分裂消亡的组织。
“一群躲在历史阴影里的老鼠,”恺撒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自以为肩负着监视乃至审判世界的使命。他们认为龙族的苏醒不过是某个更大灾难的前奏,而他们掌握着……‘纠正’错误的方法。”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但楚子航能听出那轻蔑之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你们在找世界树的根系?”楚子航问。
“一部分是。”恺撒没有否认,“更主要的是,我们追踪一股异常的能量爆发而来。大约在七十二小时前,这里的能量读数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峰值,甚至短暂干扰了全球的磁场。波动模式……很奇特,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言灵或炼金术范畴,更像是一种……‘苏醒’。”
“苏醒?”楚子航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想起了那道撕裂尼伯龙根的裂缝,想起了冰渊之上那个模糊的身影。
“是的,苏醒。”恺撒的声音低沉下去,“一种极其缓慢,却带着无可抗拒的威严的……意识的复苏。就像一头蛰伏了万古的巨兽,在冰川之下,睁开了眼睛。”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雪地车引擎低沉而稳定的咆哮。
过了好一会儿,恺撒才再次开口,这次他的语气带上了一种复杂的、近乎怪异的情绪:“而我们捕捉到的能量源指向,以及一些……外围的痕迹分析,都指向了一个我们都没想过会在这里找到的……‘熟人’。”
楚子航转过头,看向恺撒的侧脸。
恺撒也恰好偏过头,防风镜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镜片,直直地落在楚子航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
“路明非。”恺撒清晰地吐出了这个名字,“能量爆发的核心残留,有他的气息。虽然变得很……陌生,很庞大,但核心频谱吻合。”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个名字被恺撒如此确凿地说出时,楚子航依旧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车外的极寒更加刺骨。
“他在哪里?”楚子航的声音保持着平稳。
恺撒转回头,看向前方,伸手指了指风雪弥漫的一个方向。“就在那边。能量读数最稳定的区域,也是……地质结构最异常的地方。”
楚子航顺着他的方向望去。透过朦胧的风雪和车窗,隐约可以看到,在视线的尽头,那片巨大的、如同通往地心深处的冰渊裂隙旁边,巍然耸立着一个巨大的、苍白色的阴影。
距离还很远,看不清细节,但那轮廓……那并非自然形成的冰川或山岩。它有着某种建筑般的、规则而又扭曲的结构,如同某种庞大生物的骸骨被无限放大后,堆砌、熔铸成的一座……宫殿?
“我们管那里叫‘苍白王座’。”恺撒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低沉,“三天前,它还不存在。是一次剧烈的冰层变动和能量爆发后,‘生长’出来的。”
生长。这个词让楚子航感到一阵不适。
“路明非……他就在那里面?”楚子航问。
“我们的人尝试过靠近,”恺撒的眉头微微蹙起,“但无法进入。那里弥漫着一种……领域性的力量。排斥一切外来者。我们放出的所有探测器,无论是机械的还是炼金的,在进入特定范围后都会瞬间失灵,或者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碾碎。”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古怪:“但是,在能量爆发的峰值过后,我们接收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指向性非常明确的信号。不是无线电,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涟漪。信号的内容只有两个字,重复了三遍。”
“什么内容?”
恺撒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楚子航。”
楚子航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那个站在冰渊之上的身影?是他在呼唤自己?在他撕裂奥丁的尼伯龙根,几乎付出生命代价之后,是路明非……或者说,是占据了路明非身体的某种存在,将他“拉”到了这里?
这一切,从奥丁的追杀,到尼伯龙根的崩溃,再到这片冰原……难道都在某种算计之中?
雪地车开始减速,最终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冰原上停了下来,引擎声降低至怠速。前方不远处,就是那片巨大冰渊的边缘,如同星球表面一道狰狞的伤疤。而那座由苍白骨骼构筑的宫殿,就矗立在伤疤的另一侧,隔着数百米的距离,沉默地俯瞰着他们。
离得近了,才更能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宫殿的材质并非冰,也非岩石,那确实是一种苍白的、带着某种生物质感的骨骼,巨大的骨节相互交错、融合,形成了拱门、廊柱和王座的基座。骨质的表面并不光滑,布满了细微的孔洞和螺旋状的纹路,仿佛记录着某种无法理解的古老知识。整座宫殿散发着一种亘古、荒芜的气息,与这片冰原的死寂完美地融为一体,却又带着一种凌驾于其上的、令人本能感到敬畏与恐惧的威严。
而在那宫殿的最高处,一个由更多粗大、扭曲的苍白骨骼环绕形成的王座之上,隐约可见,坐着一个身影。
距离和风雪模糊了细节,只能看到一个孤寂的、略显单薄的轮廓。
但就在楚子航的目光穿过风雪,落在那王座身影上的瞬间——
一股庞大、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熟悉感的意志,如同无声的海啸,轰然降临,笼罩了整个雪地车。
楚子航和恺撒的身体同时绷紧。
紧接着,一个声音,平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直接在两人的脑海深处响起。那声音依稀是路明非的声线,却失去了往日所有的怯懦和犹豫,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刚刚从万年沉睡中苏醒过来的、略带沙哑的漠然。
“楚子航,”
那声音说,
“你带来的‘信号’……很有趣。”
短暂的停顿,仿佛在感知着什么,然后,那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宣布事实般的平淡:
“欢迎来到,我的‘苏醒’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