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团资产清查领导小组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在小会议室召开。气氛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会议，一种无形的、混合着审视、紧张与期待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王治邦总经理坐在主位，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偶尔用手指轻敲着光滑的桌面。周启明副总坐在他左侧，翻阅着眼前的材料，神情专注，只是嘴角抿得比平日更紧一些。审计部、资产管理部、财务部、纪检、风控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依次而坐。林浩作为工作组成员兼具体经办人之一，坐在长桌末端的旁听席上，面前摊开着笔记本。
会议由王总亲自主持，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开始吧。”王总的声音平稳，却自带威压，“资产管理部先汇报一下整体推进情况和初步摸排结果。”
资产管理部部长清了清嗓子，开始照本宣科。汇报内容四平八稳，主要强调了清查工作的覆盖面、参与人数、已梳理的资产大类和数据总量，听起来声势浩大，成果斐然，但细听之下，多是程序性内容和宏观数据，触及核心实质的寥寥无几。
王总听着，手指的敲击频率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
周启明副总在资产管理部部长汇报完毕后，点了点头，接口道：“前期动员和组织工作做得还是比较扎实的。这么大的清查动作，涉及到集团上下这么多部门、那么多子公司、这么多历史遗留问题，难度确实不小。我觉得，当前阶段，稳字当头，先把架子搭起来，把数据拢上来，确保不漏不重，至于一些深层次的、年代久远的问题，可以循序渐进，逐步消化嘛......”
他的话，温和中带着定性，试图将这次清查的基调定调在“稳步推进”、“逐步消化”上。
刘部长低着头，似乎在认真记录，没有表态。
王总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刘部长身上：“审计部这边呢？前期协助摸排，有什么具体发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刘部长身上。周启明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动作看似自然，眼神却微眯着。
刘部长抬起头，表情是一贯的冷峻：“审计部主要对摸排工作的流程规范性和数据真实性进行了同步抽检。目前来看，大部分部门报送及时，态度端正。但也发现一些共性问题。”
他顿了顿，语速平稳却清晰：“一是部分下属公司对‘无形资产’、‘账外资产’的界定模糊，存在漏报或规避上报的倾向；二是历史遗留的‘代管’、‘租赁’资产，协议混乱，权责不清，甚至存在只有口头约定无书面凭证的情况；三是......”
刘部长列举了几条技术性问题，条条切中要害，但都控制在业务层面，并未指向具体人或具体事。
周启明副总的脸色稍缓。
然而，刘部长话锋一转：“......基于这些普遍性问题，审计部建议，下一步清查工作必须引入更精细化的比对和核查机制。例如，对于重要区域的不动产，不能仅凭现有账册和报表，还应调阅历史规划图纸、地籍档案甚至更早期的原始文件进行交叉验证，确保账实相符，从源头杜绝‘账外资产’和‘产权湮灭’的可能。”
“产权湮灭”四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在几位知情人心中荡起涟漪。
林浩看到周启明副总放茶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秦清依旧面无表情，但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资产管理部部长的额角似乎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王总微微颔首，看不出是否听懂了其中的深意：“这个建议很专业，也很必要。清查就要一竿子插到底，不能浮于表面。这项工作，审计部牵头，资产管理部、财务部配合，尽快拿出一个交叉验证的操作细则来。”
“好的，王总。”刘部长沉声应下。
“秦清，”王总的目光转向财务部，“你们那边呢？账务梳理有什么困难？”
秦清抬起头，声音清冷平稳：“财务部内部清查已按计划完成第一阶段，所有资产对应的资金流水、折旧计提已重新核对完毕。目前主要困难在于，部分历史项目，尤其是涉及多次合并重组的下属企业，原始凭证存在缺失，资金最终流向追溯难度极大。需要更多时间和权限进行延伸核查。”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另一个口子——资金流向。这比资产本身更加敏感。
周启明副总微微皱眉：“老账目追溯起来确实困难，很多经办人都已经不在岗位了。我看，是不是可以把握一个原则，时间过于久远、且金额不大的，是不是可以考虑......”
“无论金额大小，只要是国有资产，就必须厘清。”王总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缺失凭证就去找，去核实。权限不够，领导小组给权限！我要看到的是最终结果，不是困难。”
王总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同志们，资产清查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温良恭俭让。这是一场硬仗，是要触碰利益、捅开盖子的。既然做了，就要做彻底。集团上下必须统一思想，打消顾虑，更不能有任何蒙混过关的想法！”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心上。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好了，”王总最后总结道，“今天的汇报我都听到了。成绩有，但问题更多。下一步，领导小组办公室要真正动起来，督办落实。我要每周看到进展简报，重大事项随时报我。散会。”
会议结束，众人无声地收拾东西起身。周启明副总第一个离开会议室，脸色略显阴沉。其他人也陆续离开，气氛压抑。
林浩落在最后，正准备离开，刘部长却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等。
等到人都走光了，刘部长才走到林浩身边，低声道：“刚才会上提到的‘交叉验证操作细则’，你主笔来写。要快，要具体，要有可操作性，尤其是关于如何调阅外部历史档案、如何进行图账比对的部分，写详细。”
“是，部长。”林浩心中明了，这是要将那把“钥匙”制度化、武器化。
“王总的态度，你看明白了？”刘部长看着他。
林浩郑重地点点头：“明白了。没有任何退路。”
“嗯。”刘部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抓紧时间去办。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自己多注意点。刚才会上，有些人心里怕是已经翻江倒海了。”
林浩走出会议室，深吸了一口气。首次汇报会像一次初步的火力侦察，试探了各方的反应，也明确了王总绝不回头的决心。
他回到办公室，立刻开始着手起草细则。他知道，这份看似技术性的文件，将会成为接下来深水区作业的指导手册，每一句话都可能牵动巨大的神经。
写到一半，内部通讯软件上弹出一条消息，来自秦清。
内容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涉及财务数据追溯部分，如需协助，提供具体项目名称和时段。”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一如既往的简洁。
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这条信息传递的却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和专业的默契。她似乎在用她的方式告诉他，在“厘清”这件事上，她是可靠的。
林浩回复：“收到。谢谢秦部长。”
他放下手机，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的细则草案。
窗外，天色渐暗，城市华灯初上。
集团大楼里，许多间办公室的灯也亮了起来。
一场无声的战役，已经全面展开。而林浩知道，他正身处这场风暴的最前沿。
他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战士擦拭武器的声音。
今夜，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