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华放下工具包,看见秀芬还坐在桌前。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一点微弱的光映进来。
“怎么还不睡?”他走到桌边,顺手拉开抽屉想找火柴。
秀芬抬眼看了他一下,没说话,只是把手边的笔记本合上了。
林建华摸出火柴划亮,煤油灯噗地一声燃起来。他把灯芯挑高了些,屋里亮了。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有心事?”
秀芬接过杯子,手指贴在杯壁上,暖了一会儿才开口:“今天洗澡回来,我在想吴婶家的事。”
林建华嗯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她们吵完就散了,你还惦记着?”
“不是为吵架。”她摇头,“是吴老蔫。他在自由市场卖白糖和酱油的事,我亲眼看见的。供销社的人当场把他拦住,人没被带走,东西没收了。”
林建华眉头皱了起来,“这事厂里也传开了。说街道最近要抓几个典型,敲山震虎。”
“那咱们院里……会不会受影响?”秀芬声音压低了些。
林建华沉默了几秒,“按理说各管各的,可要是查起来,邻居之间互相包庇、通风报信,都算问题。轻的批评教育,重的写检查,连累家属也不是没可能。”
秀芬的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赵大妈今天在澡堂骂得狠,其实我心里也怕。不是怕她脾气大,是怕这种事越来越多。谁家都不容易,可一开头松了规矩,后面就收不住了。”
林建华点头,“你说得对。老蔫也是糊涂。他一个工人,不该碰这根线。”
“可我也明白他为啥这么做。”秀芬叹了口气,“孩子上学要钱,老人吃药要钱,工资月月光。换了谁,心里不急?”
林建华喝了口凉茶,“急归急,不能乱来。我们家虽然不宽裕,但饭能吃饱,衣能穿暖,比早几年强多了。有些人忘了以前的日子有多难。”
秀芬低头看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梗,“我知道该守规矩。可我也在想,市集上的菜比副食店便宜,肉铺割下的边角料也便宜。要是能找条路子,让大家吃得更好点,是不是也算好事?”
林建华盯着她,“你是说……我们也去市集买东西?”
“不是去买。”她摇头,“是能不能想办法换点东西。比如我腌的咸菜,炸的麻花,拿出去换点青菜、豆腐,不收钱,就以物易物。这样不算投机倒把吧?”
林建华愣了一下,“你真敢干这个?”
“我没想好。”她老实说,“就怕一步走错,全院跟着倒霉。可光守着粮本、油票过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孩子们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块肉,孙寡妇家小强瘦得胳膊像筷子,周建国两口子天天啃窝头配萝卜干……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林建华没接话,起身走到床边脱外套。他动作慢,像是在想事情。
过了会儿,他说:“厂里最近风声紧。技术革新搞得热火朝天,上面又强调纪律整顿。这时候谁要是撞上去,别说处分,连年终评优都没份。”
秀芬点点头,“我知道轻重。我不是想带头干违法的事。就是觉得,总该有个法子,既能让大家过得好一点,又不犯错误。”
林建华重新坐回椅子上,“你要真想试试,先别声张。看看别人怎么做,哪些东西能换,哪些碰都不能碰。尤其是粮、油、糖、布这些统购物资,一根线都不能沾。”
“我懂。”她说,“我就想从吃的下手。自己做的点心、酱菜,材料都是自家票证买的,不算违规。拿出去换点时令蔬菜,或者鸡蛋、豆制品,应该没问题。”
林建华看着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不急。”她摇头,“得先观察一阵。特别是吴老蔫这事后续怎么处理。要是他被通报批评,甚至影响年终分福利,那就说明风头正紧,咱们更得老实待着。要是最后只是口头警告,没动实质,说明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才能慢慢试探。”
林建华点头,“这样稳妥。你脑子活,做事也细,我不反对你动脑筋。但记住一点——宁可慢,不可错。”
秀芬笑了下,“我知道。我又不想当万元户,就想让家里多吃顿好的,顺便帮邻居省点钱。”
两人安静下来。外头传来几声咳嗽,是隔壁吴婶家的方向。
林建华打了个哈欠,“时候不早了,睡吧。”
“你先睡。”她说,“我还想坐会儿。”
林建华躺下后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没多久呼吸就匀了。
秀芬没动。她把杯子端到嘴边,水已经凉了,她还是喝了一口。
她重新打开笔记本,翻到空白页。拿起铅笔,笔尖停在纸上,迟迟没落。
她想起昨天在澡堂说的话——光会做饭不够,还得学会说话。
现在她明白了,光会说话也不够,还得学会判断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往前走一步,什么时候必须停下。
她终于落下一笔,写了个标题:**市集可用物资清单**。
下面她开始列:
- 自制咸菜(雪里蕻、辣白菜)
- 炸麻花(用节省的油)
- 鸡蛋糕(鸡蛋可省一个)
- 萝卜缨团子
- 酱黄瓜
- 糖蒜
写到这里她停住了。
这些东西拿出去换什么?
青菜?豆芽?韭菜?这些副食店也有,价格也公道,换了并不划算。
她需要的是稀缺品。
比如新鲜猪肉边角料,可以熬油、做馅;比如鸡蛋,营养好,孩子爱吃;比如豆腐皮,能卷菜也能炒着吃。
但她也知道,这些东西在市集上往往来路不明。私人养的鸡下的蛋,没人敢明摆着卖;乡下带来的肉,多半没盖章。
一旦牵扯到无票商品,性质就变了。
她把铅笔横放在纸上,盯着那行标题看了很久。
然后她翻过一页,在背面写下三个字:**等时机**。
她不知道这个时机什么时候来。也许等吴老蔫的事过去了,也许等厂里这次整顿结束了,也许要等到政策真的松动那一天。
但她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日子只会原地打转。
如果做错了,整个院子都会遭殃。
她合上本子,吹灭了灯。
黑暗中,她听见林建华翻了个身,床板吱呀响了一声。
她坐在原位没动。
窗外风吹着晾衣绳上的布条轻轻晃,拍打着墙皮。
屋里静得很。
她忽然想到钱科长在书店说的话:“现在政策也在变,工人也要懂技术,主妇也能成专家。”
那时候她只觉得是句鼓励的话。
现在她觉得,那句话里藏着点别的东西。
她伸手摸了摸桌角的笔记本。
指尖碰到纸面的一瞬,外面又传来一声咳嗽。
这次声音近了些,像是从院门口传来的。
她没起身去看。
而是把本子往怀里拢了拢,像是护住什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