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梅雨歇了,日头把田埂晒得发暖,秧苗在水里舒展开腰,绿得能滴出汁来。苏晚坐在祠堂的门槛上择艾草,指尖沾着草汁的绿,时不时抬头望两眼晒谷场——陆时衍今早去镇上买酒曲,到现在还没回来,竹篮里的艾草都快择成了堆。
“阿姐,你看我摘的!”槐槐举着个竹篓从梅树下跑过来,篓里装着半筐青黄的梅子,颗颗圆鼓鼓的,沾着绒毛,“三叔公说这种带点黄的最甜,能酿出好梅酒。”布偶被她挂在篓柄上,蓝布衣裳被梅子的汁水染了点红,像蹭到了胭脂。
苏晚捏起颗梅子,指尖按在蒂窝处,轻轻一旋就剥下了皮,露出琥珀色的果肉,甜香混着微酸漫开来。“等时衍哥回来,咱们就开始酿。”她往竹篓里撒了把粗盐,“太外婆的法子,先腌渍半日,去去涩味,酿出来的酒才绵。”话音刚落,就听见晒谷场那头传来木轮声,抬头一看,陆时衍推着独轮车回来了,车斗里装着酒曲和新采的桂花,黄灿灿的,像撒了把碎金。
“镇上的酒曲铺老板说,加桂花能增甜。”陆时衍把独轮车停在石碾旁,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在靛蓝的短褂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还给了包新出的糯米,说比陈米更糯,酿酒时掺一把,米香能透出来。”他从车斗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梅花酥,酥皮掉渣,裹着豆沙馅,“给你买的,刚出炉的。”
苏晚咬了口梅花酥,甜香从舌尖漫到心口,酥渣掉在衣襟上,陆时衍伸手替她拂去,指尖擦过她的唇角,带着点酒曲的微苦,倒把那甜味衬得更清。“先把梅子洗了吧。”她把油纸包往槐槐手里塞,“你带布偶去井边打水,记得用那只青釉盆,太外婆当年就用它泡梅子。”
井台边的青石板被水泡得发亮,槐槐抱着布偶蹲在盆边,看着梅子在水里打转,像群青黄的小鱼。布偶的红徽章沾了点水,在日头下闪着光,她忽然指着盆底惊呼:“太外公的布偶在笑呢!”苏晚凑过去看,果然见盆底的水纹映着布偶的影子,嘴角的线像是微微上扬,倒真像在笑。
陆时衍往陶瓮里铺梅子,一层果子一层糖,糖粒落在青黄的果皮上,很快化成亮晶晶的水。“太外婆的日记里记着,”苏晚往瓮里撒了把桂花,金黄的花瓣落在梅子缝里,像撒了把碎星,“酿梅酒要放三枚铜钱,取‘招财进宝’的意思,还得是咱们梅岭的梅花币才行。”她从供桌的红绸袋里摸出三枚铜钱,绿锈裹着温润的光,往瓮里一丢,“叮”的一声脆响,像敲在甜心上。
封瓮时,陆时衍在红绸布上写了个“晚”字,笔锋带着点刚劲,却在收笔处绕了个小小的圈,像怕写重了。苏晚抢过笔,在旁边补了个“衍”字,笔画柔婉,却紧紧挨着他的字,像两只手牵在一起。“埋在梅树下吧。”陆时衍抱着陶瓮往树底走,树根东头的泥土还松着,是开春埋《农桑要术》的地方,“太外婆说那儿的土最养酒,等明年开封,香得能飘出三里地。”
槐槐非要往瓮边埋块梅花酥,说是“给太外公太外婆留的”,布偶被她摆在瓮口,像个小门神。陆时衍往树杈上挂了块红绸,风一吹,绸带缠着新抽的枝桠打了个结,把两人的名字晃得忽明忽暗,倒像是在说悄悄话。
傍晚收工时,村民们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路过晒谷场时都往梅树这边瞅。张婶的春鸡已经开始下蛋,她捡了两枚最大的送来,蛋白泛着粉,说是“给酿梅酒添点灵气”。三叔公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晒干的艾草花,“掺在酒曲里,能去湿气,喝着舒坦”。
苏晚把鸡蛋和艾草花收进灶房,陆时衍正蹲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把他的侧脸映得发红,睫毛上沾了点火星子,像落了星子。“阿婆说今晚做梅汁凉粉。”她往石臼里倒了把豌豆粉,“用新摘的梅子榨汁,凉丝丝的,解乏。”石臼的纹路里还嵌着去年的梅肉渣,被磨得发亮,像藏了整年的甜。
凉粉端上桌时,日头刚落,天边堆着粉紫的云,像块被染透的棉絮。槐槐抱着布偶坐在门槛上,用小勺喂布偶吃凉粉,甜汁滴在蓝布衣裳上,像溅了几滴梅酱。陆时衍往苏晚碗里加了勺蜜,是去年割的槐花蜜,金黄的汁子裹着凉粉,甜得人舌尖发麻。
“明天去看水渠吧。”苏晚舀起块凉粉,透明的膏体里裹着粒梅肉,“阿公说渠水快漫到山外的田了,太外公当年没看完的景致,咱们替他看。”陆时衍的指尖碰到她的碗沿,两人的手在暮色里撞了下,像两颗梅子落在同一个瓮里,悄无声息地甜。
第二天一早,两人沿着渠边往南走,晨露打湿了裤脚,沾着些细碎的紫花,是渠边新冒的婆婆纳。陆时衍折了根柳条,编成个小小的环,往苏晚头上戴,柳条上的新叶扫过她的鬓角,痒得她直躲。“像个小丫头。”他笑着扶住她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来,暖得像灶膛里的火。
渠水在晨光里泛着金,水面飘着些水藻,缠着片红绸,是开春时挂在梅树上的那根,不知何时被风吹落,顺着水流漂了这么远。苏晚捞起红绸时,发现上面沾着点软泥,拨开一看,泥里裹着颗小小的石子,石面光滑,像被人摩挲了千百遍。
“是太外婆的。”她把石子擦干净,上面竟刻着个极小的“陆”字,刻痕里嵌着点红,是胭脂的颜色,“她总爱在石子上刻字,说‘刻了名字,就不会丢了’。”陆时衍接过石子,往自己的玄铁牌上蹭了蹭,红痕染在黑铁上,像滴没干透的血,却暖得人心头发颤。
走到渠尾时,正撞见几个山外的村民在引水灌田,看见他们来,都笑着打招呼:“多亏了你们梅岭的渠,今年的苗长得比往年旺!”一个白胡子老汉捧着碗新沏的茶过来,茶叶浮在水面,像朵绽开的梅,“尝尝我们山外的野茶,配你们的梅酒,绝了!”
陆时衍接过茶碗,递到苏晚嘴边,她抿了口,清苦里带着回甘,竟与梅汁的酸甜格外合衬。“等梅酒酿好了,送你们一坛。”他看着山外的田埂,新插的秧苗绿得连成一片,“太外公当年说,渠水要流到山外,让梅岭的甜,也能渗进别家的土里。”
往回走时,日头已经升高,渠边的艾草被晒得发蔫,却更香了。苏晚忽然被什么绊了下,低头一看,是丛半开的野蔷薇,粉白的花瓣沾着露水,像苏晚新做的帕子。陆时衍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花摘下来,别在她的发间,指尖碰到她的耳垂,烫得她往旁边躲,却被他攥住了手。
“苏晚。”他的声音比渠水还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秋收之后,咱们成亲吧。”
风忽然停了,渠水不晃了,连蝉鸣都歇了半刻。苏晚的指尖绞着衣角,粗布被攥出褶皱,像梅瓣的纹路。她抬头时,正撞见陆时衍眼里的光,比日头还亮,比梅酒还烈,把她的脸都映红了。
“嗯。”她的声音细得像蚊蚋,却被风送得很远,落在渠水里,漾开一圈圈甜。
陆时衍把她的手攥得更紧,掌心的汗混着她的,像两滴融在一起的蜜。他忽然低头,在她发间的蔷薇花上轻轻碰了下,像怕碰碎了似的,气息里带着梅香和阳光的暖,漫进她的心里,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酿成了甜。
回到梅岭时,槐槐正举着布偶在晒谷场转圈,看见他们回来,举着个红布包跑过来:“阿姐,阿母给你的!”打开一看,是块红绸,上面绣着整朵的梅,花瓣用金线勾了边,在日头下闪着光,是做嫁衣的料子。
苏晚的脸更红了,把红绸往怀里揣,却被陆时衍按住了手。他拿起红绸的一角,往自己的手腕上绕了圈,再系回她的指尖,像打了个看不见的结。“这样,就跑不掉了。”他笑得眼里落满了星子,把梅树的影子都映得发甜。
梅树底下,新埋的酒瓮安安静静的,红绸在风里轻轻晃。苏晚知道,等明年开封时,这酒里不仅有梅子的酸、桂花的香,还有今日渠边的风、发间的花,和那句藏在心底的“好”,会甜得让整个梅岭,都醉在这新岁的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