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会见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台特制的笔记本电脑，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屏幕上，那个黑底绿字的匿名聊天窗口，和那串血红色的、冷酷跳动着的倒计时，正向外散发着不祥的光芒，将林默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你的牢笼不是这座警局，而是你自己亲手写下的代码。”
“现在，试着从中逃出来吧。”
这句战书，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林默的视网膜上。
一旁的唐飞，也凑了过来。当他看到屏幕上那诡异的聊天框和那充满挑衅意味的留言时，他那双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桃花眼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名为“震惊”的情绪。
“我去……”他忍不住低声爆了一句粗口，“这家伙……竟然能穿透警方的沙盒网络？直接跟你对话？这哥们儿是谁？齐天大圣吗？能从八卦炉里发微信？”
林默没有理会他的惊叹。
他的眼中，此刻只有那串不断流逝的数字。
68:41:59……
68:41:58……
他知道，这不是恐吓。
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正在执行中的、指向他自己心脏的死亡程序。
而那个嚣张的“裁缝”，那个将他送进这座牢笼的凶手，此刻，正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饶有兴致地，观看着他这个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将如何用被锁住的双手，去扑灭那团即将吞噬自己的火焰。
“有趣。”林默的嘴里，第一次，吐出了唐飞的口头禅。
他的眼神，在一瞬间，从被动的猎物，转变成了主动的猎手。那是一种冰冷的、燃烧着纯粹理性的、如同超级计算机进入超频模式般的光芒。
他被全世界所抛弃，被法律所囚禁，被死亡所预告。
但这，也恰恰意味着，他被解放了。
他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不再需要顾及任何规则，不再需要被任何道德所束缚。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间狭小的、被严密监控的“数字牢笼”里，用对方给予他的这唯一的“武器”，去打赢这场不可能获胜的战争。
因为，他的对手，用错了武器。
他不该用林默自己写的代码，来作为囚禁林默的牢笼。
这无异于，递给了他一把，能够打开所有枷锁的、最根源的钥匙。
“律师。”林默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啊？”唐飞愣了一下。
“把陈婧叫来。”林默说道，“还有，把你们从我那台‘墓碑’服务器里，抢救出来的那段残缺代码，拿给我。”
他知道，那段代码，就是“裁缝”留下的、邀请他进入这场死亡游戏的……门票。
* * *
当陈婧再次走进这间会见室时，她看到的是一幅让她终生难忘的画面。
林默，那个被她亲手逮捕的、在她看来已经穷途末路的“凶手”，此刻正坐在电脑前，双手依旧被铐着，但他的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与在审讯室里时，截然不同。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蓄势待发的标枪。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跳跃，因为手铐的限制，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怪异，但那种速度和精准度，却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顶尖黑客的韵律感和力量感。
他的面前，屏幕上不再是那个聊天窗口，而是被分成了数十个密密麻麻的、不断滚动着代码和数据的终端窗口。他仿佛一个同时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在信息的洪流中，进行着一场外人无法理解的、惨烈的战争。
“你来了。”林默没有回头，他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屏幕，“东西带来了吗？”
陈婧的心中，五味杂陈。她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印有残缺代码的照片，放在了桌上。她感觉自己，不像是一个警察在向嫌犯提供物证，更像是一个学徒，在向一位深不可测的大师，请教一个凡人无法解答的难题。
“这就是你要的。”她说。
林默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那张照片。
“嗯。”他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然后，便开始了堪称神迹的“数字考古”。
他没有去抄写那段代码。他只是看着那张照片，然后，他的双手，便如同被神明附体一般，在键盘上，将那段由无数个扭曲符号组成的、连“教授”都无法理解的“神之语”，一个不差地，完美地复刻到了电脑的一个文本编辑器之中。
“我的天……”站在一旁的、负责监控的技术警员，看傻了眼，他忍不住低声惊叹，“这是人脑吗？这是复刻机吧？！”
唐飞也是一脸的惊奇，他凑到林默耳边，小声说：“哥们儿，就凭你这手绝活，等出去了，去参加《最强大脑》，我保证你能拿冠军，代言费，我帮你谈，三七分，你七我三。”
林默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的整个世界，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眼前这串代码之中。
他将那段残缺的代码，作为一把“钥匙”，输入到了一个他刚刚用十几分钟，临时写出来的、专门用于数据索引和模式匹配的程序之中。
然后，他对着程序，下达了指令。
“目标：本机硬盘镜像（源：服务器‘墓碑’）。算法：模糊哈希匹配结合语法结构分析。任务：以该段代码为核心，检索所有相关的、被加密、隐藏或删除的数据模块。”
回车。
电脑的处理器，开始疯狂地运转。无数的数据流，像被这把“钥匙”所唤醒的幽灵，从那块看似普通的硬盘备份镜像中，被挖掘、唤醒、重组。
屏幕上，开始浮现出一个个被解密出来的、尘封已久的文件名。
其中一个文件夹的名字，让陈婧的瞳孔，猛地一缩。
文件夹的名字，叫做——“归墟”。
“这是什么？”陈婧忍不住问道。
这一次，林默回答了她。他一边飞速地敲击着键盘，打开文件夹里的一个个子模块，一边用一种极其平静的、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的语气，解释道：
“‘归墟’，是我多年前的一个废弃项目。一个……我亲手创造出来，又亲手埋葬的，魔鬼。”
他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代码结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痛苦、自嘲和悔恨的情绪。
“当年，在‘神龛’项目之外，我还有一个更疯狂、也更危险的想法。我认为，一个人的真正存在，并非他的肉体，而是他所有社会关系和数据痕迹的总和。你的社交网络、你的消费记录、你的健康数据、你的网络浏览习惯……所有这些，组合起来，才是真正的‘你’。”
“而‘归墟’系统的目的，就是通过深度学习和行为分析，去‘克隆’一个人的数字身份。当它掌握了一个人足够多的数据之后，它就能够……接管他的一切。”
唐飞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管？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林默的指尖，在一个名为`puppet_master.dll`（傀儡主人）的动态链接库文件上停了下来，“它可以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用你的名义，去发邮件，去申请贷款，去和你的朋友聊天。它甚至可以，侵入并控制你身边所有的、与你绑定的物联网（Iot）设备。你的智能手机、你的智能音箱、你的智能汽车、你家里的智能门锁和煤气阀门……”
他抬起头，看向陈婧，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们所谓的‘替死咒’，所谓的超自然杀人事件，根本不是什么诅咒。”
“而是这个‘归墟’系统，被人从坟墓里，重新挖了出来。并且，将它极端化、武器化了。”
陈婧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
瞬间的惊骇过后，是彻骨的冰寒。
超自然现象，被“祛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无孔不入的、根本无法防御的高科技恐怖。
如果林默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之前所有的调查方向，都错了。他们不是在和一个凶手搏斗，他们是在和一个无处不在的、拥有上帝视角的、人工智能的“鬼魂”作战！
“那……那些死者……是怎么死的？”陈婧的声音，干涩无比。
林默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似乎，接下来的话，连他自己，都感到无比的恐惧。
他指着屏幕上两个并列的、刚刚被他解密出来的核心模块，说道：
“那个‘裁缝’，是个真正的天才，或者说，疯子。他对我的‘归墟’系统，进行了魔鬼般的升级。他对目标的绞杀，是双重的。”
他指向左边的那个模块，它的名字，叫“精神污染（mental_pollution）”。
“首先，是精神层面。”林默的声音，低沉得可怕，“程序会侵入目标人物身边一切可以发出声音和影像的设备。比如，王磊办公室里的高端VR设备，陈薇用来直播的AR眼镜，李泽那个发烧友级别的环绕音响，还有李洞明家里的那个智能音箱……”
“它会利用这些设备，结合从目标人物社交网络和心理评估报告中分析出的、其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为他量身定做一场无法逃避的、持续数十个小时的恐怖幻觉。用持续不断的、真假难辨的低语、幻象和威胁，一点一点地，摧毁他的理智，碾碎他的意志，让他陷入彻底的、崩溃般的恐惧之中。”
陈婧想起了法医报告上，所有死者脸上那永恒的、极度惊恐的表情。
“然后呢？”她追问道。
林默的指尖，缓缓地，移到了右边那个模块上。
那个模块的名字，更加直接，也更加残忍。
“物理清除（physical_deletion）”。
“当目标的精神被彻底摧毁，意志力降到最低点的时候。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这个模块，就会被激活。”
“它会控制一个，早就被它悄无声息地侵入了的、离目标最近的、最致命的智能设备，完成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比如，控制医院里那台给王磊进行眼部治疗的、高功率的医用激光仪，在一瞬间，超功率烧毁他的视神经和大脑中枢。”
“比如，引爆陈薇那辆拥有所谓‘全自动驾驶’功能的、被它接管了控制系统的特斯拉的电池组。”
“比如，篡改李泽那个被他引以为傲的、全屋智能家居系统里，煤气阀门的压力传感数据，在他熟睡时，释放出致命浓度的一氧化碳。”
“又或者，就像我们在李洞明家里看到的那个。一个被它改装过的、看似无害的充电宝，在倒计时结束时，瞬间释放出足以导致心室纤颤的、高压的、特定频率的电磁脉冲。”
他说完了。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唐飞张着嘴，半天没能合上。他办理过无数凶杀案，见识过各种残忍的、变态的杀人手法。但没有任何一种，能比得上林默口中描绘出的这种。
这已经不是杀人了。
这是……“删除”。
是从精神到物理，将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抹除得干干净净。
林默被迫，亲手，将自己过去的、最黑暗的造物，抽丝剥茧地，展示在众人面前。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残忍的折磨。他为了活下去，为了阻止那个由他亲手创造的魔鬼，必须重新拾起，并使用他最痛恨的技术和身份——那个作为“归墟系统”缔造者的自己。
以我之矛，攻我之盾。
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悲哀。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将这段痛苦的回忆，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然后，他重新睁开眼，目光，再次回到了那堆复杂的代码之中。
“不对……”他突然，自言自语道，“还有东西……‘裁缝’不可能只是简单地复活和升级它……他还往里面，塞了别的东西……”
他的手指，再次在键盘上化作了幻影。
这一次，他不再是进行宏观的结构分析，而是像一个最顶尖的病毒学家，深入到了“归墟”系统最底层的、如同基因序列般的核心模块之中。
他要找到那个“裁缝”，留下的、属于他自己的“签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屏幕上的代码，在他的操作下，不断地被反编译、解构、重组。
终于，在一个被层层加密、用一种近乎自杀式的算法封存起来的核心模块深处，他找到了。
那是一个，被加密到了极致的、只有不到1Kb大小的数字签名文件。
他知道，这就是凶手的签名。
破解它！
林默的瞳孔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他将自己所有的计算能力，所有的精神，都灌注到了指尖。
这是一个顶尖黑客与另一个顶尖黑客之间，跨越时空的、最纯粹的对决。
十分钟。
二十分钟。
半个小时。
林默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身后的技术警员，已经完全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了，他只知道，屏幕上那些数据流的变幻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极限。
终于——
“咔。”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代码的最深处，被解开了。
那个被加密封存的数字签名，被他用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强行破解了。
签名文件，被打开。
一行清晰的名字，缓缓地，在屏幕上浮现了出来。
林默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他脸上的所有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被雷电击中，僵在了那里。
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震惊，也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的痛苦、荒谬和难以置信的……绝望。
唐飞和陈婧，也凑了过去。
他们看清了那个名字。
然后，他们也愣住了。
因为，那个名字，不是任何一个他们猜测过的凶手。
也不是，林默他自己。
那个名字是——
苏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