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立夏,天气却并未彻底燥热起来,反倒因着连绵的阴雨,透出几分黏腻的湿凉。已近黄昏,天色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仿佛随时会坠下来。雨从午后便开始下,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后来便成了绵密不断的雨幕,没有雷霆万钧的气势,只是执拗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世间万物。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流下,模糊了窗外的景致,只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朦胧的水光。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被雨水打落的树叶的腐败气息,以及一种无处可逃的、沉甸甸的压抑感。
然而,在梧桐公馆顶层那间宽敞的书房里,却是另一番天地。厚重的窗帘并未完全拉拢,留出了一道缝隙,恰好能窥见窗外被雨水笼罩的、模糊不清的城市灯火,如同浸在水底的、摇曳的光斑。室内只亮着一盏放置在宽大书桌一角的、老式的绿罩台灯。灯罩将光线收敛成一束温暖而集中的圆锥体,精准地投射在桌面上,照亮了一方被书籍、稿纸和零星笔墨占据的区域,仿佛舞台上的追光,将核心区域与周遭的昏暗清晰地分隔开来。灯光之外,书房的大部分空间都隐没在柔和的阴影里,使得这方光亮之地愈发显得静谧、私密,充满了一种沉浸式的专注氛围。
空气净化器低声运行,背景音则是窗外持续不断的、催眠般的雨声,沙沙作响,反而更衬出室内的宁静。空气中漂浮着旧书页特有的、微带霉味的馨香,混合着墨水的清冽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萧惊弦常用的安神线香的余韵。
萧惊弦穿着一件舒适的深灰色羊绒开衫,坐在书桌后那张宽大、符合人体工学的扶手椅上。他的膝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墨绿色绒毯。台灯的光线从他侧上方洒落,柔和地勾勒出他清瘦但已显安详的侧脸轮廓,照亮了他鬓角愈发明显的银丝,也让他专注阅读时微蹙的眉心和眼底沉淀的智慧显得格外清晰。他的气色比前两年又好了不少,那种病态的虚弱感已基本褪去,虽然行动仍需倚仗轮椅,体力有限,但精神世界显得愈发沉静、通透,像一口深潭,波澜不兴,却幽深难测。
此刻,他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右手握着一支铅笔,左手压着摊开在桌面的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深邃蓝色的外文书。书页的空白处,已经用极细的铅笔写下了一些清瘦而有力的、带着思考痕迹的英文批注和问号。他的阅读速度很慢,时不时会停下来,用铅笔轻轻点着某个词句,沉吟片刻,或者拿起旁边的放大镜,仔细辨认一下复杂的术语或引文出处。
书桌的另一侧,稍靠近灯光边缘的位置,萧逐云也伏案工作着。他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几本厚重的英汉词典和专业的电影术语辞典,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打开着文档处理软件。他正在进行的,是一项颇具挑战性的工作——受托翻译一本在西方电影理论界颇具影响力的学术着作《影像的隐喻与时间哲学》。这本着作以思辨深度和语言晦涩着称,充满了哲学、符号学的专业术语和复杂的长句,对译者的专业素养和语言功底都是极大的考验。
萧逐云接下这项工作,一方面是基于自身学术兴趣和专业发展的考虑,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一丝私心——他知道,父亲萧惊弦虽然多年不直接参与理论争鸣,但其深厚的艺术修养、广博的阅读积累以及对电影本体的独到见解,堪称一座活的宝库。能与父亲共同探讨如此精深的理论问题,本身就是一个极其珍贵的学习和交流机会,或许也能让父亲在精神上保持活跃,感受到自身价值的延续。
翻译工作已进行到第三章,涉及时间现象学与电影叙事的关系,难度陡然增加。萧逐云被一个关键术语 “temporal sedimentation” 卡住了。直译是“时间沉积”,但放在具体的理论语境中,显得生硬而缺乏表现力,无法准确传达原作者所指的、时间在影像叙事中如同地质层一样累积、叠加、并持续产生影响的复杂意涵。他尝试了“时间积淀”、“时光沉淀”、“时层叠加”等好几个译法,都觉得不尽如人意,要么过于文学化失之准确,要么过于僵化失之神韵。
他皱着眉头,用笔反复圈划着那个词组,又翻阅了几本工具书,仍不得要领。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摘下自己鼻梁上的防蓝光眼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转过头,望向灯光中心沉浸于阅读中的父亲。
“爸,”他的声音在安静的雨夜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请教的口吻,“打扰您一下。这个词,‘temporal sedimentation’,您看怎么译比较妥帖?上下文是关于影像中过去时间如何像地质沉积一样,持续作用于现时叙事……”
萧惊弦闻声,从书页上缓缓抬起头,目光从老花镜片上方投过来,带着询问的神色。他极轻地“嗯”了一声,示意儿子继续。
萧逐云将笔记本电脑屏幕微微转向父亲的方向,指着那段标红的原文和自己的几个备选译法。
萧惊弦放下手中的铅笔和书,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地朝向屏幕。他接过萧逐云递过来的放大镜,凑近些,极其专注地阅读起那段英文原文和上下文。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缓缓移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默读和品味。 窗外雨声潺潺,台灯光线下,他花白的鬓发和专注的神情,构成一幅沉静而庄严的剪影。
过了足有两三分钟,他才放下放大镜,身体微微后靠,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
“……‘Sedimentation’……地质学用语……意指物质在时间中层层堆积固化……”他沉吟着,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仿佛经过掂量,“用在时间上……妙。强调的不是线性流逝,是……残留、叠加、固化……形成某种……‘地质’般的结构力量……”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你试的‘积淀’……偏重文化、精神层面的积累,‘沉淀’……又太物理化学,静态了些。‘时层’……生造词,意思到了,但……不够雅驯,学术着作……亦需文采。”
萧逐云认真地听着,父亲的分析一针见血,正是他感觉别扭的地方。“是,我也觉得这几个都不太理想。既要准确传达其地质学的隐喻核心,又要符合中文哲学、文论的表达习惯,还要在上下文中流畅……”
“或许……”萧惊弦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在记忆的库藏中搜索最合适的表达,“……可考虑‘时光叠印’?”
“时光叠印?”萧逐云轻声重复了一遍。
“嗯。”萧惊弦缓缓解释,“‘叠’字,有层层累积之意,比‘沉’‘积’更形象,暗合影像帧帧叠加的本质。‘印’字,既指痕迹、烙印,暗示其持续的影响效力,也暗合印刷、影像的术语。‘时光叠印’……比‘时间沉积’多了一份动态感和……影像本体论的意味。读来也较有韵律。”
萧逐云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时光叠印”,又放回原文语境中体会,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叠印’……确实精妙!既保留了地质隐喻的‘层累’核心,又融入了影像技术的特性(叠印本就是电影技巧),而且听起来更有中文的韵味和哲学意味。爸,这个译法太好了!”
看到儿子眼中迸发出的领悟和欣喜的光芒,萧惊弦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的、满足的笑意。他重新拿起铅笔,轻轻点了一下屏幕:“不过,还需结合后面几句,看看是否完全契合。理论翻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对对,我再看看下文。”萧逐云连忙点头,重新专注于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打起来,将“时光叠印”这个译法记录下来,并在旁边做了备注。
这个小插曲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接下来的翻译过程中,萧逐云又遇到了几个棘手的句子和概念。有时是某个哲学概念的特定用法,有时是英语中特有的、难以在中文找到完全对应物的修辞表达。每当他卡壳时,便会自然地转向父亲。
“爸,您看这个‘haunting presence of the past’,直译‘过去的萦绕性存在’总觉得隔靴搔痒……”
“……可试‘往昔的幽灵式在场’……‘幽灵’比‘萦绕’更具象,强调其虽不在场却持续施加影响的特质……”
“那这个‘the fabric of duration’呢?‘绵延的织物’?还是‘时间之布’?”
“……‘时间肌理’……如何?‘肌理’兼具结构与质感,比‘织物’‘布’更贴切时间本身的质感……”
父子二人,头几乎要凑到一起,就着台灯温暖的光晕,时而激烈争论,时而陷入长考。萧逐云引经据典,提出各种可能;萧惊弦则以其深厚的学养和敏锐的语感,或肯定,或否定,或提出更优方案。他的见解往往一针见血,能迅速抓住概念的核心,并用极其精准、典雅的中文表达出来。争论到酣处,萧惊弦会微微提高声调,手指轻敲桌面强调自己的观点;而萧逐云若提出一个让父亲也眼前一亮的译法时,老人眼中则会闪过毫不掩饰的赞赏光芒,甚至会轻轻点头,低声道:“此解……颇新。”
窗外,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哗哗的声响。但这雨声非但没有打扰到书房的宁静,反而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这个小世界与外界隔绝开来,让室内的思想交锋变得更加专注和纯粹。台灯的光影下,父子二人的身影被拉长,投在背后满墙的书架上,与那些沉默的、承载着无数智慧的书籍融为一体。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铅笔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低沉的讨论声、偶尔因为找到一个绝妙译法而发出的、压抑着的轻微笑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独特的、充满知性光芒的夜曲。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萧逐云终于将这一小段最艰涩的文字初步译完,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时,发现父亲正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着眼睛,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活动后的满足与平和。台灯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使他看起来异常安详。
“爸,是不是累了?您休息一下吧,剩下的我自己再琢磨琢磨。”萧逐云关切地说。
萧惊弦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暖意:“……无妨。动动脑子……挺好。”他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势,轻声感叹,“……这样的雨夜……适合读书……译书……”
萧逐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起身为父亲的茶杯续上热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氤氲的热气在灯下袅袅升起。
“幸好有您在,”萧逐云捧着温暖的茶杯,由衷地说,“很多地方,我一个人真是钻牛角尖,您一点拨,就豁然开朗了。”
萧惊弦接过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到掌心。他看着儿子,目光深邃:“……学问之道……贵在切磋……教学相长。你的有些想法……也很新颖……我亦有得。”
这不是客套话。萧逐云能感觉到,在刚才的讨论中,父亲并非单向的输出,他也在思考,在吸收,甚至从儿子一些带有新时代视角的理解中获得启发。这种平等的、双向的智力激荡,比单纯的教导更令人愉悦。
又工作了一会儿,萧惊弦的精力明显不济,呼吸变得有些绵长。萧逐云见状,便果断地保存文档,合上了电脑。
“爸,今天收获很大,就到这儿吧。您该休息了。”
萧惊弦这次没有反对,点了点头。他由着儿子收拾好书桌,扶他坐上轮椅。
萧逐云推着父亲,离开书桌那片温暖的光晕,走向卧室。经过书架时,他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父亲珍藏的、陪伴了他大半生的书籍,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这些书,不仅是知识的载体,更是父亲精神的疆域。而今晚,他有幸踏入这片疆域,与父亲并肩探索,这是一种比血缘更深刻的精神联结与传承。
将父亲安顿睡下,为他掖好被角。柔和的床头灯光下,萧惊弦闭上眼睛,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平和的弧度。
“爸,晚安。”萧逐云轻声道。
“……晚安……你也早点睡。”萧惊弦极轻地回应。
萧逐云轻手轻脚地退出卧室,关上门。他回到书房,没有开大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模糊的灯光,看着那张安静的书桌。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余韵。
他走到书桌前,手指轻轻拂过父亲刚才用过的铅笔和放大镜,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父亲的温度。今晚的时光,如同被这温暖的台灯光晕定格,充满了知识的芬芳、思想的碰撞和父子之间无声的深情。
艺术与学问,在这样的雨夜,通过最朴素的共译方式,悄然流淌,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而爱,则在每一个斟酌的字句里,在每一次默契的对视中,深沉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