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屋内的烛火尚未熄灭。薛明蕙眨了眨眼,缓缓睁开双眼。胸口闷得难受,呼吸有些吃力,但头脑却比昨日清明了许多。
谢珩坐在床边,手搭在床沿,低着头,似是睡着了。他面色憔悴,眼底泛青,显然一夜未眠。
薛明蕙想抬手碰他,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谢母走了进来,脚步极轻,手中提着一个布包。见她醒来,便停下脚步,微微一笑:“你总算醒了。”
薛明蕙张了张嘴,声音细若游丝:“母亲……”
谢母并未回应,径直走到床前,将布包放在小几上,打开后取出一排银针。她瞥了眼谢珩,低声说道:“让他再歇会儿,别吵醒他。”
薛明蕙轻轻点头,没有出声。
谢母掀开她的袖子,露出手腕,指尖按上脉门,眉头渐渐皱起:“心脉仍虚,气血不稳。”说着,拈起一根银针,轻轻刺入她手腕。
针尖入肤的瞬间,薛明蕙的手指微微一颤,却未喊痛,只是咬住了下唇。
谢母看了她一眼,语气缓了些:“疼就说出来,何必硬撑?”
“不疼。”她轻声答道。
谢母不再多言,继续施针。一根接一根,扎于手腕、肘窝、肩头。每落一针,她身体便轻轻一颤,却始终未曾挪动分毫。
屋中寂静,唯有银针轻触瓷盒的细微声响。谢珩仍在床边安睡,呼吸平稳。
片刻后,谢母收针,从布包里取出一块热毛巾,轻轻覆在薛明蕙额上,动作温柔,仿佛怕惊扰了她。
“五年前,我在慈恩寺外跪了一整夜。”谢母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那天下着大雪,我求的,是你能活下来。”
薛明蕙睁着眼,目光未移。
“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儿媳。”谢母继续道,“你是罪奴之女,出身低微,府中许多人说我瞎了眼,才答应这门亲事。可你病重垂危,谢珩抱着你回来时,脸都白了。他自小到大,从未为谁如此失态过。”
薛明蕙喉头微动。
“我在佛前许了个愿。”谢母低头整理银针,语气平静,“若你能活下来,我愿折寿十年。”
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薛明蕙眼眶泛红,泪水顺着太阳穴滑落,浸湿了枕畔。
谢母抬眸看她,眼中也泛着水光:“别以为我不近人情。我只是不敢靠得太近。你身子一日比一日弱,我怕哪天你走了,我撑不住。所以我不叫你儿媳,我不敢认。”
薛明蕙嘴唇微抖,终于低唤一声:“母亲……”
“如今不怕了。”谢母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你挺过来了,我也守住了诺言。从今日起,我该叫你儿媳了。”
薛明蕙猛地闭上眼,泪水止不住地滚落。她想坐起身,却被谢母轻轻按住肩膀。
“别动。”谢母柔声道,“听我说完。”
薛明蕙点头,手指紧紧攥住她的衣袖,指节泛白。
“这些年,你总以为我没把你当家人。”谢母声音低了几分,“可你还记得南疆那次换血吗?我派人连夜送来的血匣,是你活下来的唯一机会。还有去年冬天,你被崔紫菀推入水中,是我亲自熬了三天姜汤,一勺一勺喂你喝下。”
薛明蕙轻轻应了一声。
“我不是不会心疼人。”谢母轻叹,“只是习惯了不说。皇家女子,不能轻易示弱。可今天,我不想再藏了。”
薛明蕙睁开眼,满脸泪痕,却笑了:“您早该这么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谢母也笑了,抬手替她拭去泪水:“傻孩子,你以为我想等吗?我也怕你不肯认我这个娘。”
两人相握,久久无言。
这时,谢珩动了动,抬起头,看了看她们,未多问,只轻轻握住薛明蕙的另一只手。
谢母起身收拾针包:“你们说说话,我去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走到门口,她又顿住脚步:“蕙娘,以后叫我娘就行。”
门轻轻合上。
薛明蕙望着那扇门,许久未回神。谢珩轻捏她的手:“她不容易。”
“我也不容易。”她低语。
谢珩笑了:“你们俩,总算说到一处了。”
薛明蕙靠在他肩上,闭目片刻:“我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娘。”
“现在有了。”他说。
她没再说话,只是将脸埋进他肩窝。
不久,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紧接着是三声急叩。
谢珩起身开门。暗卫立于门外,脸色凝重:“二皇子余党已尽数落网,但北狄王亲率十万骑兵,正逼近京城。”
屋内气氛骤然紧绷。
薛明蕙立刻坐直,呼吸急促,胸口起伏,面色更显苍白。
“何时的事?”谢珩沉声问。
“昨夜探报,今晨确认。”暗卫低头禀报,“他们打着‘取薛氏之血祭旗’的旗号,扬言要活捉夫人。”
薛明蕙的手悄然探入袖中,那里藏着她的血帕。她未取出,却觉指尖下的帕子隐隐发烫。
谢珩回头望她一眼:“别多想。”
“我没事。”她深吸一口气,“只想知道,他们离城还有多远?”
“快马六日可达。”暗卫答道,“斥候已在沿途设伏,尽力拖延。”
谢珩颔首:“传令冷十三,调东线三营弓弩手入城,城门加岗,宵禁提前两个时辰。”
“是!”暗卫抱拳退下。
门关上后,屋内重归寂静。
薛明蕙盯着地面,眼神渐沉。她想起昨夜那个梦——她跪在祭坛前,谢珩举剑对准她心口。她动弹不得,也无法言语,而那剑终究落下。
如今北狄来犯,竟以她的名义。
绝非巧合。
谢母推门而入,手中端着药碗。她已听见方才对话,神色未变,将药搁在桌上:“他们想拿你当祭品,那就得先踏过成国公府的门槛。”
薛明蕙抬眼看向她:“您不怕吗?”
“怕。”谢母直言,“但我更怕你再倒下。”
薛明蕙未语,伸手去端药碗,手微颤,却稳住了。
谢母按住她的手:“这药是我亲手煎的,加了安神之物,喝了能好好睡一觉。”
“我不困。”她说。
“你得养足精神。”谢母语气坚定,“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平。”
薛明蕙凝视她,忽而轻声问:“若我真的死了,您还会为我减寿吗?”
谢母盯着她,良久,笑了:“你要是敢死,我就追到地府骂你一顿。我认下的儿媳,轮不到别人来定她的生死。”
薛明蕙怔住,眼圈又红了。
谢珩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只将手轻轻覆上她肩头。
窗外风起,吹得帘幕轻晃。远处马蹄声由远及近,旋即消散。
薛明蕙低头看着药碗,热气扑面。忽觉胸口一紧,喉间泛甜。
她迅速侧头,一口血咳在袖中帕上。帕角瞬间染红,她未展开,却知血已蔓延。
谢珩察觉异样,立即扶住她:“怎么了?”
“没事。”她喘息着,“只是有些累。”
谢母皱眉:“别硬撑。”
薛明蕙摇头,悄悄将帕子塞进袖袋。她抬眼望向谢珩:“北狄此来,不只是为了打仗。”
“什么意思?”
“他们是冲着‘璇玑局’来的。”她声音很轻,“他们知道,我能看见未来。”
屋中空气仿佛凝滞。
谢珩注视着她:“你何时发现的?”
“从药碗刻字那一刻就在想了。”她缓缓道,“为何偏偏是‘轮回’?为何母亲会有‘归途’这样的药?北狄不可能无端来犯。他们在等——等我耗尽力气,再也撑不住的那一刻。”
谢母坐在椅上,指尖缓缓摩挲着药碗边缘。
“那你打算怎么办?”谢珩问。
薛明蕙深吸一口气,慢慢挺直脊背:“我要见冷十三。”
“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还能走。”她打断他,“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能让他们用命定做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