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光线,如同被一位技艺精湛却心情忧郁的画家手持巨大的、蘸满了稀释后赭石与群青的排笔。
在天穹这块无垠的画布上,一层又一层,耐心而执拗地,将原本明亮刺目、带着金属质感的金白色泽,缓缓地、不容抗拒地覆盖、调和。
先是过渡为一种温柔而朦胧的、仿佛包裹着糖衣的琥珀色,流淌在每一片舒展的叶片和虬结的枝干上,赋予它们一种短暂而虚假的温暖。
随即,这暖色也迅速溃退,沉入一种更为深沉、介于幽蓝与铅灰之间的、薄暮时分特有的暧昧与混沌之中。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午后那种草木被阳光蒸腾出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燥热气息。
而是渐渐渗入了来自地底深层的、带着湿润泥土与腐烂植物质感的凉意,以及夜行生物开始苏醒前,那种蠢蠢欲动的、无声的骚动。
苏景明穿行其间的身影,也仿佛被这渐变的、带着某种仪式感的暮色仔细地浸染、涂抹过,轮廓边缘不再像出发时那般清晰锐利,如同刚刚淬火出炉的刀锋。
反而被镀上了一层疲惫而模糊的毛边,多了几分风尘仆仆的沧桑痕迹,少了几分斩钉截铁的凌厉决绝。
他背上那个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黑色双肩包,此刻感觉比来时沉重了数倍,并非物理上的重量增加,而是心理层面的负荷。
那个紧贴着他背脊的、沉甸甸硬邦邦的紫檀木盒,像一块来自远古幽冥的、散发着无形寒气的冰冷磁石,或者说。
像一个被强行植入他命运轨迹的、沉默而固执的异界信物,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一种诡异而强大的无形引力场,顽固地牵扯着他一部分必须保持高度集中的心神。
让他即使在精神与肉体都处于高度警惕的归途之中,思绪的触角也会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地飘向那个光滑盒顶上、如同神秘独眼般静静凹陷的、需要特定“钥匙”才能唤醒的凹槽。
以及其背后所必然代表的、那个风格诡谲难辨、意图云遮雾绕的未知势力。他们是谁?他们想要什么?这木盒是橄榄枝,是试金石,还是……一个包装精美的毒药饵料?
他的脚步依旧保持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后融入本能的迅捷与轻盈,如同掠过林梢的、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夜风,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得如同经过精密计算。
巧妙地避开那些可能发出“咔嚓”脆响的枯枝,或者踩上去会深陷并发出“噗呲”声响的、饱含水分的腐烂叶片。
他整个身体在密集得如同迷宫般的树干与纠缠得如同怨侣手臂般的藤蔓之间,以一种近乎舞蹈般的、充满原始野性美感的韵律自如地穿梭、迂回、前行。
然而,与去时那种全然的、将全部感官都如同雷达般对外部环境保持百分之二百专注的状态不同。
此刻他的大脑,更像是一台开启了多线程高强度并行处理模式的超级计算机,除了要实时接收、分析、过滤来自视觉、听觉、嗅觉乃至皮肤触觉的海量环境信息。
不断评估着脚下路径的绝对安全性与潜在风险,还有一个无法关闭的、占用着大量运算资源的后台进程在持续高速运行——
反复地、不知疲倦地推演着那个神秘木盒的突兀出现,可能像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会引发怎样一系列难以预测的连锁反应与可能性冲击。
以及它那充满东方玄学色彩的外观与机关,是否可能与自己过往人生中,那些被尘封的、被忽略的、甚至被视为无用的记忆碎片产生某种隐秘的、宿命般的关联。
是童年时代,在外祖父那间终年弥漫着樟木与陈旧纸张混合气味的幽静书房里,偶然瞥见的、那些躺在紫檀木匣子里、用泛黄宣纸包裹着的、字迹如同鬼画符般的线装书?
是某次在某个灯光昏黄的古玩店角落里,与一位眼神浑浊、言谈举止却迥异于常人的干瘦老者,有过一次短暂而古怪的、关于“气”与“纹”的交谈?
还是……更为久远、更为模糊的,属于童年记忆最深处,某个被阳光浸泡得懒洋洋的午后,金色的光柱透过古老的雕花窗棂。
无数微尘在光带中如同精灵般无声舞蹈,外祖父用那双布满了老年斑与虬结青筋的、苍老而温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充满怜爱地摩挲着一块触手温润、色泽内敛的龙凤玉佩时。
伴随着窗外远远传来的市井喧嚣,所发出的那一声若有若无、仿佛穿透了无数时光的、沉重而悠远的叹息?
这些飘忽不定的、如同深海中闪烁明灭的磷火般的念头,带着某种虚幻的诱惑力,却又始终无法被清晰地捕捉、固定,更难以串联成有逻辑的线索。
他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将脑海里这些纠缠不休的杂念如同蛛网般彻底抖落,将如同探照灯般的心神光束。
重新强行聚焦到眼前这条越来越熟悉、甚至闭着眼睛都能感知到其蜿蜒节奏的山路上来。
距离那座被瀑布轰鸣声永恒包裹的吊脚楼,直线距离应该已经很近了,他甚至能透过前方愈发稀疏的林木,隐约听到那被距离和层层叠叠的植被削弱、过滤后。
却依然保持着其雄浑厚重本质力量的瀑布轰鸣,像是一首为这片土地量身定制的、永恒不变的背景交响诗,此刻正以一种恒定的、充满安抚力量的频率,隐隐约约地,指引着他“家”的方位。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最后一片如同绿色帷幕般茂密的林地,前方已然能透过枝叶间越来越大的缝隙,清晰地看到吊脚楼那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古朴沉静的模糊轮廓。
甚至能分辨出阳台栏杆的大致线条时,一种多年在最危险、最诡谲的境况边缘游走所淬炼出的、早已融入血液与骨髓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猛地、如同被无形绳索拉扯般刹住了脚步!
整个身体在瞬间由极动转为极静,如同化作了另一棵没有生命的树木,悄无声息地、完美地融入了身旁一棵巨大樟树投下的、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般的阴影之中,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而绵长,仿佛与山林本身的吐纳同步。
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