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的初夏,河北腹地的风已然带上了几分燥热。曹操麾下的三路大军,如同三条汇流的巨蟒,最终盘踞于邺城周边,与城内负隅顽抗的袁尚、以及城外不远处扎营号称“清君侧”的袁谭,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妙且脆弱的三角对峙之势。
旌旗猎猎,营寨相连,曹军兵威之盛,足以令天地变色。然而,预想中摧枯拉朽的攻城战并未立刻发生,邺城也并未因大军压境而即刻崩溃。相反,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了这片即将决定河北归属的土地。
曹操的中军大帐内,巨大的河北山川舆图铺陈在地,各路主帅与核心谋士齐聚一堂。气氛看似凝重,却涌动着一股跃跃欲试的焦灼。
“主公,”曹仁率先打破沉默,他指着地图上袁谭营寨的位置,语气带着惯常的悍勇,“袁谭小儿,丧家之犬,兵力不过数万,立足未稳。末将请令,率本部精锐,联合文远将军,先破此獠!剪除袁尚羽翼,再全力攻城!”他的思路直接而迅猛,符合其一贯的作战风格。
张辽沉吟片刻,补充道:“丞相,仁将军所言不无道理。袁谭新立,军心未附,若能速破,可断邺城一臂。亦可围点打援,诱使袁尚出城,于野战中歼其主力。”他的策略更显沉稳老辣。
端坐于上首的曹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目光在地图上邺城那代表坚城的符号与袁谭的营寨之间来回移动,并未立刻表态。他看向一旁裹着厚裘、面色苍白的郭嘉:“奉孝,依你之见?”
郭嘉轻轻咳嗽了几声,嘴角却带着一丝智珠在握的笑意:“丞相,文远、子孝之策,皆为正道。然,嘉以为,袁尚据坚城,袁谭拥‘大义’(虽是他自封),二人矛盾虽深,却非无联合之可能。若我军猛攻一方,另一方或会趁虚而动,或恐其在我军兵锋压力下,暂弃前嫌,一致对外。届时,我军虽强,亦难免陷入两面作战之窘境,即便胜之,伤亡必大,于日后安抚河北不利。”
荀攸此时也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极具分量:“奉孝所言极是。邺城经营多年,城高池深,粮草储备未知详尽。强攻乃下策,纵使得手,亦伤我元气。二袁虽隙,然其麾下仍有忠贞之士,若逼之太甚,恐激发其困兽犹斗之心。攸以为,或可分兵掠地,剪除邺城周边郡县,断其粮道,孤其城池,待其自乱。”
帐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或主战,或主围,策略虽有不同,但核心都是如何更快、更有效地攻破眼前的敌人。曹操听着,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显然也在权衡各种方案的利弊。这僵局看似平静,实则消耗巨大,拖延下去,谁也不知道南方的刘表、刘备,或是江东的孙权,会做出什么反应。
就在这热烈的讨论声中,周晏却显得有些安静。他站在地图前,双手抱胸,眉头微蹙,目光并非聚焦于邺城一点,而是缓缓扫过整个河北的地形、城池分布,以及敌我双方势力交错的复杂区域。他的手指偶尔在空中虚点,仿佛在计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侧身,向如同影子般站在他身侧的贾诩靠近了些,两人低着头,用仅有彼此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快速交换着意见。
曹操正为这看似各有道理却又难以决断的局面感到一丝烦躁,目光扫过全场,恰好捕捉到了周晏与贾诩这悄然的互动。他心中一动,对于这个总能带来“惊喜”的年轻人,他抱有极高的期待。
“子宁,”曹操直接点了名,声音洪亮,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你与文和窃窃私语半日,可是有何高见?不妨大声说出来,让诸位都参详参详。”
周晏似乎刚从深沉的思考中被唤醒,他抬起头,看到曹操和众人都望着自己,脸上并无慌乱,反而露出一丝惯常的、略带惫懒的笑容。他先是对着曹操和众人拱了拱手,然后走到地图中央。
“孟德,诸位将军、先生刚才所议,皆是老成谋国、克敌制胜的良策,晏深表赞同。”他先肯定了众人的思路,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然大方向虽定,具体执行时,却有几点现实困境,如同荆棘拦路,若不解决,恐良策亦难奏效。”
他朝贾诩示意了一下。贾诩会意,上前一步,他那古井无波的声音响起,却像冷水滴入油锅,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文和受都督之命,补充几点顾虑。”贾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其一,情报之困。蜂房在河北,尤其在邺城,遭受重创,诸多骨干或损失或静默。眼下我军所获情报,多有滞后,甚或夹杂敌方释放之假消息。若依此制定具体作战方略,犹如盲人摸象,极易误判敌情,踏入陷阱。”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人心之困。二袁内斗,乃我军之利。然,若我军施加压力过甚,制造之恐惧氛围超过其内部矛盾,则可能迫使其兄弟暂息干戈,联手抗我。彼时,我军虽强,然深入河北腹地,面对同仇敌忾之袁氏残余力量及本土作战之民,胜负难料,即便惨胜,亦必元气大伤,数年难以恢复,恐为江东、荆州所趁。”
“其三,坚城之困。”贾诩最后指向邺城,“邺城乃袁本初倾力经营之根本,墙高粮足,若其决意死守,而我情报网又无法从内部瓦解其防御,强攻则伤亡惨重,围困则耗时日久。期间,河北各地忠于袁氏之势力,必不断袭扰我军后方与粮道,南方刘表、刘备若再联袂北上……局势将极为棘手。”
贾诩这三问,如同三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方才略显乐观的讨论氛围。帐内一时鸦雀无声,方才主张强攻或急战的曹仁、张辽等人也皱起了眉头,他们不得不承认,贾诩所言,句句切中要害。郭嘉、荀攸等谋士则陷入更深沉的思考,显然也在重新评估局势。
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此刻面对的,不仅仅是邺城一座孤城,而是整个河北盘根错节的势力、资源以及那尚未完全消散的袁氏影响力。些许战术上的胜利,或许能赢得一两场战斗,但若不能从根本上瓦解这种抵抗潜力,战争很可能被拖入泥潭。
周晏看着陷入沉思的众人,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那错综复杂的势力分布。敌、我、袁谭、袁尚、周边郡县……这种多方博弈、相互牵制的局面,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他摩挲着下巴,脑海中飞速闪过现代世界里某个大国惯用的手段——不是直接下场血拼,而是……
突然,他眼睛猛地一亮,仿佛黑暗中划过的闪电,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豁然开朗的神采,甚至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兴奋,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清亮地喊道:
“有了!有办法了!”
这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吸引到他身上。只见周晏脸上那惯常的懒散被一种狡黠而自信的笑容取代,他搓了搓手,笑得像只刚刚偷到鸡的狐狸。
“孟德,诸位,”周晏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代表曹军包围圈的标记,“我们何必在这里跟这两兄弟干耗着,替他们承担压力?依我看,不如把这围城的阵势,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