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微遥坐在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尚带稚气却已初显锋芒的脸。墨画正为她梳理长发，动作轻柔，眼神却带着几分忧惧。
“小姐，三夫人如今掌家，我们这般与她硬碰硬，会不会……”墨画的声音低若蚊蚋，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温微遥目光沉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妆台上冰凉的首饰匣。“墨画，你以为我们退让，她便会放过我们吗？”她的声音很轻，“二房倒了，父亲‘病重’离京，母亲心灰意冷。如今大房只剩我一个孤女，在她眼里，正是最好拿捏、也最该被除去的对象。今日她敢逼走母亲，明日就敢让我‘意外’暴毙。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墨画的手微微一颤，梳子险些掉落。“可是小姐，三夫人如今势大，我们又无凭据……”
“凭据会有的。”温微遥打断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弧，“她越是得意，破绽便会越多。周氏此人，精明外露，算计都写在脸上，比起林氏的阴毒，反倒好对付些。她现在急于揽权，清除异己，手脚必定干净不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高墙分割的一方天空。温府这潭水，从未真正清澈过。林氏和温柏林的倒台，并未带来安宁，只是让隐藏更深的污浊翻涌了上来。
“墨画，更衣。”温微遥忽然道，“我们去给祖母请安。”
静心堂内，檀香依旧，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寂寥和药气。
老太太靠在引枕上，脸色灰败，眼神浑浊，显然二房被处决、长子离京、长媳随之而去这一连串打击，彻底击垮了这个曾经还算硬朗的老人。她看到温微遥进来，眼皮抬了抬，嘴唇哆嗦了几下，却只发出几声模糊的气音。
严嬷嬷在一旁低声道：“老夫人自那日后，身子骨便一直不利索，精神头也短了，时常认不清人。”
温微遥心中微酸，上前盈盈拜下：“孙女清芷，给祖母请安。祖母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老太太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才认出她来，颤巍巍地伸出手。温微遥连忙握住，那只手干枯冰凉，布满褶皱。
“清芷……好孩子……”老太太声音嘶哑断续，“你母亲……她……走了？”
“是，祖母。母亲忧心父亲，前去照料了。她让孙女代为向祖母告罪，未能亲来辞行。”温微遥温声道，选择了一个最温和的说法。
老太太闭上眼，眼角渗出浑浊的泪滴：“走了好……走了好……这家里……污糟……污糟得很啊……”她的话语无伦次，却透着一股深切的悲凉和洞悉。
温微遥心中一动，轻轻为老太太拭去眼泪：“祖母放心，家里还有孙女，还有三婶婶操持着呢。三婶婶能干，定会将温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听到“三婶婶”三个字，老太太的眉头猛地皱起，呼吸也急促了些，紧紧攥住温微遥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周……周氏……她……狼子野心！你……你要小心……小心她……”
话未说完，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严嬷嬷连忙上前抚背喂水。
温微遥心中骇浪翻涌。祖母果然心如明镜，她早就看出了周氏的不妥。只是如今她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又被接连打击，早已无力掌控局面，只能困在这静心堂里，眼睁睁看着周氏兴风作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通传声：“三夫人到。”
珠帘响动，周氏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绣金盏菊纹样锦裙，扶着丫鬟的手，款步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一进来便道：“母亲今日可好些了？儿媳刚得了一支上好的老山参，已让厨房炖上了，一会儿便给母亲送来。”
她的目光扫过坐在床边的温微遥，笑容更深了几分：“哟，清芷也在啊？真是孝顺。如今大嫂不在，你能常来陪祖母说说话，再好不过了。”
温微遥起身行礼，姿态温顺：“三婶婶安好。清芷人微言轻，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温家上下还要多劳三婶婶费心操持。”
周氏满意地点点头，走到床边，看似关切地看了看老太太，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母亲放心养病便是，家里一切都有我呢。虽说二嫂出了那等事，惹得天怒人怨，连累了温家名声，但好在陛下圣明，未过多牵连。如今啊，我已将府里账目、人事都重新梳理了一遍，该敲打的敲打，该发卖的发卖，断不会再出那般纰漏，定会叫咱们温家重新兴旺起来。”
她这话，明着是表功，暗地里却是在向老太太和温微遥宣告，她已彻底接管了温家，并且手段雷霆，无人敢逆。
老太太闭着眼，胸口起伏，似乎懒怠理会。
温微遥则垂眸道：“三婶婶辛苦。只是如今府中经此大变，人心惶惶，三婶婶行事还需多加斟酌，以免寒了下人的心，反倒不美。”
周氏笑容微僵，看了温微遥一眼，见她一脸真诚，仿佛只是单纯建议，便又笑道：“清芷年纪小，不懂这些。治家如治国，有时便需用些重典，方能震慑宵小。那些偷奸耍滑、心怀异心的奴才，留着才是祸害。”
她又闲话了几句，见老太太始终不搭腔，也觉得无趣，便道：“母亲好生歇着，儿媳再去看看参汤炖得如何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待她走后，老太太才缓缓睁开眼，看着温微遥，目光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温微遥握紧她的手，低声道：“祖母的意思，清芷明白了。祖母保重身体，有些事，急不得。”
从静心堂出来，温微遥的心情更加沉重。周氏的动作比她想象的更快，更狠。梳理人事、发卖下人？这分明是在清除异己，安插自己的心腹。
“墨画，”她低声吩咐，“让我们的人最近都安分些，无论三夫人有什么命令，暂且听着，不要正面冲突。尤其注意，看看她都打发走了哪些人，又提拔了哪些人。”
“是，小姐。”
主仆二人正走在回廊下，却见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险些撞到温微遥身上。
“放肆！走路没长眼睛吗？”墨画厉声喝道。
那小丫鬟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小姐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奴婢是急着去给三夫人回话……”
温微遥认出她是厨房负责烧火的丫头，叫小禾，平日里最是胆小怕事。此刻她脸色苍白，眼神惊恐，像是遇到了极可怕的事情。
“回什么话，值得你这般慌张？”温微遥放缓了声音问道。
小禾哆哆嗦嗦道：“是……是……奴婢刚才去后角门倒垃圾，听……听那两个来收夜香的老头嘀咕……说……说昨夜子时左右，看见……看见赵嬷嬷的鬼魂了！就在后花园那棵老槐树下飘荡！穿着她死时那身衣服，脖子上……脖子上还有血痕！他们说……说是赵嬷嬷死得冤，心有不甘，回来索命了！”
墨画倒吸一口凉气。
温微遥眸光骤然一凝。赵嬷嬷的鬼魂？
这世上哪来的鬼魂？分明是有人装神弄鬼！
是那些被周氏清理的下人心怀怨恨，故意散播谣言？还是……有人想借着赵嬷嬷的死，搅浑温府这潭水？
她忽然想起那夜在祠堂外，萧闻笙那句意有所指的话——“这府里的热闹，还在后头呢”。
难道，这又是他的手笔？
温微遥看着吓得魂不附体的小禾，沉声道：“此事不可再对外人提起，若是传到三夫人耳朵里，仔细你的皮！下去吧。”
小禾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
“小姐，这……”墨画脸上也带了惧色。
“怕什么？”温微遥冷笑一声，“是人是鬼，去看看便知。墨画，今晚子时，我们去后花园那棵老槐树下……‘捉鬼’！”
夜色深沉，月凉如水。
子时将近，温府陷入一片死寂。巡夜的婆子也偷懒躲去了暖和处打盹。
温微遥换上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裙，墨画紧跟在她身后，两人借着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后花园东北角。
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在夜色中张牙舞爪，投下大片浓黑的阴影。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
她们隐在一丛茂密的冬青后面，屏息凝神。时间一点点过去，四周除了风声虫鸣，并无异样。
墨画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温微遥的衣袖。
就在子时正刻，更夫敲响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之时——
老槐树的阴影里，忽然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模糊的白影！
那白影身形飘忽，穿着类似赵嬷嬷常穿的褂子，长发披散，脸上似乎模糊一片，最骇人的是，脖颈处隐约可见一道深色的痕迹，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干涸的血迹！
它在那里轻轻晃动，仿佛脚不沾地，发出极其轻微的、若有似无的呜咽声。
墨画吓得差点叫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温微遥瞳孔微缩，心脏也漏跳了一拍。但下一刻，她锐利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异常——那白影虽然逼真，但月光偶尔掠过时，能看出衣料过于崭新，并非旧衣。而且，那呜咽声……似乎太过刻意，像是有人捏着鼻子发出的。
果然是人装的！
就在温微遥准备示意墨画动手擒下这个“鬼”时，另一个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脚踩枯叶的声响！
那“鬼影”显然也听到了，吓得猛地一颤，呜咽声戛然而止，惊慌失措地就想往树后躲藏！
温微遥心念电转，立刻按住墨画，示意她噤声。
只见另一个高大的黑影，如同猎豹般从假山后扑出，动作迅捷无比，直取那“鬼影”！
“鬼影”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转身欲逃，却被那黑影轻而易举地扭住胳膊，堵住了嘴，拖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温微遥看得分明，那个后来出现的黑影——是影枭。
萧闻笙的人。
他果然一直在盯着温府。这“捉鬼”的戏码，竟被他抢先了一步。
温微遥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萧闻笙为何要插手此事？他抓这个装神弄鬼的人想做什么？是审问？还是灭口？
她正犹豫是否要跟上去看个究竟，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温微遥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月光下，萧闻笙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她身后，唇角含着一丝戏谑的笑意，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然后俯身靠近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温小姐，也来夜游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