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陶雾送来的证据,开封府的缉司官再次提审韩晚。
韩晚否认一连串的人命案子与自己相关,“我也是有底线的,我一不沾钱,二不沾血,这两件事我都不干。若说我过度报损货物,我认;擅自提高抽解的比重,我也认;还有私扣货物、私运和私卖,我都认。但我从没有往家里拿过一文钱,所有的钱,不是上交了转运使,就是给了驸马都尉。说到底,我只是个经手人,替别人做事的。”
韩晚有些害怕,他很清楚,如果沾了杀人案,这罪名就大了。
不仅是会丢了官职,流放边地就是自己此生的归宿和下场。
但开封府的鞫司官却一点没跟他客气,句句都问到了关键,
“你说杀人的事你不清楚,但随商队的货,却实实在在是从你市舶司调运出来的。是一批珠犀香药,上面盖着你市舶司的印记,但我们查过了,在同一个时间,你市舶司架库的底账上,却记着运出去一批乌木棉布。商户都是白家,运送的时间、地点都完全相同,东西却不一样?这事,你怎么说?”
韩晚一脸苦相,同鞫司官开始扯皮,
“哎哟司官,这事您可得详查。我们杭州的富商不少,但就是有商户,他们经常在运送货物时偷梁换柱,明面上,是执官方的交引,运送官方的货物。但暗地里,却不少了他们自己家的勾当。这些,不光我市舶司会出现,连转运按察使他们都知道。商家明面做一套,背地里另一套的功夫,太多了,数都数不清。”
鞫司官听了这话,更是哭笑不得,
“韩舶使,即便我是开封府的鞫司官,从来没参与过你们商贸的事,但基本的道理,我却是懂得的。你说人家偷梁换柱,怎地,东西不往贵了拿?却都是高买低卖?花大本钱,赚小利润,这种赔本的买卖,谁会做呀?您拿这话来跟我们说,是当我们开封府的鞫司官都是傻子么?”
听了这话,韩晚哑巴了。
他眼珠子一转,避重就轻,又回到了杀人案子上。
“司官,兴许白家运的东西没错,却是我们记错账了。唉,杭州往来的商贸货物太多,偶尔记错了,也是常有的事。”
鞫司官一听这话,登时怒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统领着差事,一句记错了,就能将你的罪责全撇清了?那我问你,你家七、八个小娘子,每家都能分上五、六间铺子,她们的事,你怎么就记不错?还有,你经年累月给驸马都尉送东西,一笔一笔,全是细色货,这些,你怎么就记不错?京里哪个大官生辰,哪个皇室办寿宴,哪个贵人娶亲生子,哪家都少不了你,这些,你怎么就记不错?”
鞫司官一连串问话,韩晚更加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没想到,开封府这么厉害,为了查自己,竟不惜将汴京与自己有过往来的所有达官显贵,都问了一遍。
“司官,我承认,我是一门心思都用在人情往来了。但我也是有苦衷的呀。您知道,我家祖上也是经商的,就是一介布衣。若不是我拼着科举,考了这份功名,恐怕我家现在还在开着铺子,沿街叫卖呢。我这官来得不容易,还不得四处打点着。”
鞫司官一摆手,止住了韩晚的诉苦,“韩舶使这些话,留着同御史说吧。我只问你杀人案的事,不要东拉西扯。”
“司官,这件事,我……我是真的不知情呀。”韩晚一脸苦笑,无奈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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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批货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官,我实话与您说罢!每个月两次,我调取一些货给两浙路转运使郭琇,这都是光明正大有记录的。凭的就是他郭运使发放的交引文据,真实不虚。”
“名义呢?”鞫司官问。
“嗐,名义,您一瞧转运使司的册子便知,五花八门,各种名义都有。有时是赈灾,有时是朝贡,有时是济民。唉,我有什么办法,转运使好歹也是我的上级,他要,我也不能不给。”
“既然货是你取的,那么商队也是你派的了?”鞫司官又问。
“货是我取的,这事不假。但商队却不一定都是白家,有时,是郭运使派的人来,有时,是用本地商家的人。但基本上郭运使的货,他要了之后,是到什么去处,我也不问了。”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去处就不问了?”
“司官,您也知道,潜山那一带多山贼,每每货物被劫,恐怕也与山贼有关。您问的这桩杀人案,保不齐,也是山贼干的。”
“你是暗指,山贼与郭琇蛇鼠一窝?”
“哎,司官,我可没说这话。我只是说,货从我手里运出去,去哪里,我可就不管了。他郭运使也从不让我过问。说实话,我只办我的事,问的太多,也不好,是不是?”
韩晚一脸油腻相,笑得像只老黄鼬,鞫司官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也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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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雾在册子里记录了的事,韩晚却一点也不知情,也间接解释了,韩晚不知道丁氏被杀的原因。
那一队人,是陶雾派来的,是郭琇向韩晚陈情,称每月要拨两次交引货物,交予陶雾的人来运送,韩晚便每月随便找了两份交引,交了出去。
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韩晚没有说谎,他并不知情。
他当然知道郭琇背后的人是谁,他不敢得罪,虽然他有驸马都尉,但对方同样是皇族,且是官家的亲叔叔。
两头都是热烙铁,一样的烫手,一样都不能得罪。
送出去的这两次交引,韩晚既不敢管,也不敢问,就像被送进常平仓的货。
虽然是郭琇指使韩晚这么干,但,如果郭琇打死不认账,韩晚也没有能自证的证据,又不能随意攀蔑。
日子久了,没有人会再来理他,他将变成一座孤岛,独自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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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的鞫司官几次提审韩晚,他都拒不承认杀人案。
“司官,我真的没杀过人,我也不敢,我在家,我连只鸡都不敢杀,瞧都不敢瞧。更不用说杀人了。”
鞫司官反复同韩晚较量了几月,也有些烦了。听了韩晚这些车轱辘话,司官也不废话,而是警告他,
“目前市舶司的案子震惊朝野,使相和御史都紧盯着,如果你说不出幕后主使,这件事便会落在他的头上。依《宋刑统》律例,你是要被流放边地,永不得回京的。”
韩晚害怕了,他开始不敢说,是怕一旦自己都抖了出去,惹怒了所有人,将来自己便会无依无靠。
但看目前的情形,自己不能不说了。
此时,韩晚又想起了白玉堂曾说的话。
白玉堂在开封府与自己对峙时,口口声声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但自己一没杀人,二没欠债,即便是逼着他大哥多缴纳了一些银钱货物,但这件事也不止他一家,主管市舶司十年,多少商家都曾有过这样的交易。
说穿了,他韩晚从来都不是白玉堂最大的仇人。
说到底,他就是来算这笔账的,谁欠了他白家的,谁来还就是了,总之不干自己的事。
在白家案子上,韩晚算是彻底想明白了,“他要的从来就不是我,我又何必与他过不去?只要交出债主,由着他去和债主们闹,我也可以稍稍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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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韩晚咬出了驸马都尉和转运使郭琇,将他们秘令私扣、私运货物的事吐了个干净。
还有一件事,被萧华猜中了,韩晚果然有自己的小账。
郭琇每次令韩晚将私扣的货物转运走时,韩晚便会记上一笔。
他虽然不知道郭琇为什么要这些货、或是给什么人送、或是卖到何处,但他为了保自己一命,悄悄地记了小账。
韩晚很聪明,他没有将小账放在身边,而是给了亲家朱紫瑱,由他保管。
当他被大理寺羁押时,就暗示朱娘子去找朱紫瑱,将小账取出来,作为证据,呈送给开封府。
多亏了白玉堂那日的一句话,唤醒了韩晚,他立刻意识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虽然深恨白玉堂,但比起钱惟郎、郭琇等人,白玉堂只是想让自己认罪。
而那些人,是想要自己的命,让自己永远闭嘴。
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再帮他们瞒着了。
白玉堂说得对,谁杀了人,谁去偿命,谁欠了白家的账,谁去还他就是了。
韩晚还有点想看热闹的心思:他很清楚,转运使郭琇从白家弄走了多少货、黑了多少钱。
他想看看,究竟是他郭琇郭运使厉害,还是白玉堂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