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府祠堂内,香火氤氲,空气中厚重的檀香气,沉甸甸地压在堂内。
小乔氏脚步虚浮,刚踏入祠堂门槛,崔氏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
“啪——!!!”
那巴掌力道极大,扇得小乔氏眼前一黑,耳中嗡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门板上。
小乔氏只觉半边脸颊麻木,眼前金星乱冒,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崔氏,“母亲!您...”
从小到大,母亲何曾动过她一根手指!莫说打骂,便是罚跪祠堂,也从来是长姐去跪,何时轮到过她!
即便是当年,母亲逼着她嫁入武安侯府做续弦时,也只是将她软禁在屋里,未曾短过她吃穿,更不曾碰过她一片衣角!
今日...母亲竟为了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动手打她这个为家族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女儿?!
崔氏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小乔氏,胸腔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像是要把她烧穿,“你这不孝的孽障!枉我疼了你这么多年,竟养出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来!”
小乔氏被“白眼狼”三字刺痛,爆发出破罐破摔的冷硬,“母亲,我拦着不让人去问,是为了伯府着想。安平伯府是什么光景,您心中有数,有何实力与如日中天的首辅相抗衡!”
“况且,您手上毫无铁证。”她放下捂脸的手,火辣辣的疼痛让她语气尖锐如冰,“就凭温公子提前离席,您就敢咬定是他害了弟弟?这话说出去,莫说阁老府,满京师有谁会信?”
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淬毒,直刺摇摇欲坠的崔氏,“还是说...您想去敲那登闻鼓?”她嗤出一声冷笑,“母亲,您自己掂量,一个没落伯府和一个当朝首辅,圣上会信谁!”
她欣赏着安平伯夫人惨白的脸色,“何况,弟弟平日里也没少干见不得人的事,他手上也是有过人命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眼见伯夫人瞳孔放大,惊惧地盯着她,口中嗬嗬作响,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小乔氏心中快意横生。
她声音冰冷,“去年他院子里那个叫红烛的丫头,究竟是怎么没的?母亲,您当真一无所知吗?”
“若不是您整日里无底线地纵着他,由着他在外头跟那些狐朋狗友胡作非为,他怎会落到今日这般下场?!”
“他若是肯安分在府中念书,又怎会夤夜流连在外,醉生梦死,最终失足跌进河里?”
“母亲,”她步步逼近,目光如刀,“您如今毫无证据地怨天尤人,怎么不好生反省反省自己?您从我这里一次次拿走的银子,转头便全填了您那宝贝儿子的无底洞!”
“他有今日,全是您一手娇惯出来的!”她几乎是在伯夫人耳边低吼,“是您无底线的溺爱,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您若真觉得有人害他,那为何不害旁人,偏偏要害他?!您怎么不想想!”
“他若不是跋扈肆意得罪别人,别人怎会生了要害他的心?!”
她冷笑着,“若真要论是谁害了弟弟,那罪魁祸首,就是您!母亲!”
刺耳的话一句接一句,如利刃般扎向崔氏。她踉跄后退,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言语刻薄的女子。
这竟是她娇惯了一辈子的女儿!
小乔氏冷眼看着一脸惊怒绝望的崔氏,眼底不见半分疼惜,唯有积压已久的怨毒!
母亲骄傲算计了一辈子,亲手毁掉了女儿的幸福,如今却栽在女儿手里,可真是报应不爽!
崔氏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她死死盯着小乔氏,眼中的怒火与悲痛凝成一片死灰,她仰起头,喉间溢出一串嘶哑、悲凉、破碎得不成调的冷笑。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一字一顿砸向小乔氏,“那位温阁老,就是你当初要死要活、非他不嫁的穷书生吧?”
“我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崔氏齿缝间磨出阴冷的讥讽,“都是堂堂侯夫人了,心里还向着旧日的相好!”
“你无非是恨我当初逼你嫁入侯府。”崔氏终于支撑不住,颓然跌坐在冰冷的蒲团上,浑身的力气早已在痛哭和愤怒中耗尽。
“可当初,”她喘着气,毫不留情地撕开疮疤,剜出脓血,“是你自己点的头。”
“我太了解你了...你根本吃不了半点苦。若你当时真有勇气以死相逼,我这个做母亲的,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我只能退让!”
“可你没有!因为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你舍不下武安侯府的泼天富贵。”
崔氏陷入回忆,神色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薇娘,你自幼的锦衣玉食、安稳顺遂,哪一样不是你长姐牺牲自己替你换来的?从小到大,她将你护在身后,为你挡去所有风雨,未曾让你经历过半点风浪。”
“可我比谁都清楚,你生性怯懦,骨子里却极致利己。”
“你长姐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事护你,处处以你为先,”崔氏冷笑一声,“可你呢?”
“有了好衣衫、好首饰,你何曾舍得让给她半件?嘴上说着舍不得长姐穿旧,好东西却牢牢攥在自己手心。”
“还有那次她跪祠堂,也是代你受过!她私自带你出府看戏,回来却一人扛下所有责罚,你真当我这个做母亲的,眼瞎心盲不成?”崔氏目光如钉,死死盯着面色惨白、僵立如桩的小乔氏。
“她在祠堂冰冷的地上跪了整整一夜,寒气入骨,你却在自己屋里安睡到天明...真是你长姐的好妹妹!”崔氏闭了闭眼,“若非如此,她何至于落下那般重的病根,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
“薇娘,你心底始终觉得是你长姐亏欠了你,你是恨毒了你长姐的!”崔氏睁开眼,深深凝视小乔氏,“若非如此,你怎会那般对待青儿?她是长姐留下的唯一骨血!”
崔氏声音陡然拔高,“你也恨这孩子!你将嫁不成书生的怨毒,全数算在我与你长姐头上!你冷落青儿,将她当作掌中玩物肆意揉捏,不过是为泄你那一腔积年的愤懑!”
“可我今日冷眼瞧着,”她笑声悲凉而肆意,“青儿那孩子,早已挣脱了你的掌控。她甚至能反制于你——薇娘,这算不算是你最大的失策?”
“你这个自私怯懦的东西,心里只装得下你那点陈年旧情,”崔氏猛地站起身,身形剧烈一晃,“但我儿的死,绝不会就此罢休!我定要讨回一个公道!”
陈年往事历历在目,被崔氏一句句揭开,如一刀刀凌迟着小乔氏的心头。
母亲总能精准地剜在她最痛的地方!
她缓缓靠在门板上,勉强支撑住身体,平静地看着崔氏,“母亲,就算弟弟的死当真是温公子做的,您也不能追究。”
“我也不会允许您追究。如今府里有父亲做主,族中有耆老看着,外面还有我这个武安侯夫人镇着...您,再也任性不得了。”
崔氏颤抖着手指着她,“你...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外人,连你弟弟的血海深仇都不顾?甚至不惜...不惜与我这个母亲恩断义绝?!”
小乔氏望着烛光暗影中母亲苍老绝望的面容,缓缓闭上了眼。
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睁开眼,目光里是深不见底的悲哀与决然,“母亲,温府不能出事,因为...我的女儿在那!”
崔氏一脸震惊。
“温瑜,是我和他的女儿。温府若倾塌,必会牵连我的瑜儿。您是母亲,我也是。您说我利己也罢,无情也好...”
她泪眼朦胧,缓缓摇头,“温府必须光鲜亮丽,绝不能成为瑜儿的负累。”
她无奈又痛苦地笑着,“您说我贪恋侯府富贵,您别忘了,伯府如今是靠谁生存!若您不管不顾地闹,伤了我的瑜儿,您如今所拥有的一切,立时就会化为乌有!”
“我明白,您为了儿子可以什么都不要的豁出去,”小乔氏面露寒霜,冷笑,“可崔氏的族老会答应么?乔氏的族老会答应么?您身后,可是站着百来口人的前程。”
“若您要豁出去,那我也顾不得姐弟情分,弟弟与长随赤条条被捞上来的事,就会传遍整个京师。”
“若您安分听话,我不会让后院的庶子袭爵。待弟弟下葬,任您在乔氏或崔氏族中挑一个过继,您照样有儿子养老送终,承袭爵位。”
崔氏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她。
“您当初没有护住您的女儿,”小乔氏泪珠簌簌而落,“可我会护住我的女儿。”
她转身打开门,深深吁出一口气,“母亲,事已至此,您就认命吧。”
言罢,她一脚踏出,再未回头。
母亲该认命了!
就如她当初那般。
她都能认命,母亲为何不能认?!!